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只猪,也要谈动物福利吗?
小冯今年25岁,家里运营着中国最顶尖的几个种猪场。前段时间,因为一则猪坠车的视频,他有感而发,表达了自己对于动物福利的观点,引起大量争议,其中也不乏共鸣。
很多人开始反思,当年轻的消费者们对“吃肉”这件事的心理负担越来越重,那有没有办法让这些动物生前过得舒服一点?
时间再往回倒,两年前,“在社会中找不到位置”的小冯辞去大厂工作,回家养猪。离开所谓光鲜亮丽的都市职场后,真实的生活滚滚而来,他每天都有新的思考,而动物福利只是冰山一角。
小冯开始看到这个为中国人提供超50%肉类消费量的行业如何运作,理解它的特殊和严格。而和周围同龄人交流,以及拒绝了一位想来养猪的人大文科硕士之后,小冯意识到,虽然早有亲身体会,但当下年轻人的择业困境,甚至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严重。
那是今年国庆期间,有位网友拍到,一头猪从高速路上正在行驶的拉猪车里摔了下来。视频里,猪重重地摔到地面,被弹起来,朝前翻滚了几圈,最后以“劈叉”的姿势瘫坐在地上,一动不动。评论区很多人觉得滑稽、好笑,也有人说好可怜。我其实不太忍心看到这种画面,从几米高的车厢掉下来,猪应该是摔瘫痪了。高速交警赶来救走了它,摔伤处后续可能会得到治疗。猪从车上掉落。(图/网络视频截图)
从猪的体形和运输车的样式来看,这头猪大概率是被送去屠宰场的。所以,很多网友不理解,对这样一头马上被宰杀、送到我们餐桌上的猪,为什么要去花费这个医疗成本? 我天天跟猪打交道,解释说,因为去屠宰场是它必要的猪生过程,但摔骨折不是,这严重违反了养殖行业内部的动物福利标准——任何对动物造成的非必要的痛苦,都应该被杜绝。发生这一事故,相关责任人肯定也会受到合理的处罚。很多网友不接受,跑来骂我。谈动物福利,尤其是猪这样的农场动物,容易得罪各种立场的人士。有些极端的动物保护主义者、素食主义者骂我伪善,很多普通的肉类消费者也情绪激动,说很难听的话。挨骂多了也就习惯了。猪确实是人类食物链上的一环,我自己也很爱吃猪肉。消费者之所以产生抵触的情绪,可能是觉得,我还在为生计奔波,你这时候跟我讲动物福利,有点何不食肉糜的意味。或者,你作为从业者,是不是要趁机提高猪价?其实不是这样的。大家对这个行业了解太少,所以存在很多认知误区。一个基础的事实是,最低限度的动物福利标准,实际上能够让各方受益。举个例子,在我们种猪场,一头保育猪需要至少0.35平方米的活动空间。短期来看,这似乎的确需要更高的成本。但如果面积不足,它们会为抢夺生存空间打架、互相撕咬,进而引发伤口感染。于是,农场主就需要给它们打抗生素等药剂。药剂的使用大大增加了饲养成本,还存在救治失败、动物死亡的可能性。而这些抗生素如果处理不当,会对土壤造成污染。这就是当必要的动物福利缺位时,导致的一系列连锁反应。相反地,如果一开始就能保障猪的活动空间,让它们活得舒服些,动物会受益,消费者、养殖业和整个自然环境也会受益,是一个共赢的局面。 还有一个很明显的环节是屠宰。我们都见过以前农村是怎么杀猪的,七八个人按住一头猪,杀一上午,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猪的嚎叫声特别凄惨。这是最传统也最残忍的杀猪方式,现在已经被淘汰了,一是因为效率很低,二是猪产生应激反击,也会影响猪肉风味。现在我们引进了电击流水线,随着设备更新,基本能做到一击毙命,让猪少些痛苦。也有屠宰场采用二氧化碳,让猪在深度沉睡的状态下死亡。这些都是更人道的做法。当然,我们不可能一味地向动物福利倾斜,猪企和消费者都承受不了背后的成本。比如阉割断尾这个环节,无痛阉割成本极高,连北欧发达国家都扛不住,普及无痛阉割是绝对不现实的。一些欧美国家干脆就不阉割了,所以我们老是看到在欧美的留学生抱怨又买到了骚猪肉。虽然国内在动物福利方面起步晚,但目前来说,规模比较大的猪企都已经做到了大部分的基础福利保障。这跟我们的国情、市场环境和行业发展阶段是匹配的。了解到这些事实,我们也就能更客观地看待动物福利这件事了。从最低限度的动物福利出发,再往前走,还有很大的探讨空间。