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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岁女童坠楼:一个打工家庭的托举与下坠

三联生活周刊  · 公众号  · 杂志  · 2025-01-19 12:00

主要观点总结

文章讲述了“三联生活周刊”报道的吴亮一家的生活经历。吴亮一家来自四川仪陇县立山镇,曾四散在各地打工,最终在南充定居。尽管已在城市购房、就学、就业,但家庭的经济压力仍然巨大,面临各种生活变故。吴亮的女儿沅沅意外从13层坠楼,目前仍在医院接受治疗。吴家三代人曾梦想着孩子长大后可以让人省心,但现在面临着重重困难。文章反映了农民工家庭在城市中的生活挑战和艰难。

关键观点总结

关键观点1: 吴亮一家的生活背景

吴亮一家来自四川仪陇县立山镇,曾经四散在各地打工,最终在南充定居,面临经济压力和生活变故。

关键观点2: 沅沅的意外坠楼

吴亮的女儿沅沅意外从13层坠楼,目前仍在医院接受治疗,给家庭带来了巨大打击。

关键观点3: 吴家三代人的梦想与现实

吴家三代人曾梦想着孩子长大后可以让人省心,但现在面临着重重困难,生活的变故使他们的梦想变得遥不可及。

关键观点4: 农民工家庭在城市中的挑战

文章反映了农民工家庭在城市中面临的生活挑战,包括经济压力、子女教育、医疗支出等问题。


正文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2024年12月26日,务工者吴亮一家接下南充一家小区内一户清理装修垃圾的工作,被带到工地的3岁女儿沅沅意外从13层坠楼。从四川大山村庄里走出的吴家三代人,从四散在全国各地打工,到在南充定居,走过了一条典型的农民工举家离乡进城的道路。虽然他们已在城市购房、就学、就业,但这个“新南充家庭”嵌入城市的旅程依然艰难,在生活的变故面前尤为脆弱。



记者 | 王怡然

编辑|徐菁菁

坠落

吴亮没有看见沅沅是怎样摇摇晃晃走到没有窗户的窗边的。当他找不到女儿,扒着13楼的墙壁向下看时,白色的小身影已经静静躺在楼下草坪上。
事后,妻子周丹难免抱怨:“我就出去这么几天,没想到就发生这种事”。吴亮虽也后悔,但回想起事发当天的前前后后,把沅沅带上工地也实属是迫不得已。
2024年12月26日这天,吴亮着实有点忙。
他今年32岁,一家7口人——夫妻俩、父母和三个孩子——住在南充市嘉陵区一套80平米的房子里。
58岁的爷爷吴斌和妻子在南充一家保洁公司工作。12月,正临近过年,是保洁市场最“景气”的一段时间。工地上有时需要还需要日结的小工,工钱比正式工少40块。想着多赚一点是一点,原本在家里看孩子的儿媳周丹也跟着公婆去干活。26日这天,正赶上工地要小工,周丹一早就跟着公婆出了门。这天干活儿的地方不近,离家30公里远,从家过去,几乎横跨整个南充城区。
于是,三个孩子就交到了吴亮一个人手上。
看孩子的活也不轻松。吴亮大儿子8岁,读小学三年级;二女儿6岁,在另一所小学读一年级。两个孩子中午都需要接回家吃饭,再送去学校。此外,小女儿沅沅3岁4个月,更是离不了人。
中午,吴亮刚接上学的孩子回家,就接到父亲的电话。父亲说,下午他寻到了一个“私活儿”,给一户人家清理装修垃圾。这户人家刚好在家和白天干活儿地方的中间点,吴亮得先把装运垃圾的推车送过去,这样他们晚上就可以直接过去。

