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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休后,岳父的生命被孤独吞没

三联生活周刊  · 公众号  · 杂志  · 2024-12-03 18:00

正文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子平

服毒的岳父

2023年6月20日,正在深圳忙得热火朝天的我突然接到妻子的电话:“爸爸服毒了,正在医院里急救!”我像是被人当头猛打了一阵乱棍,怎么也不相信这是真的,但妻子随后揪心的痛哭声证明了一切。

我当下坐快车往回赶,一路上,我的大脑里直在翻腾着:岳父今年63岁,退休之前一直在当地的电管站工作。膝下生有两女一儿,我的妻子是最大的,妻弟晓宇和妻妹玲玲都于前年和去年相继成家。记得晓宇结婚时,岳父曾对他们说:“以后别再去沈阳闯荡了,留在家里我给你们找个安稳的工作多好!”晓宇很犹豫,他妻子却不乐意了,说在沈阳做生意一年可以赚好几万块钱,家里哪能啊!晓宇权衡左右,终于又偕她去了。晓宇走后,玲玲原本在市里谈了个男友好好的,不料前年底他们突然情变,不久就与相距几百里的一个青年热恋起来。岳父母都舍不得她远嫁,对她说:“你姐姐家离我们才十几里我们都过不惯,你一个人跑那么远去,又叫我们怎么过得惯?”玲玲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在他们冰冷凄苦的眼神中远嫁。

《相亲相爱》剧照
玲玲嫁人后,难得几月才回来一次,有时还在吃中饭就急着说路多要早回去。所以他们每一次过来,岳母都像救火一样做饭,这样岳父难免就要骂他们了,所以玲玲回来得越来越少。那时候我妻子又因为业务非常多,平时确实抽不出空回娘家。岳父又将追求晚年欢乐的希望压在了儿子的身上,他期望儿媳能早点生个一男半女的,让小孙子留在自己身边。去年春节,他们对晓宇说了这事。晓宇从小就很孝顺,自然会跟他妻子商量,无奈他们婚前有约,不到30岁或者没赚到30万元就不要孩子!晓宇曾迫于父亲的压力几次苦求她。今年春节回家,岳父看到儿媳的肚子依然平平,难免黯然神伤。

第二天中午,我连家都没回,就直接去那家医院。好不容易找到了岳父他们,只见此时岳父毫无知觉地躺在那里,鼻孔上插着氧气管,一边的电脑屏幕上显示着他的心电图和血氧线。正在一筹莫展的妻子、玲玲和岳母见我来了,都痛苦又期望地对我说:“这回你可得救救他啊!”

从岳母断断续续的哭声中,我终于知道了事情的经过:19日晚上,岳父因为一些琐事,突然骂了她几句,岳母实在忍不住了,就回敬了他几句,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岳父竟然不吃饭就睡下了。岳母熬了一碗汤放在他的床前,直到第二天还是好好的,岳母照样出去洗衣,没想到回来时大老远透过窗户望见他还是“好好”地躺在床上。岳母感觉事情有点不对头,照以往的规律,他此时应该起来出去溜达了。岳母开门进去,只闻见一股剧烈的农药气味传来。

岳母说岳父喝光了那瓶一直用做除菜虫大约还剩下二两多的甲胺磷,医院派人来时就进行了急救,之后又进行了洗胃、输液、供氧。医生说他们早已进行了会诊,岳父现在仍然危在旦夕,唯一的办法就是紧急析透,否则只有等死,但做析透的费用是十分昂贵的。岳母她们都用近乎乞求的眼光看着我。我来不及细想什么,就拿出了信用卡赶赴银行。

《人世间》剧照
一番忙碌,我早已虚汗淋漓。这时室外温度高达40摄氏度,病房里没有空调,只有一台吊扇在呼啦啦地转,晚上我们怕蚊子进来,不敢轻易开门窗,这里就更闷热了。为了让岳父能够舒服一些,我们将床铺拉到电扇底下,我则满脸汗水地守在边上。

草草地吃了一个盒饭后,妻子就对我说:“你就在这里守一晚上吧!今晚我们得好好陪陪母亲,别让她再难过了!反正家里也没有你的事!”看着她们都期望的眼睛,我只有点头。

下半夜时,我正迷迷糊糊地坐在一边,突然听到有微微的响声,我赶紧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却见岳父身体已经在动,然后奇迹般地睁开了眼睛。我惊喜万分,唤来值班医生,医生看了看说:“他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但不能保证以后还储存在体内各个器官的毒素不反弹出来!他年纪偏大身体虚弱,抵挡不住,那样依然危险!所以明天照样要做二次析透,以逐步洗清血液中的余毒!