我以前在美国上学的时候发现,买鸡蛋,盒子上会标明笼养鸡、非笼养鸡。还有欧洲的食用动物福利标签制度,要求在包装上注明动物的福利等级,等级越高,就代表这只动物在饲养、运输、屠宰过程中得到了越多的福利保障措施,当然价格也相对高一些。对于那些保障动物福利的企业或供应链,建立一套完善的激励机制,是欧美发达国家和地区普遍实践的一个做法。 这不是要提高肉制品的售价,而是为消费者多提供一个选择,让大家知情,并用脚投票。那些关注动物福利的人士,会愿意用高一点的价格购买动物福利等级高的产品。那些不在乎动物福利的人士,权益也没有受损。各有各的销路,不同人群的需求都能被满足。动物福利这个概念虽然由西方提出,但并不是西方人的专利,关注动物福利也不是在赶西方的时髦。其实在中国传统文化里,一直传承着和动物福利相关的内在精神。两千多年前,孟子说过,对于飞禽走兽,君子“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老一辈人也常说,杀生不虐生。我觉得,中国人骨子里非常善良,对万物心怀慈悲,对奉献行为抱着朴实的感恩之情,这和动物福利的内核是一致的。在现代的动物福利标准的框架下,我们发展得更晚,所以我们更要重视我们自己的动物福利标准的建设。养殖行业内部每年都会开很多学术会议去探讨动物福利,推进这个领域的尝试。我在猪场工作时,也在观察怎么做更多努力。在我看来,要保障猪的动物福利,源头还是在于保证员工的福利。猪场员工要饲养和照料分到自己手里的猪只,如果员工的生活需求没有被满足、工作时心情不好,你怎么可能要求他用积极的情绪去对待猪呢?工作中的猪场员工。(图/受访者提供)
一个常见的情况是,我们发现很多地方的员工都会出现暴力打猪这类事情。按理来说,猪出现的任何状态都和员工的绩效是挂钩的,但换位思考下,当你需要把一头两三百斤的猪从a点赶到b点,猪中途停下不走,可你还有别的工作要完成,不然就没办法下班,你怎么办?要解决这类行为,不是去强调你要对猪好一点,而是从公司的层面,去为员工提供加班时间的激励,给加班费、调休。员工的劳动得到相应的报酬,心里不着急,自然就不会再拿钢管打猪了。所以,关注猪不是要忽略人,保障动物福利也并不意味着人要为动物让步,我们和动物是休戚与共的。在比较发达的供应链里,一只健康肉猪的整个猪生过程,除了阉割断尾,是不会受到任何痛苦的。吃饱了睡、睡饱了吃,快快乐乐地度过它这对人类造成巨大贡献的一生。我后来发了一条更详细的阐释动物福利的视频,收到了非常多正面的回复,完全超出预期。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我们作为从业者,可能对中国动物福利的发展有一些误判。我们曾经认为它可能还在最初期,但实际上,公众对动物福利的需求已经蛮高了。很多人已经在自己的生活中践行着朴素的动物福利观念。有人说尽量做到不多杀、不浪费。有人觉得活蒸螃蟹太残忍,会特意先冷藏让它失去意识。还有人提到自己去奶牛场时,看到小公牛一出生就被杀掉,而母牛的一生就在不停地怀孕、生子、产奶,决定以后都买那些能让牛过得好一些的工厂的奶制品。实际上,吃到优质又便宜的肉制品是人的需求,让提供肉类的动物少受折磨,也是社会文明发展到一定程度时,人的需求。发出那条视频后,很多人觉得我对猪非常了解,其实是因为大家太不了解了。我真正决定回家养猪,是在2022年底,从那时才开始慢慢接触,一点一点地学。我们家开了一家农业咨询公司,入股并运营着好几个中国顶尖的种猪场。虽然家里人一直干这行,但在决定回家之前,我从没想过也要走这条路。也许是受到长辈的影响,以及个人性格,我很想在社会中找到自己的价值,早早就开始创业了。高中时我在美国上学,国内掀起传统文化复兴潮,我意识到趋势后,做了一个汉服文化项目。大学期间我走访过山西很多古建筑,想在建筑文物保护领域看看自己有没有机会做点什么。大学时期的小冯,走访山西公主寺。(图/受访者提供)
