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其非双手抱头狠命地挠了几下，然后突然两手摊开巴掌对着自己脸左右开弓打起耳光，声响短促而急迫，像放了一串急速炸响的鞭炮。
王全福还没来及阻止，一百响的鞭炮已在瞬间炸完，只剩下冒着烟的一地狼藉。
朱其非的双脸马上肿胀起来，红彤彤地现出无数指印，眼看着鼓起一道道棱。
朱其非咽了一口吐沫，缓缓地低声说，「可能是我干的，但是你们仍然要查出真相进行确定，是不是？
」 他的嗓音沙哑，似在一瞬间被抽干了水分，干瘪、无力，似是冬天下水道里冲出来的枯烂发黑的树叶。
朱其非找了件衣服穿上，跟着警察上了车。
上车前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家的窗户，窗帘拉了三分之一。
往常出门，如果兰月在家，现在她应该正站在窗边看着自己。
他想到了父母，自己打人和住院的事，兰月背得严实，瞒过了他们。
现在这回恐怕是瞒不住了。
事已至此，只祈祷他们能受得住这个打击。
生活本来就处处艰难，谁家会没有个波折呢？
下楼前，警察给他戴上了手铐。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就是犯罪嫌疑人。
证明自己清白和不清白都行，他只想要一个事实。
就现在的情况来看，恐怕证明后者要比证明前者容易得多。
玻璃上映出自己浅淡的侧脸，他盯着自己看，只能看出一个轮廓，分辨不出任何细节，像是一个即将离去的鬼魂，逐渐变淡，最终化为无有，不留一丝痕迹。
收队时，警车的速度没有来时那么快，也没有拉警报，只是警灯忽忽闪闪地。
朱其非漫无目的地盯着窗外。
风又大了些，天上起了乌云，盖住了太阳。
这个冬天是个暖冬，只在上个月像是要下雪，可一连阴了好几天，最后只憋出来几片雪花，很不像话，没落到地上就没了，还没春天的柳絮多。
兰月一直想要堆个雪人的…… 一想到兰月，他的肩膀就跟着一抖，仿佛从噩梦中突然惊醒。
我该怎么办？
怎么向她父母交代，怎么向兰阳交代？
路口等红灯时，他回头看了一眼，透过挡风玻璃，能看到那个叫姜生的警察面无表情地驾驶着车辆一直紧跟，旁边坐着一个女警察，一脸严肃看着前方，刚才在家的时候似并没有见过她。
他后来知道她叫陈小燕，和姜生一起是自己案件的经办人。
朱其非看到姜生的目光正从他脸上划过去，发现自己在看着他，于是又折返回来盯着自己。
朱其非在心里问他，「我会不会是凶手？
」 姜生的眼神似乎在告诉他，「我看你就是，但是不好说。
」 朱其非又问，「怎么证明我是或不是凶手？
」 对方似在说，「找到凶手你就不是凶手，找不到凶手你就是凶手。
这就是证明。
」
姜生见朱其非把脖子扭成奇怪的姿势一动也不动地看着自己，他的眼神空洞而无生气，像是有什么疑惑想知道答案，又像是一切答案都已太迟没有再说的必要。
过了一会，朱其非终于木然地转过头去。
「王队，他好像一心找死。
」 姜生偏了偏头，冲后座的王全福说。
王全福没搭理他。
姜生感觉没趣儿，砸吧了几下嘴开始开车。
副驾驶上女警慢悠悠地小声哼了一声，「是一心求死，不是找死。
」
姜生说，「如果真的因为患人格分裂杀人的话……」 他提高了嗓音，「王队，精神病患者是无刑事责任能力人对吧？
」
王全福正在打电话，没听见姜生说话。
他拨了好多次，有些火大，刚一接通就质问，「忙什么呢电话都不接？
」
对方解释了一下原因，他的语气马上柔了一下又高上去，「哦，上课，那你上吧…… 现在是你在我这里挂职，是组织上定的…… 挂职当然得干活，刑警队不养大爷……」
一听就知道他在打给谁，是刑侦学院的 「教授」 金四九。
王全福昨天还给他俩介绍过他。
他并不是教授，但总是自称教授，所以大家都叫他金教授。
凡是跟他初次见面的人，必然会听到他一番自嘲：
你好，我是金教授，其实我不是教授。
如果对方感到好奇，他就会洋洋洒洒陈述一番原因：
