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周思成
著
《王安
石“强辩”考》
有感。
一、是果非因
传统意见谈论王安石变法,常将事与人分而论之。即对王的个人品行持肯定态度,对变法则持否定立场。
如司马光身为王安石最强劲的政敌之一,于王去世后评价其“文章节义过人处甚多”,建议“朝廷宜加厚礼”,以堵塞反复无常之徒的诋毁。黄庭坚是反变法派,亦不吝赞美王安石“视富贵如浮云,不溺于财利酒色,一世之伟人也”。朱熹严厉批评王安石“以其学术之误,败国殄民”,也仍肯定其为人“清介”“高远”。吕中极不满王安石“引用小人”,却仍承认“安石之心与章子厚(惇)不同,……盖安石之法,犹出于所学;章子厚之法,将托安石以报私怨耳。”
这种评价模式长期延续,直到晚清才因国运急速下坠而发生变化。
彼时的开明知识分子群起呼吁变法图强,这种心理很自然地也投射在了历史人物身上,商鞅、王安石与张居正等改革者成了时代书写的宠儿。
如深度参与了戊戌维新、清末新政的梁启超,不但为王安石立传,还大声赞誉其为“三代以下之完人”,甚至将其与英国近代著名政治人物克伦威尔相提并论。
这种按现实需要重新塑造历史人物形象的做法,意味着时代意见全面压过了历史意见。晚清只是开端。此后,时代意见愈演愈烈,历史意见步步退缩。及至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关于王安石变法的评价已全面翻转,王安石也终于戴上了“杰出的法家”与“伟大的改革家”的桂冠,成了代表“正确历史路线”的典型人物。
时代易变,时代意见必然游移不定。历史意见不会,毕竟历史的本来面目已经固定。后世之人虽无法百分百还原历史现场,那些严肃的历史研究终究是在不断逼近历史本相。《王安石“强辩”考》试图回到熙宁元丰时代,具体而言是回到变法期间各种政治论战的现场,也是一次摆脱时代意见、回归历史意见的努力。不过该书未止步于此,还试图更进一步,回答这样一个问题:
“为什么北宋晚期看似思想活跃,交流频繁,却没有通向成功的政治变革?”
其副书名“十一世纪中国政治的常识与诡辩”,即隐隐指向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十一世纪中国政治的最大常识,便是北宋仍是个皇权专制国家。
皇帝的权力无所不包无远弗届,官僚集团不过是皇权向四面八方延伸的工具。
庙堂之高与江湖之远皆无能够抗衡、制约皇权的力量。
当然,北宋政治确有其特别之处。如书中所言,“北宋政治最吸引人的地方,莫过于这个时代和这套制度竟能允许王安石、司马光这样的儒家理想主义者升到能够真正左右国家命运的高位,并且,在获得权势的过程中,他们几乎没有受到权力腐化的侵蚀。
单是这一点,北宋政治也足以得到很高的评价。
”只是这种特异性远不足以改变北宋的政权性质。
王安石与司马光可以利用其能量与声望部分影响时代走向,但真正的决策者仍是皇权及其代理人。
当皇权决意不受王安石与司马光影响时,王安石与司马光毫无办法。
正是这个最大的常识,决定了十一世纪中国的政治论战,无论表现得多么激烈与充分,皆只能走向强辩,且必以诡辩告终。
王安石以强辩著称众所周知。赵抃说他“强辩自用,诋天下公论以为流俗”;朱熹说他“直是强辩,邈视一世”。强辩既是王最重要的性格特征,也是他立身朝堂期间留给世人最显著的政治标签。围绕在王安石身边的那些知名新法派干将,如吕惠卿、章惇、曾布等,也皆在史料中呈现出咄咄逼人、利口轻肆、猖狂狡狯的论辩特征。这些史料记载,不能简单归结为政治对手的污蔑。毕竟熙宁以前、元祐之后同样政争频繁,可惟有熙宁、元丰时代的变法派在史料中留下了强辩的历史形象,可以说是个极突兀的例外。