吴亮家里,保洁工具随处可见

面对这个突然的插曲,吴斌立刻应了。最近几个月,一家人明显感到,工地少了,保洁的活儿也越来越少。周丹记得,前两个月里,公婆总共只上了不到20天班。家里周转不开,公公还和老板“预支”了还没结算的工资款。
私活儿的话,吴斌很喜欢。手脚麻利一些,老夫妇二人只用不到2个小时就可以做完,工钱每人一百多元,和平日在保洁公司做八小时赚两三百元比起来要划算得多。
唯一的问题是沅沅。以前,妻子偶尔出门做零工的时候,吴亮中午要送两个大孩子上学,就会把沅沅放在邻居家里。最近,麻烦别人次数有点多,吴斌犹豫了一下,决定带上沅沅一起出门。他给给沅沅穿上了白色羊羔绒外套,小小的身体裹得像个滚圆的球。沅沅站在电动车前脚踏板上,两个大孩子坐在车后。送完大孩子们去学校,父女俩一起去阳光江山公园城小区送推车。
南充高坪区,沅沅坠落的阳光江山公园城。(孙晓晨 摄)
江山公园城那户人家在13楼,装修进展到一半,刚刚铺上地板,窗户还没装。下午三点半,吴亮刚进门就接到一个电话。聊了不到两分钟,转头,他就发现沅沅不见了。他一边喊沅沅的名字,一边挨个屋子找,一路找到窗边。没安装窗户的墙面像张着一张大嘴,吴亮往下看,一阵头晕目眩。
“那是我娃儿,把我娃儿看到起”。吴亮冲着楼下用力喊着。下午,小区空空荡荡,长椅上坐着两位老奶奶晒着太阳,一位中年男性正在路边站着,吴亮不知对方是否听见,急急赶下去。他把沅沅抱起在怀里,孩子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只有鼻子流了血,还“呜”、“呜”地哭了几声。
江山公园城是个新小区,刚刚交房一年。走在小区里,此起彼伏的装修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抬头向上看,大约有一半的房子窗边还保留着交房时的铁栅栏。底商超市老板娘何英不吝于和人分享自己当天的见闻:“那天下午我在店里收钱,送货的人就站在我对面,突然我听到咚的一声响,以为是高空坠物,还想着谁这么没素质,这多危险。送货的人出去看,发现草丛里有个东西,围着转了好几圈,念叨着‘是猫吗’、‘是狗吗’。他看了半天,突然喊,好像是个人!是个人?哎呦,我一下子就吓死了!哪敢出去看呀!”
楼下三四十厘米高的草丛里,还能看到一个小人形状的坑,何英指着旁边一棵枯树,让我看被压断的枝丫,正是这棵枯树层叠伸展的树枝起到了缓冲的作用。她又指了指旁边的地面:“你看,再往这边偏一点,娃儿肯定没命了”。
沅沅坠落在这片草丛里,留下一个小人形状的深坑(王怡然 摄)