因为缺乏经验和各种外部因素,这些项目没能成功。回国后,我入职了一家互联网大厂,从事公关方面工作。我原本的计划是,进入大公司,积攒能力和经验,看看自己能闯出什么样的成绩。但我真正开始工作之后才发现,一切都不是我想的那样。首先让我很不适应的,是领导、同事们都认为,员工在休息时间进行工作是一件无比寻常的事情。事实上工作量没有那么多,但我几乎需要24小时待命,因为上下班界限模糊,没办法把工作都集中到上班时间内完成。公关这个岗位需要跟各种人打交道,酒桌文化严重,这是另一个让我头疼的事情。我酒精过敏,一直滴酒不沾。每次遇到需要喝酒的场合,不论是工作还是私下聚会,大家都推杯换盏不停地劝,你如果一再拒绝,场面会非常尴尬。即便我直说身体原因,客户不会相信,领导也不会相信。下班去打球又被领导叫回加班的小冯,在厕所换衣服。(图/受访者提供)
我能感觉到,酒局对我来说是很典型的服从性测试。我跳槽到另一家大厂,发现也躲不开,最后意识到,全中国大概只有自己家的公司可以满足我不喝酒的要求。 还有性骚扰。饭桌上,我见过好几次,男领导对女下属暧昧不清的肢体动作,一喝酒就勾肩搭背,还有言语上的暗示,讲荤段子,女生才刚毕业不久,哪里敢说什么。这些东西见多了,我心里很难受,觉得自己没办法再继续待在这样一个极其不健康的环境里。而且,我意识到大部分行业早已是存量市场,蛋糕就那么大,已经被先来的人瓜分完了,留给我们后辈的晋升通道越来越窄。决定离开大厂时,我陷入巨大的迷茫和痛苦,一边开始理解为什么都在说年轻人躺平,一边觉得这种说法很可笑。纠结很久后,我决定回家养猪,从猪场的各种杂活、各部门轮岗开始。我这个人的性格是,一旦决定了要做一件事,就要把它做好。进入猪场工作。(图/受访者提供)
进场房的第一天,我穿着防猪踩的钢板劳保鞋,有4斤重,踩到猪屎上面,那种绵密的脚感,这辈子忘不了。可能是水土不服、怒火攻心,当天我开始发烧,病了两三天,但也要接着干活。领导的儿子来了,第一天就请假,说不过去。从光鲜体面的深圳都市白领,到又脏又累的猪场,每天养猪、抱着高压水枪刷猪圈,糊一身猪屎,要说没有心理落差是不可能的。在无数个睡不着的夜晚,我反复地说服自己,才从心态上逐渐接受了这个转变。很多朋友听说我去养猪了,觉得不可思议,我坦诚地告诉他们,因为在社会上找不到自己的位置,那么退而求其次,我回到家里,起码有一些家庭资源的托底,自己也不会受欺负或受到不公平的待遇。 进猪场之后,我同时开始运营公司的短视频账号,白天干活,晚上拍视频、剪辑。我拍短视频的一个原因,是觉得养殖业,或者更大范围的农业,跟每个人都息息相关,猪肉更是占了中国人均肉类消耗量的50%,但大众对这个行业非常陌生。这能让更多人了解行业内的情况,看到猪场员工的真实工作状态,以及科普一些诸如动物福利、食品安全的知识。真正开始工作后,我才对以前听说过但没有亲身体会过的一些东西有了实感。很多人不知道,因为要防范非洲猪瘟等病毒,养猪场大概是现在唯一一个严格实行入场前隔离、厂房封闭管理的地方。猪场员工一般会连续工作两三个月,再休假十几天。今年除夕夜,小冯在产房给母猪助产。(图/受访者提供)
严格到什么程度呢?去年圣诞节那天,我准备回家休假,考虑到天气转凉,几个月前进来时我放了一套厚衣服在特定区域,打算回家路上穿。结果我忘记了,直接走出了厂区。我只走出去一步,一秒钟,但如果要回去,还是得重新隔离两天三夜。养猪场在一个偏僻县城里,没办法,我就穿着几个月前进来时带的短袖,赶车、赶高铁,一路冻得发抖地从福建回到了深圳的家。对于干活的脏累,我是有预料的。我也是个很能吃苦的人,经常一天工作12个小时,周末也不休息。但我没想到的是,环境本身的高度封闭,会让人产生巨大的精神压力。除了进出的严格限制,我们的手机是放在宿舍的,进厂时不能携带,更别说点外卖、拿快递。厂外物资要经过十天半个月的消毒程序才能运进厂内。 我们也要给自己消毒,每天必须洗4次澡。早上进猪舍之前洗一次,中午出猪舍之前洗一次,下午上班前洗一次,下班前洗一次,每次要洗至少10分钟。夏天还能接受,秋冬天感觉皮都快洗掉了。虽然挺辛苦的,但大家还是会严格遵守、互相监督。我们这里很多老员工经历过非洲猪瘟,把自己亲手养的猪一头一头地处死,或者亲眼看着几万头猪死掉,在面前堆成小山。那是非常非常可怕的画面,经历过就会刻骨铭心。进入宿舍前的一处隔离点。(图/受访者提供)