在宋人刘安世看来,
这突兀的例外之所以出现在熙宁、元丰时代,核心原因是宋神宗的权力毫无制约而又亟欲大有作为
:
神庙即位,富于春秋,天资绝人,读书一见便解大旨,是时见两蕃不服,及朝廷州县多舒缓,不及汉唐全盛时,每与大臣论议,怫然有不悦之色。……独金陵(王安石)揣知上意,以一身当之,以激切奋怒之言,以动上意。
神宗即位时仅二十岁,正是雄心勃勃意欲有为的年龄,又素好法家权术,喜读《韩非子》,曾沉痛慨叹“天下弊事甚多,不可不革”。熙宁元年王安石入朝,神宗向他询问治理天下的法门,王回复“择术为先”。神宗又问效仿唐太宗如何,王回复“陛下当法尧舜,何以太宗为哉!”这些话语,既契合神宗的价值观,也命中了年轻皇帝欲大有为的心态,神宗自然颇为受用。其命王安石“悉意辅朕,庶同济此道”,可谓顺理成章。
因新政成了疯狂逐利的财政改革,当日天下人对王安石变法群起而攻之,可王始终屹立朝堂岿然不动。按刘安世分析,这主要是靠了虚名、实行、强辩、坚志八字:
当时天下之论,以金陵不作执政为屈,此虚名也;平生行止无一点涴,论者虽欲诬之,人主信乎?此实行也;论议人主之前,贯穿经史今古,不可穷诘,故曰强辩;前世大臣欲任意行一事,或可以生死祸福恐之得回,此老实不可以此动,故曰坚志。
简言之就是名声大、私德好、擅长强辩、绝不低头。
前两项不足为奇,后两项恰是神宗最看重王安石的地方。
王安石能够上位,是因为想要大有为的神宗希望他上位;
王安石的强辩能够在朝堂上有发挥空间且无往而不利,是因为想要大有为的神宗需要他的强辩。
史载,王安石于御前与人争辩,常自神宗处收到“上笑”“上悦”“上大悦”之类反馈,这反馈毫无疑问正是极有力的支持。
从这个角度来看,所谓王安石变法的完整表述,应是“
以神宗意志为准、由王安石负责执行的财政改革
”。正如《宋史·唐介传》所言:“安石强辩,而帝主其说。”亦正如曾公亮的无奈感慨:“上与安石如一人,此乃天也!”
无人能够在政治辩论中击败王安石并阻击变法,其核心原因既不是王安石辩才超群,也不是变法占据着不可动摇的道德优势,而是王安石的辩词背后站着宋神宗,站着皇权。
没什么东西可以制约皇权,所以王安石的政治辩论,往往在启动之前便已立于不败之地。而这也正是“强辩”的核心含义——不管道理上站不站得住脚,论辩时总有说辞,总能够强行宣布论战胜利。
变法初期,王安石与司马光围绕“理财”的著名争论,便是一场典型“强辩”。王安石认为国用不足的缘故是“未得善理财之人”,声言只要朝廷起用专业理财人士,必可做到“民不加赋而国用饶”。司马光则担忧所谓理财专家不过是擅长“头会箕敛,以尽民财”,毕竟天下财富“不在民间,则在公家”,朝廷欲增加财政收入便大概率要增加百姓负担。
若单纯从经济学逻辑来看,王安石的“民不加赋而国用饶”确有实现的可能。那唯一的办法便是朝廷放松对社会的管控,以激发民间活力,让社会创造出更多的财富。财富总量上去了,朝廷的财政收入在“不加赋”的情况下也会有相应增长。遗憾的是,王安石未在辩论中指出这唯一的可行路径——至少司马光留存的史料里见不到相关记载。且变法启动后的财税增收手段,也与这唯一的可行路径背道而驰。
青苗法、市易法等新政,走的皆是强化社会管控并加重百姓负担的旧路。这些事实,足证司马光在辩论中表达的担忧是真问题。遗憾的是,这样的真问题却可以被王安石的“强辩”轻易消解。
强辩的终点是诡辩。