走出乡村

照片里的沅沅梳着齐耳的短发,小脸白白嫩嫩,带着点婴儿肥,像颗小蘑菇。她的乖巧让吴亮赞不绝口:沅沅是三个孩子里最好带的一个,不哭也不闹;一岁多的时候就能自己吃饭;每次爷爷奶奶回来,她都会跑到门口迎接,奶声奶气说爷爷奶奶你们回来啦;黏人,带出去从不乱跑,父母走到哪跟到哪……
周丹把这个小女儿称作“老天赐的礼物”。2021年,再次查出怀孕时,沅沅在肚子里已经4个月大了。家里已经有两个孩子了,要不要生下来?三个孩子负担会不会太重?两口子也犹豫过,最后,“毕竟是条小生命”的想法占了上风,沅沅出生了。
更重要的一点是,沅沅出生前后,这个家庭刚刚在城市里有了一席之地。2019年,吴斌靠着多年打工的积蓄,为儿子吴亮付了首付,在南充买下一套期房。2022年,房子顺利交付使用。一家人都觉得,多年漂泊,总算有个了安定团圆的家。
南充嘉陵区的家里,吴斌夫妇在家照顾两个孩子。(孙晓晨 摄
上一个家,已是久远的记忆。关于老家的村庄叫什么,吴家人几口人甚至给我了三个答案:幸福村、金土地村、大田坝村——这些年村里人口流失,各村间几次合并管理,而吴家人早已远离了乡村的土地。
大巴车下了高速,雾气越来越浓,顺着仅有的一条蜿蜒山路又盘旋近一小时,途中经过了好几个镇,我才到达大山深处的仪陇县立山镇。吴亮和周丹都出生在这里。关于老家,吴家人最记得的是一个“穷”字。早年间,仪陇县是四川省十大贫困县。吴亮生于1992年,单名一个亮,就是因为他出生那年,家里刚通电。这还得益于吴家房子盖在了路边。住在靠里位置的人家,通电时间还晚了两年。
也是因为穷,90年代末,仪陇县被卷进了“打工潮”。早年,吴斌和妻子在浙江温岭打工,一个开叉车,一个操作机器。吴亮后来也跟过来。除了浙江,这一家人在十几年间还四散辗转于辽宁、福建、广东、江苏等,哪里有活儿就去哪。
我试图回溯这个家庭的外出打工史,发现这是件徒劳无功的事。没有人说得清楚,哪一年,家庭的哪位成员,在哪里打工。他们的流动过于频繁,打工的生活也过于千篇一律,记忆的轨迹因此变得异常模糊。吴亮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开头:16岁那年,他刚上初二,在教室里和老师大吵一架。没几天,爷爷带着他坐上绿皮火车,把他送到在浙江温岭打工的父母身边。那一车厢,装满了从四川去浙江打工的人。
但有一点他们记得很牢靠,那就是伤病——它们通常意味着一份工打不下去了。比如关于吴亮是什么时候回老家来的,吴斌会说,是吴亮在浙江出了车祸的那年。尽管吴亮补充说,自己之后又出去了,在福建。吴斌又什么时候回的老家?一家人在饭桌上争论了一番,没有就年份达成共识,但有一个公认的标志事件:那年,吴斌患上了肠胃病。
奔波许多年后,一家人大约在2016年前后陆陆续续回到四川南充,但重回乡村,显然不是一个选项。

吴亮老家,只有80岁的奶奶在家(王怡然 摄)

在老家的村庄,吴家有一栋三层小楼,白色的瓷砖外墙,厨房里挂着过年要吃的腊肉和香肠。房子原来只有一层,2010年前后,靠着吴斌夫妇在外打工赚的钱翻修了一遍,算是村里较早修建楼房的家庭。
盖楼早,是周丹嫁给吴亮时,认为他们家“条件不错”的理由。周丹家晚两年才盖上楼,还借了十几万。这种经济差异源于吴亮的父母一直在外打工赚钱,而周丹的母亲很长时间留在老家照顾老人孩子,只有父亲一个劳动力在外,后来,他还因为早年在矿上打工落下病根,患上了尘肺病。
现在大田坝村家家户户都盖起了三层小楼。镇上焕然一新,有现代化的小区,有全自动设施的酒店,也有大商超——唯独没有年轻人。周丹的弟弟周伟带我进村,一路介绍着:他姨家,表哥家,堂叔家,无一例外的,家里只有老人,或老人和孩子。现在,吴亮家里只有80多岁的奶奶,平日除了刷抖音,就是和隔壁房子同样“空巢”的爷爷说说话。家里的地大多都荒着,只种了两三块菜地够平时吃。
村里工厂招工宣传语(王怡然 摄)
大田坝村的小楼稀疏地散落在盘山路上。家家户户的蓝色卷帘门都紧闭着,周边的地里是一片接一片的荒草。周伟去过山东打工,印象最深的是那边的土地:“那地一望无际,都是成片的,土质还松,花生一拔就拔出来了”。在大田坝,土地分散在山坡上,一块只有一两分的面积,只能纯人工播种收割,土又干涸紧实。周伟总记得,花生拔不出来,只能用铲子一点点挖,辛苦得很。
早些年从浙江回来时,吴斌刚50岁上下,他曾经带着几个人把家里生了荒草的地花了三天全都刨干净。但没多久,他又去了南充。“能赚什么钱,种它干嘛”?周伟给我算了笔账:最值钱的作物是水稻,带壳的每斤一块出头,每家最多一两亩田,收成一千斤,刨去种子、打药等成本,净利润只能剩下一半,也就是辛苦半年只能赚五六百元。玉米今年价格跌到了八毛钱一斤,要是遇到灾害,风一吹玉米秆就倒了,还要倒赔钱。红薯种出来更没人要,只能送给人喂猪。
在这个村庄里,能走的人都走了。村里移动5g套餐送监控,宣传语是“看鸡看鸭看大坝,视频远程看娃娃”。本地一家鞋厂招工的宣传语是“远走他乡去打工,不如本地来挣钱”。周伟对此有些不屑:“能挣到什么钱,一个月两三千块,只有在家带孩子的才会留在这”。他常年在福建、广东打工,多时每月能赚一两万,他妈妈带着孙女待在老家,也惦记着出去工作,做年轻时的老本行饭店服务员,只是要给他带孩子,走不开。