最在我意料之外的压力来源,其实还不是上面这些,是亲手摔死一只小猪。在产房这个部门,断奶率达到88%就是非常不错的成绩,这意味着每出生100只小猪,至少有12只活不到满月。其中有些是自然死亡,有些是被母猪压死,还有些是得病了治不好。得病又治不好的小猪,目前在国内还没有无痛处死的条件,大多采用的是直接摔死。很多人可能没见过小猪,小猪小的时候真的特别特别可爱,你一过去,它会哼哼地叫,还拿鼻子拱你的手。但你为了尽快结束它的痛苦,让死亡过程尽可能缩短,所以还要特别用力地摔它。作为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在这个过程中可能会产生强烈的痛苦。你只能不断提醒自己,不要跟动物产生额外的情感连接,把它当作生产资料,做到不故意伤害就好。这些压力是隐形的,如果我没有亲身体会过,可能无法想象。所以我开始在能力范围内去做一些事情,比如保证大家的休息时间,带头准点下班。在厂区内,安排更多娱乐设施。我还尝试过邀请专业的心理老师,来为养猪人员做心理健康评估。天天待在厂房里,人可能连阳光都晒不到,情绪容易低落。所有这些环境和工作导致的心理问题,应该被社会看见。 得到越多的关注,在未来,也许就有越来越多切实可行的解决办法。目前乃至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我还会继续待在养猪场。现在猪场里来了不少95后、00后的同事,空闲的时候,我们会在一起聊天。我也找过工作,跟他们年纪也差不多,聊得多了,渐渐能够理解这些年轻人的处境。从事这行的底层劳动者,很多是从大山走出来的,家里没法帮衬,学历、能力欠佳,误打误撞进入这行,就按部就班地打工挣钱。对他们来说,择业空间本身比较小,干这行包吃包住,时薪30多块,转正后一个月能拿到七八千,而且基本能存下来,觉得很满意了。小冯偶尔会以同事为主角拍短视频,记录猪场日常。(图/受访者提供)
但我非常震惊的是,在今年,有十几个教育背景很好的、非养猪专业的本科生或硕士来找我,问能不能提供一份工作。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个人大硕士从网上联系我,他的专业是哲学或者社会学,我有点记不清了。他说,他找了很久工作,没有找到合适的。在网上看到我们这里包吃包住,每天工作8小时,宿舍条件也还可以,双人间,独立卫浴、暖气这些都有,工资也还行,刚入职能有四五千块。所以他想来这里过渡,一边养猪,一边准备考公。我心想,一个健康的就业环境,肯定能让一个人大硕士找到一份朝九晚五、工资匹配的工作吧,但事实是这样的工作确实不多。他找着找着,就碰巧找到我们这里了。我们比较看重员工的稳定性,还是拒绝了他。 其他找过来的人,原因也差不多,其中不乏从双一流大学毕业的学生,都是文科生。这个现状,让我觉得很残酷,也很心痛。虽然我会跟别人讲在猪场的工作环境有多恶劣,或者自己在猪场有什么难熬的经历,但必须说明的一点是,这只是艰苦,绝不是苦难。相较于很多同龄人,我已经极其幸运了。包括我在内的这些年轻厂二代们,我们可能工作环境艰苦,但有更多的资源和相对优渥的生活条件。最重要的是,我们所付出的艰苦和所期待的回报是成正比的。有期待才有目标,有目标才有打拼的动力,而在当下,这种期待也许成了很奢侈的东西。这不是我们中的任何人能够凭一己之力解决的问题。我只希望,首先在我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了解周围的年轻人在想什么,然后落实那些最具体的东西。比如我们以前经常办培训,那时候行业洗牌,有不少晋升机会,大家下班后会抢着听,但现在都很抵触这类活动了。上了一天没盼头的班,下班好不容易休息,结果还要上班,谁不觉得烦呢?连续工作100天后,小冯长出很多白发。(图/受访者提供)
上个月,我去华中农大给一个硕士毕业班做分享,也讲了这些。我能感受到他们的焦虑,所以希望他们能早早地去真实的就业市场走一遭,不要让未来停留在自己模糊的想象里,因为现实很可能跟想象的不一样。我觉得,在当下,如果你能找到和自己能力、学历、职业规划匹配的工作,去到这个社会中你想去、应该去的位置,是非常幸运的。但如果没实现,也很正常。过好自己的小日子,这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