我恳求大夫不惜代价,尽量用最好的药水。岳父似乎听懂了我的话,脑袋和眼睛一个劲地向我示意,我将耳朵凑近他,岳父像蚊子一样哼着,终究说不出话来。我只好看他的眼睛,却见他在微微地摇头,眼睛里流露出不要救我的意思,两只手也在轻轻地摆动,还是不得意思!我疑惑了,流着泪痛心地问他:“为什么你要这样做?为什么非要抛开我们去死?”岳父的眼里满是绝望,一会儿就闭上了眼睛,几滴泪水马上溢出。我的心里一丝气愤过后又不由得一阵阵颤动:老岳父啊,你心里到底有多大的委屈,非要走上这一步呢?

退休后的消沉

一夜未眠,看着岳父在那里艰难地呼吸,我在病房里走来走去。酷热的天气使我全身上下都湿透了。这时我的心里也烦躁透了,我在想着一贯忠厚的岳父何以对生活对自己的生命绝望到了这种程度。
岳父退休后,就一直在家待着,先是养了很多的花和鸟,后来将庭院的一角收拾了种上一些菜,以节约家用。岳母的身体很好,常出去帮人家做一些零工,她每天在外面总能赚个十几块,她还经常鼓励岳父也和她一起干,但岳父说他本来就有700多元的工资,这样做他怎么舍得下面子?所以大部分时间岳父只能一个人待在家里,一天到晚只能看看报纸、喝喝茶。

原来岳父挺喜欢下棋的,后来隔壁那两个老头都去棋牌室打麻将了。岳父去了几次,见那里只打麻将不下棋,而他平时又最讨厌赌钱,只得一次次沮丧地回来。那时小女和儿子都在外面打工做生意,虽未成家,却也是一年只回来一次,只有我去得比较多。我那时在晚报社里做编辑,而我每次去报社必经过岳父家,后来我买了摩托车,这样来回都要去岳父家一下,一回来必带几张报纸给岳父看。

那一次我见岳父连花鸟都没有养了,很是吃惊,岳父却说他也正在写稿子从事业余的高尚职业,拿来一大沓誊写好的稿子让我看能不能发了。我见那上面字写得倒十分工整的,但细细读来却全是一些夸夸其谈的大道理,找不到一点实质的东西,只得对他苦笑。岳父随即大变脸色,对我说:“这可是我花了好几个星期的心血才赶写出来的啊!”

《老家伙》剧照

这以后岳父模仿我发表的稿子,煞费苦心完成了一篇力作。我将它改了五次,终于登在副刊上。拿到报纸后,岳父先是喜悦,读完立即大变颜色:“这根本不是我的东西,你别再哄我开心了!”我劝他,写作是一个长期的工作,急躁不得,只要多开阔眼界,多阅读,总会有收获的,到那时就有欢乐了!岳父信了我的话,但却瞒住我一次次往别的报社投稿,屡投不中。第二年,岳父再也没有耐心了,就摔掉纸笔,又重新养花种菜。
这样三点一线的生活难免让岳父生一些闷气。特别是儿子和小女相继成家又远走后,岳父更是备感孤独,一天到晚只能在家里唉声叹气。我见他性情变了许多,干脆每次来都带上一大沓报纸,希望他能从中找到乐趣。但后来岳父的视力越来越差,即使戴上老花眼镜也头晕得厉害。再后来,他连电视也不看了,只是偶尔听听收音机里的评书和小说。有两次我见他听着听着,竟然半躺在竹椅上睡着了。这时我才隐约感到此时岳父的精神已全无寄托。
寂寞中,岳父便要求岳母不去做零工了,就在家里帮他种种菜,然后老两口经常上街逛商场和公园什么的。岳母出生在穷苦人家,从小勤劳惯了,又哪里闲得住?那天经不住岳父的劝阻,好不容易才歇在家里陪他出去。岳父当时十分高兴,谁知一到街上,岳母就像撵兔子一样跑,岳父在后面大骂,岳母不高兴地反驳他:“慢腾腾地有什么好看的?有什么好东西买了就走嘛!”岳父只得无奈地摇头,说她一点情趣也不懂,岳母反而对他的话感到很可笑,索性半路上就转回来。岳父一个人在外面转了半上午,回来时兴趣全无。