立山镇赶集那天,人头攒动,唯独没有年轻人(王怡然 摄)

在这里,孩子的成长似乎只有两种形态:一种是传统意义上的留守儿童,父母出去打工,寄钱回家,老人和孩子留在村里。另一种是父母带着一家人出去工作,孩子跟随父母在城市读书生活。周丹自己是前者,成为母亲后,她为自己的孩子们选择了后者。在南充,我和吴亮、周丹聊起过起他们这一代成长,问是否留守儿童比较多。吴亮估计有90%,一直沉默吃着饭的周丹突然接过话头:“99%,几乎所有人都是”。而后,她又说:“我们都是,就希望孩子不要也是”。
周伟曾经劝过姐姐,把孩子放在村里读,压力就没有那么大,“但我觉得我姐不能接受”。周伟四岁的女儿在镇上读民办幼儿园。这是个“夫妻店”,两间屋挨在一起,加起来四五十平米,两个班,每班二十多个孩子。教室里空空荡荡,看不到玩具。好处是中午管饭。周伟的女儿拉我听她最喜欢的儿歌:爸爸呀爸爸,你怎么不回家,我和妈妈都想你呀……
周伟现在也动摇了。他们这一代人,只要长大就好,“读得下去家里就供你,读不下去你就出去打工,无所谓的”。他当年本来想读个职高,母亲不同意,因为“你姐读了职高就没用,还不是去打工,浪费钱”。但是,教育的风向在“90后”成为父母时发生了转变,把孩子带到城市接受教育成了家庭的大计。一位镇上初二的女孩告诉我,她们现在一个年级只有6个班,一个班50人,比周伟读书时至少少了一半。
周伟盘算着,自己肯定还要出去打工,过两年,就给母亲在南充租一个离姐姐家近的房子,也让孩子在城市上小学。他不知道城里小学好在哪儿,只知道“有能力的都把孩子送去城里上学,你看大家都这么做,就觉得那样对孩子应该更好”。
多读点书是好事——初中毕业的周伟在成为父亲后隐约意识到这一点。虽然打工在某种意义上也改变了村里人的命运,但它的结局也很明确:“你看我姨父(吴斌)就知道了,老了也没有养老金,只能一直工作。”他觉得自己的同学挺好,有人读医科大学做医生,有人读完研做高中老师,“都是铁饭碗”。更令他羡慕的是石油队,这是镇上最体面的工作,有五险一金,还有编制。“你知道吗,他们退休每个月能拿到的钱,和上班时候一样多。”
周伟女儿在镇上民办幼儿园就读(王怡然 摄)

“新南充人”

