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经济哲学的建构首先面对的是“经济哲学”与“经济科学”的差别问题。这里的“经济科学”是指用演绎推理与经验归纳方法研究经济规律的科学,其成果体现在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建构、马克思经济学的“数理化”“原理化”等工作中。马克思的经济思想集中体现为《资本论》,将《资本论》理解为经济科学,意味着预设了《资本论》与古典政治经济学和现代西方经济学共享相似的问题域,只不过《资本论》对这一问题域给出了更好的答案。《资本论》的科学成就毋庸置疑,为了澄清其哲学维度,必须首先回答如下问题:《资本论》的经济哲学有何特殊之处,以至于不会被完全归结为一种经济科学或社会科学。这一问题不仅是我们时代的问题,也是马克思生活的19世纪中期的问题。当时,诸般具体科学相继从哲学中分离出去,瓜分了哲学的地盘,现代学科体系正在逐步形成。于是,如何重新界定哲学的对象、任务与合法性,就成了一个紧迫的问题。对此,马克思不仅有所感知,而且有所参与。《德意志意识形态》对当时占统治地位的观念论哲学的批判,以及告别哲学、建立“实证科学”(《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26页)的设想等,均可以视作对这一问题的间接回应。
现代科学从哲学中分化出来的过程并不是从马克思的时代开始的,第一位参与了这一过程的著名哲学家乃是康德。康德或许是伟大哲学家中第一位职业哲学教授,从他这里哲学与其他学科的差别以社会分工的形式确立下来。尽管康德哲学的显性意图是在知识、道德和宗教之间划定界限,但其也隐性地在哲学和科学之间划定了界限,为哲学设定了新的对象、任务与合法性。
首先,康德批判了以莱布尼茨为代表的传统理性主义。传统理性主义认为从理性主体的先天知识出发,凭借分析判断,就能推论出一切知识。康德通过对其进行批判,否定了哲学染指经验知识的企图,将经验知识的版图划给了自然科学。其次,康德为现代哲学提出了新任务。康德借助先天形式和先验分析等工具,说明了经验知识得以可能的条件。由此,哲学的任务被重新界定为对知识的可能性条件及其限度作出阐释,即为经验科学“澄清前提、划定界限”,这一任务也被康德称作“批判”。在康德看来,这一任务的完成需要一次“哥白尼革命”,将关于“对象本身”的自然科学知识转换为主体关于对象的“经验”,即对象在主体视野下显现出的“意义”。于是,哲学成了一门研究对象之意义的可能性条件的学说。这种研究在康德那里还是纯粹先天的,也就是说,这种研究不应该援引经验事物本身的属性。
康德之后,哲学的发展尽管时有变化,但大体上都遵循康德所制订的这一批判性任务。黑格尔试图打破康德划定的各种界限,在“作为哲学的科学”中重新实现各种知识的统一,但这种“科学”已经不同于现代实证科学。在黑格尔看来,现代实证科学的特征是将各种范畴现成地接受下来,并外在地运用于材料:“他(现代人—引者注)能找到现成的抽象形式;他掌握和吸取这种形式,可以说只是不假中介地将内在的东西外化出来并隔离地将普遍的东西(共相)制造出来,而不是从具体事物中和现实存在的形形色色之中把内在和普遍的东西产生出来。”(黑格尔,1979年,第22页)但是,真正的“科学”则需要说明范畴自我发展的必然性,通过一个连贯的过程将它们推演出来,并证明它们就是内容本身的范畴,这一工作的结构仍然类似于康德的先验演绎。20世纪初的现象学运动尽管在方法上迥异于康德哲学,但同样试图在主体与对象的关联中就对象的被给予方式进行先天性论证。在海德格尔的存在论哲学中,经验事物的显现方式超出了“对象性”的范围,诸存在者通过先于认知关系的“忧烦”(Sorge)关系呈现自身。但是,这种哲学仍然试图在“此在”(Dasein)生存的意义世界中阐明存在者借以表现其意义的结构,即阐明“存在”(Sein)本身,这一任务仍然是康德所制订的任务的延续。
从德国观念论哲学开始,对经验事物的可能性条件及其意义结构的研究就有了历史化特征,哲学认识到让经验事物“成其所是”的意义结构在不同的时代有所不同。黑格尔首先指出逻辑学范畴的展开过程也是一个历史过程。此后,胡塞尔现象学提出了意义层次的“形成-沉淀”机制,用以说明历史的一般可能性:“历史从一开始不外就是原初的意义形成和意义沉淀的共存与交织的生动运动。”(胡塞尔,第468页)海德格尔格外强调存在向来已经是历史性的,“存在之命运”在不同时代左右着“解蔽”的方式:“我们以‘命运’(Geschick)一词来命名那种聚集着的遣送,后者才给人指点一条解蔽的道路。一切历史的本质都由此而得规定。”(海德格尔,2005年,第23-24页)这种历史化思路一直延伸到当代法国哲学关于“历史先天”(La priori historique)(Foucault, p.166)的研究中。
但是,康德在哲学与科学分离之际为哲学制订的任务和方法,在触及历史问题时马上就遇到了困难。这是因为,哲学对经验事物可能性条件的阐释此时仍然是先天的,不能援引经验事物本身来说明这些条件。然而,阐释历史就意味着阐释经验事物的前后相继、因果相续,说明经验事物的生成、消亡及其原因。一旦历史解释诉诸某种先天性原则,就有将“历史”化约为“无历史”“超历史”之嫌。因此,哲学在解释“历史先天”发生历史性变化的原因和规律时,尤其在解释这种变化同经验事物本身的变化之间的关系时,就遇到了显著的困难。
