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下一个问题我想回到基因实验。也许您了解一些关于这个实验的具体信息,一切出自商业医院而非公立医院,所以可以说,这完全是私人行为。另一方面,我们可以从中看到资本的力量,因为现在基因测试风靡中国,商人也会从中获利。这可能导致只有富人或中产阶级才能支付起基因测试,而基因实验过后,他们会想要改良后代。
罗:
是的,我认为你触及了一个异常重要的问题,这是十分复杂的。第一个层面上,生物基因知识就是资本。生殖科技已有二十多年的历史,而荷兰对于这项技术的把控非常严格,一切技术都归公立医院所有,几乎所有一切都在政府的掌握之中。若想进行实验,需跨越国界前往比利时和意大利的私立机构,但它们有很强的天主教背景。所以说,知识的资本化就是权力本身。医院里有小型工厂,医院通过生产盈利,又以专利形式支付给大学一定的费用。现在知识就是资本,等同于金钱,又化为权力。因此任何生命体的生命基因编码都可以化为收入,任何生命体都超越了人类本身,他们已经不单纯是人类了,这也正是人类中心主义发生错位的结果。控制绵羊或者其它动物的基因编码都很重要,但就后人类中心主义来看,人类自身却不能掌控基因控制的主导权。
先前我也谈到,是我们关于生产的知识系统将人类推离了中心位置,但在价值层面却固守着旧有的人类主义。这一切带来一种非常规情境,在其中生命体化为资本,这种未经检视的资本带来财富盈余,它直接注入大学,从而强化了对人文社科的歧视。这种极端化因素体量庞大,表现为一种公私混合的经济体,当今欧洲的大学就是公私混合经济的载体。但大学中的人文学科是例外,我们还处于十九世纪社会公仆的模式,因为我们不生产基因编码或者任何其它类似的东西。这种规范化的流程是非常复杂的,金钱带来了生产渠道,现在人们称之为知识经济。知识就是金钱,一切后果都由金钱带来。
由于新自由主义的财富原则正在让社会风气不断恶化,金钱就是衡量一个人健康程度的指标,昂贵药物是留给富裕人群的特权。我们需要对人们宣布,人文主义已然终结。人类是被配置的,基因编辑成为生命的一部分。现在你可以去编辑你的孩子的基因让他们免受疾病困扰,也可以去编辑基因来延长生命,或者当你希望早点结束它的时候,就可以编辑死亡。关于死亡的新技术重塑了死亡产业,大学对死亡的研究也有所增长,比如布利斯托尔大学(Bristol University)。
资本阶层发挥着巨大的决定性因素。如果我们敞开讨论,就会涉及一种新的民主形式,即科技民主系统,它带来了这种“生殖超市”。没有人会去在意,因为我们都不再是人类。大自然是一种政权的建构和世俗文化启蒙主义的完整产物。我们应试着去自发讨论,而不是迫于恐惧或尊重才去谈论它。在旧有的规范性力量和体系中,个体的自我和无限的科技部件之间是噩梦式的关系,这也是为什么我会努力研究一种新的主体性。对于细胞,我们需要一种新的认识。人们并非愚笨,但比如你的孙子在玩电子游戏时与电脑保持着同等速率,而六十岁的你却无论如何无法达到这种速度,这意味着什么?我们的大脑在加速,我们在改变,进化在发生。我们需要重新审视自我认知,不然就会不知不觉地贬低孩子的强大能力,从而关上那扇向我们敞开的大门。我认为自我认知中仍存在着一部分的人类特性。
问:如果我们可以通过科技来选择基因,这样的话会不会带来一个新的社会阶层,他们拥有更好的基因系统,当然,这一阶层也很可能就是富裕阶层。
罗:
这关乎任何形式的资本,比如金钱或某种社会资本。基因编辑的问题只是历史长河中的一个小片段。八零年代就有了试管婴儿露易丝,多利羊在1968、1969年左右就已问世。如果从悠长历史中去看生殖科技的早期阶段,六十年代避孕药的发明也算其中一部分。所以我会从历史的连续体中去看待它,而不是纠结于这究竟是什么。有时,一个主题只是历史中长久以来的一个变体而已。
这也是一个女性主义的黎明。你们可以通行计划生育政策来控制家庭人口,而世界人口则是一个更大的问题,当然更复杂,因为北半球对南半球形成了压倒性的霸权。但这只是量变中的一个质变,所有事情都取决于人们的反应。当一切处于私立状态,金钱和阶层、或者说阶层中的资本就会把控渠道,这是一种很奇特的自由主义。所以资本会带来一种特殊的解放效力,这也是资本之所以如此复杂的原因,因为一切看起来和自由的状态一样。