吴亮家不像一个有着三个孩子的家庭。客厅的地上没有散落着玩具,家里没有工艺品、装饰品,随处可见的,是吴斌夫妇做保洁的工具——推车、油漆桶、梯子、玻璃擦,堆在卧室桌子、玄关、柜子、窗边。
三间卧室,一间被一张大床怼满,桌上和柜子里塞满保洁工具和杂物,还有些杂物上垒着衣服堆在桌旁,摞起一人高。另一间卧室是上下铺,挤下了一张课桌,书架竖着摆在墙角,紧紧贴着课桌。还有一间主卧,也是一张大床,没有多余的空间。通常,二女儿在小屋上写作业,儿子在客厅,周丹辅导孩子作业时,要屋里屋外“两头跑”。
每天,三个孩子睡觉需要分配“认领”。通常,大儿子喜欢和吴斌夫妇睡,吴亮和妻子就分别带一个女儿住在另两间。
这套房是吴家人精挑细算买下的。所有的考虑几乎都贴着需求的底线:房子要有3个房间,再大买不起,再小住不下;要为孩子上学打算,城区里的买不起,郊区的学校又差。这套嘉陵区的房子是城市扩张区域的新楼盘,房子使用面积80多平米。售楼处宣传,南充市高级中学的新校区马上就要建成,离房子两公里,算是“学区房”。刚好,这个楼盘卖得差不多了,正在“尾盘清仓”,还有折扣。最后吴家选定了31楼——顶层是最便宜的。
吴亮在南充嘉陵区的家(孙晓晨 摄
这套房子,首付约20万,贷款40万,花掉了一大家子多年打工的全部积蓄。房子敲定后,吴亮的姐姐吴思想着离父母近一点,在同一年,也买下了附近的一套房,离吴亮家骑车只要5分钟。早年间,她和父母弟弟一起在浙江温岭打工,2013年最先回到南充,一直租房。随着父母和弟弟先后在南充落脚,这家人兜兜转转,又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在几年来,为了在南充扎根,吴家没有闲人。吴亮送快递,吴斌夫妇做保洁,三人加起来每月收入一万多元。消费上也能省则省,哪怕忙到深夜十一二点,吴斌夫妇也从不在外面花钱吃晚饭,常常周丹先带孩子睡觉,把晚上剩的菜放在桌上,二人回来草草热一下。家里十年前买的车,因为心疼油钱,几乎不开,30公里远的路程,也要骑一小时电动车过去。这样下来,除去每个月3000元的房贷和日常开销,还能有一些结余。
比起“上班”、“打工”这样正式的词语,吴斌更习惯于把去上工叫“做活路”。每次去“做活路”,他都会背上近20斤的工具包,光是为清洁不同形状、厚度的玻璃,擦玻璃的工具他一次要带上四个,每个都有两三斤。他背包骑电动车,妻子坐在后座,后箱上挂着梯子。电动车的前踏板上还堆着桶、拖把等大件工具,最上面放上电饭煲,摞起来高过他的腰。两人中午自己在工地上煮饭,可以省下买米饭的几元钱。

吴亮家里,保洁工具随处可见(王怡然 摄)

吴斌有一双典型的保洁工的手:粗糙、黝黑,没有常年干农活留下的层层厚茧,有的是冻疮,大大小小的裂口,红色的血肉向外翻着。两只手举起,每根手指都是弯曲的,这是常年浸泡冷水引发的关节问题,无法恢复。
吴斌通过老乡介绍找到了这份工作,已经干了三四年。选择保洁的原因很简单,这是五十多岁的老两口,唯一能找到的工作。对于“做活路”来说,它赚得太少,远比不上在工地,年轻人都不爱干。吴斌的妹妹和他们家庭情况如出一辙,也在跟着哥哥一起做。
保洁公司老板赵帆说,团队中,有些人经常夏天太热不做、冬天太冷不做。但吴斌夫妇是他团队中最“稳定”的打工者,“有活儿就来”。他也知道,为了多赚些钱,他们平时在外面还会干不少私活儿。
这对老夫妻很有危机感。保洁市场越来越“内卷”,赵帆明显感觉到,就在五年前,从业者还是五六十岁的中老年人为主,现在三四十岁的年轻人越来越多。有一次,客户装修公司要求所有保洁人员年龄在55岁以下,吴斌抱着侥幸的心去了,当场被拦在门外。
想保住这份工作,吴斌夫妇只能更努力,这是他们仅剩的优势。赵帆眼中的吴斌干活儿认真,不偷懒,这让他能放心把工地上带领保洁人员的“头儿”的管理任务交给他。他承认,换了别人,这个年纪,他基本是不会用的。
很长一段时间,家里唯一不用出门“做活路”的是儿媳妇周丹。周丹瘦瘦小小,扎个马尾辫,缩在宽大的袄子里,时常眉头紧锁,脸上很少有笑意。家里饭桌上,别人聊天,她话不多,眼睛总是瞟向在沙发桌前吃饭的孩子们。当年,她职高读到二年级,考虑到家里负担大,没拿学位证就去江苏打工。干了三个月,家里祖辈生病需要照顾,她转头又回了老家。再然后,她通过媒人介绍,在20岁时嫁给了同村的小学同学吴亮,3年后成为母亲。自此,带孩子这件事成了生命的全部。

