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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最后的心愿”,被90万网友看见

新周刊  · 公众号  · 杂志  · 2025-01-18 09:00

正文

本文经授权转载自
极昼工作室
(ID:media-fox)
作者:罗晓兰
编辑:毛翊君


2024年11月16日,在上海国权路333弄,家房屋中介小店的门开了。68岁的店主吕阿姨看见,一个“好可爱”的长发姑娘走进来,讲话慢慢吞吞--“我想找我外公最要好的朋友”。女孩叫琪琪,来自福建,说找到失联31年的陈师傅是外公临死前的心愿。

那天是星期六,看房生意最忙的时候,吕阿姨想,钱永远赚不完,人家大老远跑过来得帮帮忙。没想到,陈师傅1993年卖了房她帮忙辗转打听了两天,都失败告终。这是琪琪第二次来寻人,9年前她大学毕业到上海旅行,临时接到了外公的委托,第一次听说这个跨越时间和距离的情谊,也重新认识了外公。

在她的印象中,外公严厉、沉默,是个传统的“高高在上的长辈”,吃饭时筷子插在饭上、看电视坐太近,都要被批评。令她感到惊喜的是,她把寻人帖子发在社交平台上,被90万网友关注,不同的情感投射过来,形成了一场不同于以往的流量“狂欢”。3天后,陈师傅的家人忽然出现,带来一个意外的消息。以下根据琪琪的讲述整理。

#寻人#上海

外公85岁了,有血管瘤,胃也不好,吃不了什么东西。他之前住三明化工厂家属楼4楼,楼梯很窄,地面坑坑洼洼的,有次摔倒了,一直躺在床上,坐起来很困难。他是“倔老头”,腿走不动,自己拄根竹拐杖,把我们的手甩开。

前年11月,外公身体实在不行了。被家人硬拉去医院,查出骨质疏松,肋骨有三处骨折,脚水肿,营养不良,严重贫血,小脑萎缩。他不会跟家人诉说身上的疼痛,倒给一个健谈的探望者写过小纸条,只几个字——“骷髅小老头”,有将死之心的感觉。

他想落叶归根,把老家晋江的一层老宅重新弄了下,回去住。我舅舅回去照顾他,但是两人水火不容,舅舅爱喝酒,外公看不惯,要骂他。搬家时舅舅把外公跟陈师傅的通信丢了,以为是不重要的东西,外公每说起来就生气。

9年前,临时知道我要去上海玩,外公第一次跟我提起陈师傅,让我拿着地址去问问看。但直到这次,我才知道事情的始末:1958年,外公从三明去上海,向上海仪表厂的陈师傅学习钳工技术。陈师傅总是耐心地分享技术,给了我外公很多帮助。两年后,外公学成回来,在三明化工厂大氨分厂负责设备维修工作。后来,两人维持了多年的书信来往,直到1993年,忽然失联。

陈师傅就比外公大几岁,手把手教设备的操作使用,带外公逐渐掌握各项专业技能。外公还跟着陈师傅每天晨跑,过程中察觉到身体的异样,去医院检查,才发现了颈部有血管瘤。那是外公第一次住院手术,在脖子上开了刀。

之前的老师傅有所保留,后来才换了陈师傅。“我们是一辈子的师徒”,外公很严肃地说过。后来外公回来成为骨干,很开心地写信到上海,陈师傅寄了一张照片,还在背后写了首打油诗:光阴已过壹拾伍;喜逢资仁(外公名字)成材干。留影在沪从头越;革命重任肩上担。

陈师傅写在照片后的诗。(图/ 讲述者提供)


落款是1975年,我注意到陈师傅自称“兄:德宝”。我多次想跟外公聊陈师傅的事,他就说师父很优秀,各种夸,说师徒情他会记一辈子。回到三明后,他依然订阅上海的《新民晚报》,随时关注上海的事。还曾在1990年带舅舅去上海,给了陈师傅一个惊喜。

小时候我几乎每周末都去外公外婆家玩,但印象中外公很严肃,我跟他很少亲密交流。帮外公找陈师傅,是我第一次接收到外公的小请求,好像自己从小孩变成大人了。当时他走回房间,拿出纸笔,一笔一笔给我写下师傅一家的姓名和住址,还写明从外滩过去坐55路公交,下车向右走——其实上海早就有地铁了。我一直保存着这张纸条。

