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五年时间,写了七本书都没有出版。比如我和方舟一个对话《两代人的十二月》,还写了《日熄》,写了《四书》,包括两本文学讲稿,旧书也不能出版,不能出版和其他原因没有关系,就是因为觉得写得不好。今天写这部小说,纯粹是想和读者见面。
——阎连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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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总说文学要反映现实
但是文学总是滞后于现实
阎连科:
我最近几年,应该是很长时间,对于自己的写作价值一直在产生怀疑。就是说你为什么要写小说,为什么把小说写成今天这个样子?我一直到现在都非常怀疑。
比如说我经常开玩笑说,你写小说是为了挣钱,你能挣过金庸吗?你没有他挣得多。你写经典,你能写过鲁迅吗?你能写出《红楼梦》这样的小说吗?你也写不出来。
我觉得这个写小说到底要干嘛的?所以我对于一个作家写作的价值其实非常的怀疑,你既不可能写出经典,你也不能挣很多钱,也不能当官,你每天又要做这个事情。我今天闹不明白,为什么一直要做这件事情。
所以在写作中间,我想对自己,乃至于对作家群体,乃至于对整个社会中的知识分子的价值都不断在怀疑,你没有权利怀疑其他知识分子,你也没有权利怀疑其他的作家,最终我总可以怀疑我自己吧?
所以你会觉得,我在《炸裂志》中写了那样一个阎连科的形象,在《日熄》中讲了江郎才尽,恨不得要当和尚的阎连科形象,在《速求共眠》这个小说里面又写了对什么都没有信心,对什么都没有把握,对什么都左右摇摆的阎连科的形象。
包括今天坐在这里,和理想国做这个活动,是为了多卖一些书呢?还是为了和读者交流呢?还是想把你自己内心袒露给读者?我想把我自己的内心交给你们,可如果我真的把心交给你们,我出去就被人带走了,这是不行的。
所以我对我们今天所有的行为产生非常大的怀疑,不知道为什么。这是我这几年特别困惑的东西。
乃至写这本书的时候,为了能够发表出来,还专门请德高望重的人写了一篇文章,保证这本书是没有问题的,那个人说了一句,这篇小说,阎连科清楚地告诉你们,我不能批判别人,我能不能批判我自己呢?我觉得他说的是非常准确的。
蒋方舟:
这几年我自身感知到的也是一种文学的无力和怀疑。后来我觉得任何诚实的写作者,首先是对自己和对于文化的无力是最诚实的。
比如我们总说文学要反映现实,但是你现在发现大家不需要在文学当中反映现实,文学总是滞后于现实的,大家觉得文学要影响别人的心灵,但是后来发现大家不通过文学的方式被影响,文学的影响力非常非常有限。所以我觉得
任何诚实的写作者可能首先感知到的无力不是来自于自身,就是来自于文学这个行当本身的无力感。
阎老师最矛盾的一点就是他一边感慨文学没有意义,一边又非常卖力的去写。而且,我觉得阎老师最有意思的一点,就是我们之前在跟阎老师讨论他新写的小说,他不断在说自己的小说语言不好,阎老师是每一个小说都想尝试一种新的语言的,所以每一个小说都要找到一种符合这个小说的文体和题材的语言。
这个是给自己设置了一个非常非常难的挑战,而这种挑战并不为了取悦于外界。
我们的阅读没有选择权
别人推荐什么你看什么
阎连科:
无论是19世纪还是20世纪,今天我们谈论的经典作品、伟大作品,破坏性是非常强的,我们今天不断说卡夫卡,我们反过来说,如果是托尔斯泰看卡夫卡的小说,
托尔斯泰一定会说,他妈的,这是什么小说,这能叫小说吗?但是这就是20世纪最伟大的小说。
我们后面看贝克特的话剧,这是什么他妈的话剧。但这就是最伟大的话剧。我们天天说小说要写人间情感,写生老病死,从世俗中到灵魂中,但我们看博尔赫斯的小说,博尔赫斯完全不关心人的生活,博尔赫斯的小说最伟大的就是对人的不关心,创造另外一种小说。这是对小说巨大的破坏。
恰恰我们整个中国文学,中国的作家太爱人,太爱生活,乃至于太爱这个民族和国家。爱国家一定是要鼓励,爱民族也是要鼓励,但是你稍稍从这种倾向中退回来,或许才可能写出好小说来。
中国的读者,包括我在这儿,我们的阅读是没有选择权的,只有别人推荐给你什么你看什么,我们每次出版都是被人家选择过的,你看的是被人家选择过的作品,我们的作品是被规训过的作品,我们从读者、作家、到批评家都不是破坏者,因为不是破坏者,所以从来没有建设过任何东西。
一定要相信一点,你今天写《安娜·卡列尼娜》连一点影响都不会有,你今天写《战争与和平》毫无意义,你今天写个《三国演义》除了照搬照抄没别的任何意义。
今天这个时代要求写的不是这个东西,我们恰恰做的却都是这个事情。
为什么说我的文学无意义,是因为阎连科做的没有那么大的破坏意义。
我经常说,老觉得那个小说就在你的眼前,你一伸手就抓住,抓住拿过来一看不是那个东西,为什么?没有达到破坏的机制的东西。
包括《速求共眠》这本小说,我特别希望和读者交流。但是有一点,它的破坏意义没有达到我想象中那么高。也许读者读了这本小说会觉得,阎连科写的小说是如此随意,如此随便,读者读起来如此不方便,但又如此的好玩儿。
或许在这个层面上,如此不给读者一个完整的什么东西上,我的这本小说其实有一点意义。但是说实在话,
我们今天每个作家都不能写出对文学有破坏性的作品,这是我们最大的悲哀。
你千万别想,说我要写个《红楼梦》,我要做鲁迅,我要写出什么什么东西,那你的一生就白搭进去了。这些经典作品一定要读,但读这些作品的目的,是为了不写这样的作品。如果读了之后还写这样的作品真是完全没有意义。
这些东西想到这些问题的时候,我的年龄不允许了,才华不允许了,所以要寄希望于年轻人。希望年轻人一定要记住,你是为了不写这样的作品才看的。
为了写这样的作品而读书,你永远就是一个小学生,但是写出来另外的作品你可能就是真的是大师,真的是活得有价值的。
蒋方舟:
我在人大读创意写作研究生,阎老师给我们讲课就是讲过19世纪和20世纪的小说,讲卡夫卡对托尔斯泰的破坏,马尔克斯对卡夫卡的破坏。我就发现自己在对于文学的理解,就发生了很大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