长篇《两间》(孙颙)简介:
戊戌变法失败后,七君子被问斩菜市口,谭嗣同的幕僚徐方白在血雨腥风中出逃,飘零在上海滩。纷纭复杂的东方开埠口岸,充满了一个古老国家在毁灭与新生间的挣扎:清王朝穷途末路出尔反尔,西洋人坚船利炮得寸进尺,各级官员为高官厚禄极尽任性糊涂,一干能臣于危局中机关算尽,革命党人尚在异国他乡积蓄着剖天之力,而江湖中正充斥着义和团血性莽撞之气……满蓄“直挂云帆济沧海”之志的中国传统知识分子,要怎样在沧海横流中完成“补天”的责任?又怎样在新旧交替的时刻先完成自身现代化的转型?铁屋子里的徐方白们只能留下“荷戟独彷徨”的时代背影……
两间
孙颙
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
——鲁迅
一
九月底,北方的天气,凉得快,街上过客,就不敢穿单衣了。局势不稳,各种吓人的传说,正在延续了数百年的皇城圈内蔓延。街上的行人,显得稀稀疏疏。傍晚的阴沉,早早地淹没了太阳的余晖。风飕飕地扫过街面,在胡同的转弯处,卷起弥漫翻卷的沙尘,让人没法睁开双目。徐方白站在胡同的角落,一棵大树的阴影,恰到好处地遮住了他细长的身影。身子那般瘦弱,套在宽松的长衫里,松垮的衣衫被风戏弄着,时而鼓起,时而下垂,那风再猛些的话,感觉他会被轻易地裹挟走。他向来偏瘦,这段时间,吃饭也有一顿没一顿,心情处于极端紧张之中,更加弱不禁风。他吃力地睁大眼睛,风沙之中,视线变得非常模糊。科考前的那几年,在长沙老家苦学,每日挑灯夜读,虽然仅仅得了个秀才的功名,已经让他付出极大的代价。视力明显减弱,稍稍远处的东西,瞧着影影绰绰,只看得清三四成。他努力想看清的,是斜对面的一处门洞,那是“浏阳会馆”的大门,湖南同乡会的会所。门匾的下方,站着条汉子,粗粗壮壮,模样却看不分明,到底是熟悉的同乡,还是凶狠的清廷捕快?徐方白分辨不出,就踌躇着,是否要现身走过去。他往前跨了半步,眯缝着双眼,努力望去,依旧看不准。天色变得更加黯淡,夜幕正在加速降落。他想,只有走近了去看。也许,他可以装作路人,大大方方从会馆前面经过,就算那里候着捕快,也不至于出手逮一个行人。徐方白犹豫不决地抬起了右脚。突然,他感到肩胛一阵剧痛,像是被铁钳狠狠夹住,脖颈一圈儿酸麻,顺颈椎往下延伸,身子顿时动弹不得。被这突然袭击惊傻了,徐方白刚想张口呼救,背后的人已经轻展长臂,把他如小鸡般拎起。他身不由己,双脚离地,活生生地被扯回去,从胡同口被拖到了粗壮的大树背后。此时,徐方白的身子也顺势转了过来,和袭击者形成了面对面的格局。他以为,遇到了抢劫的强人,不由惊恐地睁大双目。眼睛看远处吃力,近处却一目了然,徐方白狂跳不已的心脏,立刻松快了:“七爷啊——”他下意识地抖抖肩胛,虽然那铁钳般的五指已经松开,强烈的酸疼还持续着。他轻声嘀咕着:“好痛!”七爷知道下手重了,赶紧拱拱手道:“方才一时性急,吓着徐先生了!”七爷稍停顿,跟着说:“徐先生,会馆那里去不得,官府的差,等着抓人哪!”徐方白道:“我想探探谭大人的消息。不知他是否脱险,会不会放出来。”七爷,大名鼎鼎的通臂猿胡七,谭嗣同身边两员虎将之一;另一位,自然是名气更大的单刀王五。谭嗣同称呼他们——七哥和五哥,徐方白年轻些,向来尊称七爷和五爷。危境之中,见到胡七,徐方白又惊又喜。胡七沉重地摇晃着脑袋:“哪里会放出来!”他朝四下里瞧瞧,又道:“此地不宜说话,徐先生随我来!”江湖上称他通臂猿,自然是赞他武功高强,身形敏捷。