琪琪外公写的字条。(图/ 讲述者提供)


上次没找到人。去年11月16日,我去上海出差,抽出时间再找到小区,还给我妈打了电话。她很高兴,让我跟外公讲,我想着找到了再说,给外公一个惊喜。结果,我又失败了,陈师傅早已搬走。

最后只能求助社交平台了。一个远房表妹看到我的朋友圈,推荐发短视频平台。我们其实不算熟,她说被感动,教我发布规则,要标记“#寻人#上海”等关键字。想着得推给国权路那块的人,我还加了个定位。

我在word里写的寻人过程大概5000字,试了文字截图,图太小,看不清字。最后就分开发,没想到这么多人关注。

网友都评论帮“发电”,或跟帖蹲后续。有人发来上海航天局退管会的电话,有人查到一个交大博士后和陈师傅儿子重名,附上了邮箱——可惜对方回复:不是你要找的人。

有上海的姐妹偶然间刷到,发现陈师傅的儿子跟亲戚同名同姓,私信联系我,核对外公的年纪,让我看相片上的年份,托家人帮忙问亲戚。这个姐妹的外公和陈师傅在同一个单位,不过最后发现,亲戚不是陈师傅的儿子,单位太大,她外公也不认识陈师傅。

外公和陈师傅合照那个帖子最火,浏览量60万。我没有想到,可能被这份情谊戳中,很多人跟同学、小时候的邻居失联过,心里也有这种情绪,被我用文字表达出来了。这种纯粹的情感和温暖能量,其实还是存在的,要稍微慢下来才能看见它,发现它。

吕阿姨

上海的线下寻找,主要靠吕阿姨。见到她时,我(本来)想放弃了。陈师傅家我敲过门,开门的是2007年搬来的新住户,对原户主不熟,让我去前面的居委会问问。来到居委会,两位工作人员也摇头,说年代久远,没有资料,叫我去五角场派出所。派出所说这是隐私,婉拒了。

我不甘心,又“啪啪”跑回去找新住户,想着买卖时应该能留下原户主的联系方式。上楼之前,我专门去水果店,让老板给我来个最好的柚子,挑了一个特别大,带金色包装的。结果拎着上了门,对方说真的没有联系方式。我想把柚子留下,他们也不收。

9年前我刚大学毕业,就来找过。那天下了大雨,我从朋友学校坐了很久的公交到,敲了很久的门,没人答,问了邻居,不熟。那次也去了派出所,同样被婉拒。衣服被淋湿了,朋友也给我泼冷水,人家怎么会管这种小事?

这次民警跟我说,万一人家不想被你找到呢?我有点被劝退,要是人家真的想隐姓埋名过下半生,结果被我翻出来。但想到外公这么想念他的师父,这是一段情谊。

在国权路路过房屋中介时,我突然觉得,他们可能知道些什么。我在店外徘徊,盯着招牌看,就被阿姨们喊“进来坐”。我第一句话有点不礼貌:“你们开多久了?”店铺就几平米,像迷你的蜜雪冰城,只放下一张办公桌两个小沙发,几个五六十岁的阿姨在聊天。她们很耐心听我讲完,都说老人名字耳熟,但不认识。

其余人指着吕阿姨说,这是万事通,找她。吕阿姨马上出门去打听,回来就有了眉目,听说陈师傅1993年从这里搬走了。怪不得外公那一年跟他失联。阿姨们还在小区物业群里,帮我发布了寻人信息。

1990年,陈师傅家,琪琪外公(左)和师傅的最后合影。(图/ 讲述者提供)


吕阿姨短短的头发,脸圆圆的,笑笑的,跟她聊一聊,我顿时放松下来。她想起老厂长就住在小区,立刻带我去找,到了楼下,她大声喊了厂长的名字。顶楼的窗户那儿,冒出来一个老爷爷的头。阿姨腿脚不便,还是想帮忙介绍,带着我慢慢爬了上去,但航天局有几万人,老厂长也不认识陈师傅。我只有一张纸条,没有照片。