但我自然不认为资本是重大决策的唯一标准,这又要回到新公民和公共教育的问题上来。基因编辑对我们来说会是一次不可思议的跨越,我们需要在全球健康语境下去审视基因编辑对传统顽疾的治疗和对当今全球健康管理的影响。新自由主义市场谋求最大限度地摆脱限制,同时也造成了医疗资源分布极端两极化,因此资本必须得到扼制,这项生意必须在国家、市政和社区管制下变成对所有人开放的服务,费用可以由国家医保和社会保障体系来报销。这些问题应该由市民自发进行公开讨论,不论贫穷或富裕,人们都应被给予选择的机会。尽管基因编辑是一次世界大发现,我们也要去抵制科学的傲慢,我们都需要共同参与来度过难关,这是一种共产主义式的投入,否则一切都将被金钱驱使,偏离轨道。
同时,基因并不包含生命体的全部真相。琳·马古利斯(Lynn Margulis)这样的学者认为,细胞在特定语境下与社会发生着交流(Margulis,1974)。共生性是细胞的一大特质,这全然反驳了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的“自私基因”论(Dawkins,1976)。马古利斯认为真正决定生命体体征的并非基因,而是细胞与其所属环境的交流沟通,它们构成一个合作的、共生的完整体系。她对于唐娜·哈韦(Donna Haraway)、布鲁斯·克拉克(Bruce Clark)和我个人都影响深远。埃弗兰·福克斯·凯勒(Evelyn Fox Keller)曾谈到她对生命体的感想,认为生命体关乎中介性。她也不赞成基因编辑可以决定生命体走向的主流理论。不论是科学的层面还是社会的层面,对基因编辑的反对意见都一直存在。
基因并不是真理的黑匣子,细胞可以通过互动向各个方向发展,它们具有互动性、协作性和语境性。所以我认为,以基因编辑为由来创造优等种族是不成立的,基因并不能决定一切。这就是我们与硅谷模式的真正分歧,他们把基因当作自己事业的全部资本。然而真相不在基因中,真相是一切事物的关联性。我们的物质、信息交换决定了一切。如果将一个经过了完美基因编辑的儿童放在墨西哥难民库的垃圾站中成长,环境和社会语境就会成为最大的影响因素。所以说,基因编辑、优等种族、硅谷模式、优生学等等,并不能让人类变得更好,这只是商业陷阱和市场营销的伎俩。我完全站在马古利斯和其他关联理论的一边。同时,意识也不能被抽离,它是生物圈的产物,不可能被输入机器,那只是资本策动下的科学简化论。
问:如果从医疗角度看待基因编辑,我们该如何看待基因选择的不同目的?优化人类和医学治疗的边界何在?
罗:
每次大的人类科技进步,几乎都伴随着科学操纵论的声音,都会带来关于边界的讨论问题。不论是针对疫苗、避孕药、堕胎或者第一例人工授精,每个推动性案例都引发了弗兰肯斯坦式的对科学的恐惧。人们应该像科学家、大学科研人员和科技迷那样,放松融入科技,将科技视为人类的延展。现在我们都认同于自己的 “电子自我”,而且我们都能适应这个电子身体的副本。科技不断进入我们的身体,让我们的生活变好成为可能。
走入电脑之中不过是一种错觉,但作为身体副本的电子数据是我们有趣的主体性结构中的一部分,我们需要学着去接受。真正意义上的进化业已降临,科技也在经历社会转化,如何完成更好的大众普及,这完全掌握在人们自己手中,我们需要谨慎而有智慧地对待科技。这就是人文学的事业,我们以哲学的解决方式介入,令人们不必惊惶失措,去试着理解基因编辑的潜在力量。通过基因编辑祛除子女的疾病一点都没错,只要人们不是只想着要生男孩。我们仍需重建后人类的伦理,这件事对于时代道德来说非常重要。但很不幸地是,正确引导基因编辑疗法困难重重。政治家们关心的并不是我们现有的科学条件能为人们做什么,而是恐惧,仇视,焦虑和排外。我们真真切切地处于一个被极度不称职的人领导的时代。现在欧洲的领导人都是愚蠢的。当我们去看欧洲和美国,那不过是极端平庸的人在掌权而已。也许我们应该去斗争,去介入政治,但我们毕竟是学者和科学家,而人们从未想过一帮学者作为领导人会是怎样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