他一抬腿,顿时出去了十几步。徐方白不敢迟缓,急忙加快步伐,一溜小跑地朝胡同另一头奔去。胡七熟门熟路,带着徐方白,到了一家茶馆。茶馆里十几张小方桌,散乱地坐着几位茶客。茶馆老板,显然是很熟悉的,见他们进门,高呼一声:“七爷哪!”胡七并不客套,努努嘴,对方已经领会,掀起一道门帘:“七爷,里面安静,里面请!”两人刚刚落座,老板拎着一壶茶水进来,放下几盘干果,笑呵呵地道:“二位慢慢聊!”乖巧地退了出去。那道门帘,虽然挡不住外间的嘈杂,毕竟给了他们避人耳目的空间。胡七压低嗓子道:“方才,见徐先生要朝‘浏阳会馆’那里去,吓我一跳啊!”徐方白道:“我想,谭军机的父亲是朝廷要员,或许能救他出来!”谭嗣同被光绪帝重用,任四品卿衔军机章京,所以常被简称谭军机。胡七的脸膛本来是深色,此时显得越发黝黑,长叹道:“这是太后直接下旨办的大案,谁救得了?谭先生担心连累他父亲,临进去前,还假拟几封父亲的信,信中骂儿子大逆不道、不忠不孝,希望借此信说明父子异心,不至于牵连他父亲。”徐方白颓然道:“皇上有消息吗?”这是唯一的指望了。只要皇上吉祥,或许还有转圜的可能。胡七的牙齿咬得咯嘣响:“皇上不知去向——场面上忙活的,都是太后的亲信!”茶桌上,搁着胡七随身携带的布袋,粗蓝线条,细细长长,可以斜挂在背上。这只布袋,徐方白见到过,胡七来浏阳会馆见谭先生,有时就斜背着这只布袋。江湖上说,单刀王五,双刀胡七。徐方白曾经猜想,布袋里是否藏着七爷的双刀?仔细看,又不像。那布袋,外形松垮,不像被啥硬物撑着,如果藏着刀剑武器,应该是硬邦邦的,厚实得多。见过七爷多回,徐方白从来没有见识过他的武器——那传说中快如闪电的双刀。细想,声震江湖的大侠,平日里无须携带家伙,“通臂猿”的称号,不是浪得虚名,浑身都是功夫,方才,手指一抓,筋脉酸麻,让徐方白吃了大苦头。两三年前,徐方白从湖南老家来到京城,落脚处,就在浏阳会馆。后来,谭嗣同奉诏入京,参与变法,也在浏阳会馆安顿。谭嗣同是湖南维新派名士,办报纸,开学馆,鼓吹变法,久为徐方白敬仰,如今能与谭先生朝夕相处,自然一见如故,本为老乡,又都是怀有救国志向的读书人,谈起来相当投机。徐方白自愿为谭嗣同打理文书事务,算是参与了变法维新的大业。谭嗣同喜欢与江湖豪侠来往,徐方白也跟着结识了五爷和七爷。谭嗣同被抓的时候,徐方白刚巧滞留在天津,是谭嗣同派他过去监视顽固派荣禄等人的动向,顺便联络在那里训练新军的袁世凯。等他获知浏阳会馆出事,赶回北京,才知道大势已去。此刻,面对覆巢之下的危境,见到了胡七,算找到个能说说话的朋友。胡七猛喝一大口茶,黯然道:“坏就坏在袁世凯那个老狐狸。谭先生还指望他支持变法,上当了!街上传说,正是他向太后告密,说维新变法派拉他谋反。”徐方白道:“我去天津,是谭先生意思,让我在那里观察,说袁世凯会除掉荣禄,唉——”他略一沉吟,又问:“七爷,谭先生为啥不躲一躲?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中国不能没有谭先生啊!”徐方白心想,有五爷和七爷守候在一旁,谭嗣同脱险应该没有问题。刘备尚未成气候之际,靠的就是关张二位猛士。无涿郡起事之初的艰险,无刘关张桃园结义,何来三国鼎立的大业?谭先生躲过这一劫,日后可另谋大事啊。胡七圆睁的双眼,缓缓闭紧,又徐徐张开,布满血丝的眼睛,似乎有泪珠在闪动,黝黑的双颊,青筋突突地抽动。这个顶天立地的江湖大侠,那种悲哀到极处的绝望神情,让徐方白震撼,斯情斯景,永远烙进他的心底。