下午,吕阿姨又带我去找居委会,没开门。其实不管事情进行得如何,我已经被安慰到了。路上她还跟我聊天,叫我小林(注:琪琪姓林),问我福建过来要多久,做什么工作,说很不容易,现在这种事情挺少见了。

我发了条朋友圈,家人都知道我在帮外公寻人,翻箱倒柜找到了当年陈师傅的老照片。第二天,我带着照片又赶到国权路,彩印出几张寻人求助单,看吕阿姨没开门,往门缝里塞进去单子。她原本周天休息,接到我的电话,骑着电动车赶来,隔壁阿姨也来了,俩人端详着照片,都说眼熟,还是不认识。

我又去了派出所,这回换了个民警,听到我的事情原委,真的帮我去内部找资料。十几分钟过去,民警很遗憾地答复我,照片年代久远,容貌比对不上。吕阿姨又带着去找一个退休的女书记,但对方也说“瓦不晓得的哇”。

连着两天我都想请吕阿姨吃饭,但被拒绝了。她中午时就拿出饭盒,可能是她老伴送来的。后来,我徒手掰开了那个柚子,一点点抠,给阿姨们分了吃。

“活在人的心里就不枉来过”

在网上发寻人帖后,去年11月20日上午,有人留言说陈师傅是她的外公,但是老人家去年去世了。那会儿我没看手机,半个小时我才发现,很多人@我,让这两条留言冲到最前面。我马上私信,说谢谢她告诉我近况,但是我找得太晚了。

她也没马上回我,我痛苦地等待了快半个小时,才又收到回复。她说帖子里的三张写真照,有陈师傅女儿——就是她的妈妈,而外公外婆都改了名字。她很开心,还以为早上起来迷迷糊糊的,眼花了。

我们加了微信,她发来老人的照片,我完全可以确认真的找到了。之前看到私信是半信半疑的,因为很多人私信我,有人凑热闹,有人想牟利,各种信息朝我扑过来,要做筛选。

我没有马上告诉外公,担心他知道师傅离世会难过,就先问了舅舅。舅舅说,没事的,老人家到了这个岁数,心里有数。后来,外公和师母通了电话,聊了一个多小时。师母聊起外公曾经寄来的一个木箱子,香香的,可以装东西,她保存了很久。两家人经常互寄东西,外公给师傅寄三明的笋干、特产,师傅给外公寄上海的腊肉、肥皂。

我妈说她小时候念念不忘的泡泡糖,是上海师傅寄来的“绝世珍宝”。小时候我去外公家玩,老看那台缝纫机,都不知道是陈师傅家寄来的。那时我才想起,外公第一次给我写下陈师傅家的地址信息,纸条就是搭在缝纫机上写的。想想它那么大,寄过来的是零件,外公一点点组装。

陈师傅当年寄的缝纫机。(图/ 讲述者提供)


陈师傅的外孙女比我大3岁,有张照片里,一个小婴儿睡在小床上,原来就是她。她给我发来一段话,“……一个人身后怎么证明自己来过,那只要活在人的心里就不枉来过……”我的眼泪止不住。

找到的第二天,我坐动车回晋江。外公跟我聊了很多,举起颤抖的手,比出一个6——他和陈师傅相识至今有66年了。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外公在我面前抹眼泪,也才知道外公这么多灾多难,五次住院手术,除了血管瘤,还有别的瘤,都要开刀。

两次中毒送医,好像都是去检修设备,他身形最瘦,能进去检查,结果一氧化碳泄露。外公外婆都是晋江人,年轻时响应支援三明建设号召,到那里安家落户。这次回去,外婆专门交代我外公常用的4个软件,最喜欢听音乐,我就把音乐软件放到了第一页的第一个,还打开偷瞄,只认识邓丽君。这是个重新发现外公的过程,他不再是个高高在上的传统长辈。

去上海找老厂长时,我就想起小时候每次周末,从外公外婆家走下来,他们两个在4楼,一个站在楼梯口,一个站在一间卧室的窗口,一边露出一个头,跟我拜拜。这几年有次夏天去外公家,他去房间给我拿钱,说厦门房价好贵,给我买房。他转过身,白背心都是洞。