这种困难在哲学史上有多种表现形式。它在康德那里表现为一种自然目的论的历史哲学,在黑格尔那里表现为“精神”依循“逻辑学”自我展开的过程对现实历史的统摄,两者都有将“历史”化约为某种“无历史”或“超历史”的危险。在现象学中,胡塞尔试图以“书写”为媒介说明意义在历史中传承的可能性,这一环节已经触及了现实的经验历史对历史的先天维度的根本性制约关系。但是,胡塞尔出于现象学方法的明见性要求,设定人们总能从“书写”的文本中“激活”原初意义,这样就错失了现实的“书写”可能造成的多义性,将意义的传承再次归结为原初理念的永恒性。(参见胡塞尔,第454-455页)海德格尔强调“存在”与“存在者”之间的“存在论差异”,强调“存在者的存在本身不‘是’一种存在者”(海德格尔,2012年,第8页)。这使得“存在的历史”无法用存在者层面的范畴来表述,最终只能被归结为某种模糊的“天命”,而包括人在内的“存在者”对这一“天命”是无能为力的。在当代法国哲学的“考古学”“谱系学”研究中,这一困境表现为片面强调长时段结构的突发断裂,而这种突发断裂的原因和机理却难以被解释。
意义结构的历史性变迁同经验事物的历时性变化之间的关系难题,在马克思哲学中首次有了解决的可能。首先,使得特定经验范畴成为可能的意义结构问题在马克思哲学中占据重要地位。例如,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凭借“劳动”范畴说明了“最一般的抽象总只是产生在最丰富的具体发展的场合”(《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45页),且“只有对于这些条件并在这些条件之内才具有充分的适用性”(同上,第46页)。也就是说,任何一个抽象范畴的含义和有效性范围都有赖于使其成为可能的那一“现实具体”,这是在运用抽象范畴时必须预先考虑的问题。进一步说,由于思想的任务就是用抽象范畴构造“思维具体”、再现“现实具体”,而“现实具体”又是抽象范畴本身的前提,所以思想向着自身结论进发的过程就是向着自身前提进发的过程,这是一种具有典型现代哲学色彩的“前提批判”工作。
其次,马克思将意义结构问题同历史问题结合了起来。在马克思看来,一旦用唯物主义观点看待历史,那么“历史就不再像那些本身还是抽象的经验主义者所认为的那样,是一些僵死的事实的汇集,也不再像唯心主义者所认为的那样,是想象的主体的想象活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25-526页),而是一个“能动的生活过程”(同上,第525页)。要理解这一“能动的生活过程”,就要把历史“当做感性的人的活动,当做实践去理解”(同上,第499页),“从主体方面去理解”(同上)。也就是说,历史不只是经验材料的堆积,更是使得经验事物表现出特定意义的意义结构的历史性变化,这种意义结构只有通过人的能动的、有意图的理解与实践活动才能建构起来。历史不是经验事物之间因果联系的简单说明,而是经验事物同其意义结构之间的一组多层次奠基关系。
最后,马克思主张意义结构本身具有经验现实性,为解决现代哲学的历史难题开拓了思路。马克思从唯物主义立场出发,拒绝像黑格尔那样用“泛逻辑的神秘主义”解释意义结构的历史性变迁。在马克思看来,使得诸范畴表现出特定意义的前提条件就是“实在主体”,即“社会”。“实在主体仍然是在头脑之外保持着它的独立性……主体,即社会,也必须始终作为前提浮现在表象面前。”(《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43页)这一论断道出了马克思成熟时期历史唯物主义的一项基本原则:使得经验范畴成为可能的意义结构本身也是现实的,也就是说,它也是由经验事物构成和塑造的,其历史性变迁可以用经验事物的运动来解释。套用存在论哲学的术语来说,即并不是“存在之真理”的先行敞开让“存在者”表现出意义,而是诸“存在者”之间的关系构造了存在者之“存在”以及“存在的历史”。
这一原则在马克思的多部著作中都有表述。例如,《德意志意识形态》谈到“每一代一方面在完全改变了的环境下继续从事所继承的活动,另一方面又通过完全改变了的活动来变更旧的环境”(《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40页);《哲学的贫困》谈到“只要你们把人们当成他们本身历史的剧中人物和剧作者,你们就是迂回曲折地回到真正的出发点,因为你们抛弃了最初作为出发点的永恒的原理”(同上,第608页);《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谈到“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470-471页)。这些表述都强调了经验性实践活动同这些活动的可能性条件之间的历史性、互动性关系,而不是单向的奠基关系。由此,马克思开辟了用经验事物本身的运动阐明经验对象可能性条件的思想空间,提供了用内在性而非超越性的方式说明意义结构历史性变迁的方案,从而开创了一种彻底唯物主义的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