教授只是一个职称，评这个职称需要几篇学术论文或者专著，但是我的研究方向和内容具有保密性，不能公开，成果也就不能发表，所以评选职称的条件就会欠缺。
其实我更在乎大家的认可，比如大家叫我金教授就是对我水平的认可，这个比官方的认证让我更有成就感……
金教授的研究成果确实不适合发表，没有哪家正规刊物会刊登他的论文。
2015 年，他写了篇论文，四处投稿都石沉大海，于是全文发在自己的博客上，随后又转发在本地的城市论坛，结果引起一波骚动，把城市西部的房价拉了下来，两家房地产开发商血本无归，其中一家倒闭。
到现在那边的房价还处于萎靡状态半死不活，毫无起色。
当时西部属重点发展区域，市政府面向全国招商引资，都认为会发展迅猛。
政府还投巨资建了西客站，并且规划了一整套发展策略，要围绕一个交通中心，打造现代化的商业圈、文化圈、居住圈、旅游圈、教育圈，简称 「围绕一个中心，放好五大卫星」。
各房地产开发商争相拿地，地王一个接一个，正在热火朝天的时候，金教授发表了那篇题为 「论方位五行和重大刑事案件的关系」，从清朝开始一直到现在，罗列了一大串发生在西部片区的暴力数据，结合紫白飞星和五行生克，还配了曲线图、柱状图，证明西部目前为 「凶地」，然后给出自己的推论：
近二十年内此地复进入低潮期，治安环境面临考验，可能会发生影响重大的凶杀案。
现在，西客站片区已近乎鬼城，白天高楼林立，晚上黑灯瞎火。
去年，政府又规划了个东站，还没开工建设，就有人找学校给他下了禁口令。
学校的学生不失时机地自发组织了一次本城市 「最有影响力专家学者」，他毫无悬念当选，因为就他一个候选人。
金四九说，「可见，金教授并非浪得虚 名，还是有些真本事的。
」
不管怎么说，金四九在刑侦系统是有点名气的，不仅因为他帮助周边城市警方破获过几起案子，也不仅因为他获得过学校级别的 「劳动模范」 称号，最主要的还是因为他研究的方向，连他自己都说，「我的研究方向就是没有方向，概括起来就是『一个中心，四面出击』。
」
他的研究方向果真是五花八门，除了现代主流科学之外，他还研究六爻对破案的参考作用、古典音乐对激情犯罪的抑制力、时辰与犯罪情绪的相关性…… 他甚至调查了一千三百个大专以上学历的强奸犯，详细研究了半年，得出一个结论：
强奸犯没有一个看过《西游记》原著，所以，看西游记原著有可能抑制性犯罪。
金四九在刑侦学院教 「现代刑侦理论」，因为常穿插一些非主流学科内容，很受学生欢迎。
常有其他高校的学生买一身刑侦学院的校服来他的课堂混听。
前几天，金四九被安排到刑警大队挂职，学校的课也不能耽搁，奖金方面以补助的形式增加一块。
周围的同事说，「你这是要升，不走学术路线向仕途方向发展也挺好。
」 刑侦学院直属省公安厅，干部能在系统内流转，比如现任校长就是原淮城市公安局副局长。
刑侦学院的校长级别不低，跟本市的副市长一样，都是副厅。
金四九看不上刑侦大队副大队长这样的职位，不是因为这是公务员序列中的最低级别，而是因为王全福。
他俩都毕业于公安大学，王全福早他两年毕业。
他不喜欢王全福，是因为两人在篮球队打球的时候对方总是耍赖，金四九盖他的冒，他总会大喊大叫打自己手了，要不就一屁股蹲在地上说被他撞到了，不判罚球就抱着球不起来。
现在，王全福打他电话，这是催他去刑侦大队报到。
王全福告诉过他，办公室都给他收拾好了，桌子上还给他摆了一个大号的变形金刚，并着重强调不是塑料的，是合金的，那是他自掏腰包送他的。
金四九挂掉电话，看了看表，决定现在就过去，王全福这么催他，肯定不是急着请他吃饭，而是遇到了奇怪的事。
他琢磨着要不要准备点什么礼物？
自毕业后两人还没见过面呢，就是电话也没通过几次。
转念一想，算了，送他礼物岂不成了我巴结他？
我可是研究学术的，是金教授，自然要清高一点。
本文摘自 豆瓣阅读作者
申子辰
的作品
《校园投毒事件始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