《老家伙》剧照
这以后岳母再也不陪他外出,更加努力地打工挣钱,还振振有词地:我一天总能赚个十几块,你呢?一天还要花掉好几块!岳父在家里待不住了,只得偶尔一个人出去转。今年春季的一天,我突然在公园外看见岳父在里面的石凳上闷坐着吸烟,顿时大惊失色:原来岳父可是从不吸烟只饮少许酒的啊!我赶紧走进去,岳父却像不认识我似的,抬起一双迷茫的眼睛,对我张大嘴巴“啊”了好半天才醒过来。

我将他送回去,却见岳父已经从庭院后面的里屋搬到前面厢房里住,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和岳母分居了。我环顾客厅四周,又见那里边摆满了酒瓶,并且都是度数高又低廉的烈酒。再看看外面废弃的花盘里,全是烟头和烟纸盒。岳父已经开始用烟雾和酒精来麻痹自己了。晚上岳母回来,一进门就絮絮叨叨的,看得出她对岳父的一些生活习惯十分不满意。吃饭时,岳父用大茶杯斟满了酒,一饮而尽,接连喝了好几杯,看得我心惊肉跳的。
此时岳父身边一个子女都没有,岳母由于和他文化背景和性情的差异,总是和他划不拢,岳父的脾气自此变得十分古怪起来,他常常一个人在家里无端地摔东西,骂一些很难听的粗话,饮酒过后更像发狂一样。岳母不知道该怎么和他接近,只好天没亮就出去,然后故意挨到很晚才回来,听到岳父的叫骂声,她只能躲到后面的屋子里难过。19日晚上,岳父又照例叫骂了几句,岳母忍不住回了他几句,想不到就发生了这样意外的事情。

天大亮时,岳母和妻子才姗姗而来,玲玲却因为刚出世一个多月的孩子而不得不回去。我将一切情况都跟她们和晓宇说了,他们的脸色顿时好多了。这时医生跟我们讲:只要病人配合治疗,我们又护理得当,就岳父目前的情况看,是完全可以战胜死神的!我将这一好的情况跟晓宇说了,问他是否能马上回来,不料昨天还满口答应立即回来的他现在却犹豫了,好一会儿,那边电话里传来他妻子苦巴巴的声音:“我的好姐夫,你就替我们再好好照顾他老人家吧!我们这里实在走不开!现在物价飞涨,房租又贵!一关门不知要损失多少啊!”我无言以对,面对岳父期待而痛楚的眼神,我只得撒谎说:“他说他马上就可以回来了!”

《八零九零》剧照

心理上的空缺

岳父那如死灰一般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丝笑意,岳母和妻子也高兴得掉下了眼泪。又做了透析和输血后,岳父精神像是好多了,只是呼吸有些困难起来,医生便建议启用呼吸机,将他的喉咙开了一个口子。这一下,岳父的头部可轻松多了,我随手夹着一份报纸过来,岳父马上用头和手示意我,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我便坐下来,轻轻地念一些好新闻给他听,岳父像是有滋有味地听着,不知不觉就睡去了。因为我接连两天都未睡了,此刻已感到疲惫不堪,就和妻子岳母商量,想不到她们又用一种近乎乞求的眼神望着我:“我们都是女人,在这里怎么能应付得过来?反正你回去也做不了家务事,就再坚持几天吧!再说在爸爸心里也只有你和他最亲近了!”
第三天,岳母在来医院的路上不幸中暑,医生说要不是抢救及时,恐怕早没命了。妻子只得去照顾她。我回来见岳父好好的,顿时放了心。但也不敢轻易将岳母的事情告诉他,怕他再受刺激。午后,我实在支持不住了,对着旁边的一床毯子就睡下,正迷迷糊糊的,地上“砰”的一声响惊醒了我。原来岳父艰难地将床头的一只杯子碰下了。我起身问他,岳父又急着用眼睛跟我说:“晓宇怎么还没到家?”我只得说:“可能是堵车了吧!”岳父信了,闭目又睡过去。