南充川北医学院附属医院妇女儿童中心,吴亮和周丹在医院照顾沅沅。(孙晓晨 摄

周丹和我列数了对孩子的亏欠之处:有钱人家的孩子会去补习班,她也想让孩子去,但送不起;几乎不给孩子买零食,实在吵得厉害,就买根五毛钱的棒棒糖“糊弄”一下,还要讲讲“咱们家经济条件不好”的道理;游乐场从来没去过,周末带孩子出去玩,会找些免费的公园;就连孩子学校发的海洋馆免费门票,因为大人去要钱,她舍不得花,最后把票扔了。
家庭条件一时改变不了,她能做的,是尽心尽力。周丹每天六点多起床,做早饭,送孩子上学,回来买菜、做午饭,中午十一点多接孩子放学,吃饭,下午一点多送孩子回学校,做晚饭、做家务,晚上六点接孩子放学,吃完饭,辅导孩子作业,再带孩子睡觉。生活的每个缝隙都被孩子填满,且每一天都如此循环往复。
周丹是个细心的母亲。有时洗衣服,把沅沅放在客厅玩,她隔一会儿就要去看一眼。每次出去买菜,她都会把沅沅带上。小区的路人见到说她,这么小的孩子放在家里呀,带出来感冒怎么办?周丹也不恼,“小孩一个人在家危险,放到身边我才放心”。
对孩子的教育,她说不上期待有多高,但一家子都在吃学历低的苦,她是明白的。2022年时,家里有老人从老家过来帮忙带孩子,周丹想为家里赚点钱,也去做了阵快递工作,不到半年。那时候早出晚归,晚上回来只有功夫着重管大儿子的功课,对二女儿只是检查作业写得对不对就了事。现在,二女儿很多词只会写,但不会读,写作业拖拉,学习习惯差,周丹总后悔,觉得是因为那段时间疏忽了。
孩子的作业,每晚九点半前要上传(王怡然 摄)
只围着孩子转,周丹觉得没什么不对。事实上,她身边所有家庭中,凡是有3年级以下的孩子,父母必定有一方是在家里全职照顾孩子的。在吴家,这个事只有她行。光是辅导孩子作业,爷爷奶奶做不来。吴亮也不行。有次,吴亮试着辅导孩子作业,教错了,被孩子扔下一句“你自己不会就别教我”。
城市教育体系的精密与严苛,也让周丹疲于应付。学校作业截止时间是每晚九点半,需要家长检查修改好再拍照上传,超时会被老师在微信群里通报批评。小程序里的作业列表,光语文就有四项,涵盖改、写、读、背。只要没能全部完成,也会被微信群点名批评,或者放学时“找家长”,很“丢人”。连音乐课也有作业,要求孩子在家练习乐谱。升上二年级,就要在竖笛和口风琴里二选一作为自己的“特长”。
沅沅坠楼后手术、住进ICU病房。家里其他人都围着医院转,只有周丹一周后的周六上午才有空来医院。下午,她还要赶回去带两个大孩子做作业。前一天,二女儿班上留了作业要做贺卡。她没告诉妈妈,自己涂画了一张交上去,结果被打回来重做。周丹也不知道“标准”是什么,大概是要有些孩子很难独立完成的手工设计。