胡七慢慢地道:“我和五哥随便怎么劝,都劝他不动,他执意不肯离开浏阳会馆,要等着朝廷的兵丁来抓!”胡七轻轻一拍桌子,坚硬的手指随即扣住茶桌,似乎要在上面抠出洞来:“我和五哥险些动手,架起谭先生离开险地,谭先生坚决不从。最后,我们只能尊重他的意愿。他说,维新变法,定要有人流血,才能震撼国人;都跑了,支持变法者,还指望甚?他想以一己之命,去唤醒民众。我们无法违拗他的气节!”“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徐方白明白了谭嗣同的内心,“独木难支,不如一炬,照亮天下!”胡七不懂这些文绉绉的言辞,他说:“我和五哥商量了,谭先生泰然就擒,是他的气节!我们得为国家保住栋梁之材,拼个你死我活,也要救他出来!”徐方白为胡七的豪侠仗义深深折服,他问:“你们打算劫狱还是劫法场?我虽然没有你们的本事,我却不怕死。你们做什么,我在后面跟着!”胡七摇摇头道:“这个就不辛苦徐先生了,你是读书人,干不了的!”他细细打量徐方白瘦弱的身子,坦率道:“人尽其才而用。救谭先生的事,交给我们兄弟。徐先生应该去做别的大事!”“大厦将倾,独木难支。谭先生尚不可为,我又能做啥?”徐方白苦笑道,“不如痛快随谭先生而去!”胡七正色道:“徐先生说错了!要唤醒国人,谭先生献身流血足矣。但是,谭先生的苦心,要有人传扬开去,才能为民众知晓。这等事情,我和五哥做不了,徐先生是最合适的人才。你一直追随谭先生,他胸怀救国救民大志,你知道得详尽,务必书写出来,告知天下众生!”在徐方白心中,胡七是身怀绝技的江湖大侠,仅此而已,没想到,他微言大义,把各人应尽的责任,说得如此清晰,不由感动得连连点头。胡七也不再多言,他伸手在布袋里一掏,摸出一把银子,说道:“徐先生,浏阳会馆你绝对进不得,你也不能回湖南。这段时光,京城里,都知道你追随谭先生,人多口杂,朝廷爪牙不会放过你。你去添些随身物品,赶快离开京城吧!”胡七关照徐方白,先去前门外的一家客栈栖身,客栈老板是他朋友,能够让徐方白暂时落脚。过几日,胡七自会安排车马,送徐方白离开京师。别看粗粗黑黑的一位侠客,考虑事情周到细致,让徐方白佩服不已。这时,他更加懂得,谭嗣同为啥把王五和胡七引为知己。天崩地裂的磨难之际,涉世未深的读书人,忽然老到许多。悬崖边,泥潭前,肯伸出援手者,是可以信赖的真朋友。至于春风得意、把酒言欢时的奉承话,就当不得真。(未完待续,全文刊载于《收获》长篇小说2024秋卷)孙颙
生于上海,1979年出版第一本小说《冬》,迄今已经出版《雪庐》、《风眼》等八部长篇小说,并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和散文随笔集等二十余种。曾任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上海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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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长篇小说2024秋卷11月18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