傍晚岳父又问同样的问题,我只得掏出手机出去假装和小舅子通话,回来便说现在车票很难买,但他们是一定会回来的。岳父有点失望,但也没再表示什么。第四天,岳母执意转回家里休养。我听妻子说,她在家里一天发几次慌,生命比岳父还危急。这里只能我一个人身心疲惫地护理岳父,不间断地给他读报纸,收听评书和小说。岳父听着听着,一会儿就神情艰难地问我:“晓宇回来了没有?”这时我再也编不出什么好谎言了,只得拨通了他的电话,又是晓宇的犹豫,他妻子的哀求。第五天,我只得将手机凑到岳父耳边,听到晓宇在里面痛哭淋漓,说自己若回来损失太大了,岳父满脸灰沉沉的,闭上眼,一头垂过去。我也不知他此时是什么心情。

《天道》剧照

第六天,医生又来催我交费,我捧着一大堆单据回来,岳父示意问我已经交了多少钱了。我随口说出:“5万块!”岳父顿时痛心不已,两只眉头紧紧地锁着,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第七天一大早,我在地上被惊醒,只见岳父一直向门口张望着,然而我妻子、岳母和玲玲终究没来,岳父急着要我解释,因为岳母的身体持续虚弱、发慌,我终于忍不住跟他说了这事,岳父顿时绝望地垂过头,一闭上眼睛又溢出了泪水。我也很难过,不知道这个事情怎么就越来越糟糕。
半上午时,我刚离开一会儿,岳父突然拔掉了输液针头,我回来时见地上满是液体,一个劲地痛哭着求他不要这样,一定要有信心活下去!可是岳父任我怎么摇晃也不回应。只是紧紧地闭着眼睛,双手也紧紧攥着。连几个老医生都看得大惊失色。他们说,这个时间里,正是岳父体内器官储存的毒素反弹出来的时候,又因为他的大脑已经逐步清醒,所以也是他最能感觉到痛苦和无助的时候!现在他最需要的是家人的安慰和鼓励,以逐步帮助他增强战胜死神的信心。等到毒素一步步溢出来,再过滤掉了,那一切都好办了。我泪眼汪汪地求医生:“你们帮我说说他好吗?”医生摇头:“我们不是他的家属,怎么帮助也不会起太大的效果!”

我明白了,现在只有真正从心理上才能抚慰岳父那颗已经绝灭的心灵,然后才能帮助他彻底地战胜死神!可是我现在又去哪里找他们来呢?我又致电晓宇,不想半天也没人接听。打电话给妻子和玲玲,将医生的理论都说了,她们根本不信这个,都说:“这么多天了,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了吧!我们现在确实是走不开,你就再忍忍吧!”我挂掉电话,心里比岳父还冰凉。

《二胎时代》剧照
第八天晚上,岳父脸上突然一阵青一阵白的,双眼直翻个不停。双手和脚都一个劲地抽搐着,看得出他此刻已是极度的痛苦。我感到不妙,马上去喊值班医生,不料岳父却趁乱再次拔掉了针头和导管,我哭着求医生急救,就在医生和我转身拿器具之际,岳父突然挣脱了呼吸机,然后使出全身力气挪到床边,一头栽下去。我们都被这个情景惊呆了。医生随后就展开了急救,但这一次终究没有让他醒过来!

事后那个老医生痛心不已地对我说:“一方面岳父是实在忍受不了毒素反弹所带来的剧烈疼痛,另一方面他对生活已经完全绝望了!我们从医几十年来,还从未见过哪个患者的家属这么多天都不见面的!即使有一万个忙碌的理由也难以说得过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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