熙宁五年,朝廷在开封府界推行保甲养马法,由民众申请饲养官马来换取赋税减免。王安石对此项政策信心极盛,对神宗说“百姓多以为便”,且主动申请者甚多。吴充、文彦博等人担忧下面官员为完成政绩会有强迫百姓“自愿申请”之事。王安石的回应是大宋有优越的登闻鼓制度、待漏院制度,百姓受了强迫可以上访告御状。目前没有人告御状,可见并无强迫摊派之事。可当真有东明县百姓因免役法害民而集体进京上访时,王安石却又换了一套说辞,坚决主张不可姑息这些“打鼓截驾”的百姓,理由是他们都是些因被新法损害了些许利益,便会被人煽动起来破坏变法大局的愚民。这种诡辩造就的一种逻辑上的闭环,正如作者在书中所言:“任何明确感受自身利益受损的人都可以打鼓进状,任何实际上这样做了的人都不清楚真正的利益,是被煽惑的愚民。”于是乎,这场变法便有且仅能有“民众普遍欢迎拥护”这样一种评价。
亦即是说,
王安石与一众变法派官员携其强辩登上历史舞台,不是熙丰时代政治剧变的原因,而是皇权意欲大有为的结果。一定程度上,王安石的强辩乃至诡辩,实际上充当了同样好辩的神宗的嘴替。有了神宗的支持,王安石的强辩可以击败所有政敌,亦无人奈何得了他的诡辩。而一旦失去神宗的支持,那强辩与诡辩的威力便会烟消云散
——据宋人吕本中《杂说》记载:“王安石再相,上意颇厌之,事多不从。安石对所厚叹曰:只从得五分时也得也!”王安石还是那个王安石,只是神宗已对他产生厌倦,王的强辩遂再无用武之地。
二、进退失据
熙丰时代强辩者云集不是特例。
自秦汉至明清这两千余年的皇权专制时代,
但凡皇权意欲大有为,朝堂之上必有擅长强辩的宠臣活跃。
秦始皇执政期间,有李斯于朝堂上巧舌如簧,只为给焚书坑儒——即“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提供理论上的合法性。
刘邦做了皇帝欲修筑豪华壮丽的未央宫,又值民生萧条百姓流离失所,也是萧何出面“强辩”,论证了这项巨型工程的可行性与必要性。
萧的原话是:
“天下方未定,故可因以就宫室。
且夫天子以四海为家,非令壮丽亡以重威,且亡令后世有以加也”——
正因天下未定,百姓对人力物力的沉重汲取已经麻木了,再沉重一点也无所谓,正是滥用民力建造壮丽宫殿的好时机。
天下太平了,百姓期待休养生息,反倒不适合这样干。
且宫殿越壮丽越有助于增强天子威望。
现在将宫殿建得足够华丽,后世之君没了扩建的必要,也是好事。
刘彻统治期间“天下户口减半”,与其推行的盐铁官营、算缗告缗、平准均输等经济政策有直接关系,这些政策的主持者桑弘羊同样是个极为强辩之人,《盐铁论》中载有其与“贤良文学”激辩的诸多原始材料。
生活在刘彻时代的司马迁,亲眼目睹了有为与强辩合流,在皇权专制时代会造就怎样的民生悲剧,遂于《史记》中着力称赞“惠帝垂拱”与“吕后政不出房户”,退而求其次将无为而治视为更不坏的政治选项。东汉人班固大约也体验到了相似的历史教训,亦在《汉书》中借其姑班婕妤之口,称赞汉成帝“不疾言,不亲指,临朝渊默,尊严若神”,开启了中国传统政治赞誉帝王“临朝渊默”的传统。
渊默的字面意思是立场深沉,不轻易发言也不轻易表态。汉成帝垂拱而治,将政务交给朝臣打理,鲜少就具体政务发表看法,故有临朝渊默的评价。
成帝在位二十五年,无大工程,无大战争,不追求实践雄才大略,百姓所受折腾远少于武帝、宣帝等有为之君。及至其继任者哀帝上台,“百姓訾富虽不及文景,然天下户口最盛矣”
(见《汉书·食货志》)
。百姓愿不愿意生孩子、生了孩子后能不能养大,是衡量农耕时代民生好坏的重要标准。这位因沉迷女色、放任外戚干政而被一般读史者视为昏君的皇帝,实是西汉帝国人口盛世的直接缔造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