变故

过去几年里,吴家就像一架精密的机器,人人各司其职,兢兢业业。这个家庭就像岩壁上的野草,紧紧扎根,丝毫不敢松懈。
然而,生活没有一直平顺下去。
2022年9月,搬进新房不到十天,吴斌在上工时突然感觉胸闷,习惯了忍耐的他像往常一样坚持干活,对谁也没说。过了一夜,他连气都喘不上来,才去了医院。吴斌被诊断为冠心病,做了心脏支架。医生说,这病,和过度劳累也有关系。吴斌休息了五个月才重新开始工作,只是和以往相比,不再能干重活儿。这病几乎掏空了家底,手术花了6万,医保报销后,自费了3.1万元。
祸不单行。2023年,吴亮发现自己“喝不进去酒了”,再之后,饭也吃不下去了。他从没想过自己能得什么大病,但身体一天比一天消瘦。8月去医院检查,他确诊了肝炎。
那时候,吴亮连5斤的东西都提不起来。医嘱要求“不能从事任何劳动”。他在家歇了一年,觉得自己恢复得差不多,又回到了快递站工作,没几天就累得受不了。再去复查时,医生严厉地问他,是不是“要钱不要命”?他就此也不再挣扎:“等医生说我能工作了我就去”。
吴亮不是没想过找一个轻松一点的工作。所有他能想象到的轻松工作,都是“坐办公室的”——那都要学历。失去了赖以生存的身体能力后,拿着小学毕业证的他在庞大的就业市场上不具备任何竞争力。对周丹来说也是这样。要兼顾孩子,她就只能找份清闲的工作,最理想的岗位是文员,虽然工资不到三千元,但能在六点前下班,接孩子放学。可是,文员最低要求是大专毕业,而她只有初中学历。
吴亮在医院。(晓晨 摄
失去吴亮这个“劳动力”后,吴家生活一下子陷入了窘境。现在,吴斌要吃四种药,每月药费七八百元,吴亮的病更贵,药费每月近两千元。他们没有社保,医疗保险自己交,是普通的“新农合”,门诊拿药每年每人报销额度是120元。
一家七口人的开销和房贷都压在吴斌和妻子老两口身上。吴斌试图去南充的劳务市场找过工作,但“找不到,没人要我年纪这么大的”。于是,就只能继续干保洁,接更多的私活。
如果家里的经济没有那样吃紧,12月26日那天,吴斌就不必把装运垃圾的推车送到江山公园城,沅沅也不会出现在干私活的工地上。事实上,沅沅本应在去年9月份去上幼儿园了。哥哥姐姐都是在满3岁时入园的。但沅沅个子小、冬天天又冷,再加上幼儿园每学期学费大约4000元,一家人决定等开春了再做打算。
川北医学院文化路院区13楼,小儿重症监护室(ICU)大门紧闭,门前一排破旧的钢制长椅,坐上去稍微一动就吱呀作响。出事后,吴亮一家都守在这扇门外等候。医生劝他们回去,在这等着没用,他们还是天天来,因为“待在这才安心”。事发一周内,只有吴亮获准进去看见过沅沅一次。那天,沅沅已经从昏迷中苏醒,睁着眼,眼珠滴溜滴溜转,右手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见到父亲激动,不停抓挠着床单。
治疗费不是笔小数目,医生说到出院大约需要20万。没有一点存款的吴亮一家,向亲戚朋友四处借了两三万,又开了网上筹款。没钱怎么办?没人在我面前提及这个沉重而迫切的问题。吴亮说:“不够了先借,之后慢慢还”。吴斌也没提过,但吴思悄悄告诉我说,他从一出事就准备接着工作,被自己劝下——毕竟,父亲还有冠心病,情绪波动这么大时,不能再劳累了。直到1月4日,吴斌等不住了,又回去上了工。

1月18日,南充嘉陵区,早上7点半,吴斌夫妇赶到了业主家中。今天他们面对的是一个不到110平米的新房清洁工作,4.5元一个平方,工资日结。(晓晨 摄

吴斌曾经设想,等最小的孙女沅沅升入四年级,娃娃们就能让人省心了。吴亮夫妇都去上班,他们老两口就可以放心回老家,再也不出来了。现在,这个设想不知还能不能实现。
不管如何,从ICU里每天都有好消息传来:沅沅有意识了,能拔掉胃管了,能拔掉呼吸管了,能喝牛奶了,转入普通病房了……这是一个奇迹。
吴思想起,2024年12月中旬,沅沅坠楼前一周。那天,父母晚上九点做完活儿回到家,看到姐弟两家人围坐在电视前烤着火,聊着天,几个小孩子叽叽喳喳吵闹着。母亲呵呵一笑:“什么是幸福?这就是幸福呀”。
(文中何英、吴思、赵帆、周伟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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