前年底外公住院,我很难过,写了一封长长的信,用小格子的纸写了七八页。我跟他交心,说他在我心中是什么样的。他没回,我不好意思问。

外公在2015年朝我迈了一步,我又在他生病时朝他迈了一步。寻人成功后,我将帖子打印下来,给他讲清楚寻人的过程。临走前,我才塞给他,他拿起来说这是什么?我说外公你等等看。我想,等我去动车站了,他可能一个人默默地拿着放大镜,慢慢看。

我一直保存着外公上次写的寻人纸条,有次给他看,他看了一眼,说是我写的吗?他记忆有点模糊了。这次,外公又写了个纸条,里面有师傅搬家后的新地址,让我有机会去帮他探望、问候。他还给了1000块现金,让我按地址寄过去,表达对师傅的感恩。师母她们没有收,说想来福建走走。

寻人成功后,琪琪(左)去探望外公外婆。(图/ 讲述者提供)


用网络弥补距离


帮外公寻人时,我中途还拍了个两三分钟的视频,朋友说刷到的人会更多。我专门写了脚本,自己出镜讲寻人的事。第一条留言就说,“你怎么把人家的姓名地址都讲出来。”我马上回复,“找到之后立马删,放心。”还有人对我的外貌、声音评头论足。

我其实有点发怵,害怕不能抵受得住陌生网友的杀伤力。我25岁一时冲动英年早婚,没做好任何准备,不知天高地厚,快生孩子之前还跟老板说,“出了月子就回去上班”。后来睡不好觉,产后抑郁了。没法再做自己喜欢的事,觉得自己是没有用的人。

后来忙着带娃,没办法上班了,只能零散地参加活动。我做了个早安电台,每天早上6点播,坚持一年,读诗,分享书和生活趣事。过程中会有暖心的交集,也有负面评价,就像我的声音,从小到大都会有不少人说,“你讲话怎么这么装”。

这次在社交平台发帖前,我也犹豫。之前那个粉色头发的女孩考上研究生,去看她的爷爷,却被网络集体霸凌。寻人帖子发出来后,果然有人说我在写小说,怀疑我剧本炒作。

好在更多是善意的评论。有个留言说,“这才是互联网的意义吧,不是网暴,而是用网络弥补距离。”这个距离,不单单是外公跟陈师傅,我跟外公,也是网友跟他们长辈之间的距离。很多网友就在评论区回忆自己跟外公、爷爷的过去。

有个辽宁的叔叔,给我发私信,说要给我们寄东北特产,问干蘑菇吃吗?木耳呢?炖菜呢?他说家里有长辈在中医院工作,也可以帮助我的外公。我都婉拒了,怎么好意思收。

一开始感觉他很闲,跟我说了一堆。他看到陈师傅老年的照片,想到二十多年前的夏天,单位委派他到上海闵行区的七宝古镇的鞋厂学习业务,期间无意帮了一位本地爷叔小忙,爷叔找到厂里,非要表扬他,送锦旗。拒绝后,相隔两三天的晚上就给他送上海本帮菜吃,整整吃了一个夏天,有银鱼、白虾、羊肉、东坡肘子……老人后来去世了。

每个人都是一本故事书。不过,后来我把(帮外公)找人的视频删掉了。像一场狂欢,后台的数据从40万、50万,涨到了90万。我想这件事回归它的本身就好,这是长辈的故事,我只是一个记录。

有人问我要不要当网红,和陈师傅的外孙女一起。我之前看过一对寻亲成功的双胞胎姐妹,一起做网红,一年就闹掰了。我很开心看到流量下降,我不再回复每个评论,除非是也想找人的。

家里人都很高兴,说我是家里的功臣。我也好开心,好有成就感。虽然陈师傅去世了,但外公没有我想象中忧伤。他回到晋江老宅住,有记者问我,外公一天都在家里做什么,我才知道,他一边晒太阳,一边数几分钟有趟飞机。外公的朋友好些可能不在了,他肯定孤单。

这件事可能就是个缺口,他想补上一点,在我这里被我放大了。账号我也不会动它,有人几年后看见,内心有点小小的感动,这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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