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子之手》作者汤翠芳教授对她与吴家麟教授的生活的记述,是从1954年开始的。这一年,汤翠芳以一个年轻文艺女兵的身份从解放军部队考入中国人民大学法律系读本科,当时她是一个共青团员。
当时的汤翠芳同学第一次在人性与党性的边界上挣扎是在恋爱问题上。从照片上看得出来,那时汤翠芳同学是很漂亮的。据汤翠芳同学后来说,还在部队上的时候,就有一位首长追过她,因为她有海外关系吹了。看来那位首长的党性是比较强的。汤翠芳同学在人大法律系读书与吴家麟老师相爱后,党团组织立刻就关心上这件事了。《执子之手》记述了这个“关心”的过程:
“有一天,我们班里的一位党员(系总支委员),可能是出于对我的关爱,也可能是受那位主任的指使,找我谈话说:‘你这个年龄是可以考虑个人问题(即婚恋问题)了。听人说,你经常到吴老师那里去?’我说:‘去过几次。’她问:‘你了解他吗?’我说:‘了解一些。他是单身汉,贫苦出身(当年讲出身,贫苦出身的人倍受青睐)。’……她加重语气说:‘他哪是贫苦出身,他父亲是怎样的人,你知道吗?’我说:‘不知道。’她又关切地说:‘你看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跟他交往,这很危险呀。’”
“过了几天,班里团支部有人找我谈话,说:‘……这个人不靠拢组织,思想上不要求进步,这一点你知道吗?’我说:‘不知道。’她说:“你是团员,和人交往,要注意影响。’看来团组织也不同意我和他交往。这不明摆着吗?”
《执子之手》写道,此时,吴老师告诉汤同学:“我们这边的团支部也找我谈过话了。他们说你有海外关系,要我慎重考虑。又说你身体不好,有心脏病等等。我不怕你有海外关系,更不相信你有心脏病。”停了片刻,汤同学郑重地问他:“你真的不怕海外关系?”“不怕,真的不怕。”吴老师斩钉截铁地说。汤同学后来说,这次由于“彼此敞开心扉,两颗心靠得更近了”。
这是汤翠芳同学、吴家麟老师坚守人性立场与当时的党性要求发生的第一次碰撞。尽管人性的立场守住了,但他们的内心是有过挣扎的,至少对于汤同学来说,当初系总支委员的那一番谈话,就让她“思考和苦闷了好几天。睡不沉,吃不香,干什么都没有劲头”。吴老师可能对这一套把戏看得比较透,可内心一定也有过困惑或不解——党团组织两头做反面“工作”,欲把一对恋人搞得各奔东西,干这种损人不利己的缺德事,何苦来哉,何必来哉!或许,吴老师当时不能理解的是,系总支委员等人的言行,正是体现了阶级斗争为纲时代党性的要求。
《执子之手》告诉我们,在经历了不少周折后,汤翠芳同学和吴家麟老师于1956年“五一”这一天喜结良缘。婚后一年中,他们的生活看来幸福而平静,但可惜好景不长。
就在他们结婚的周年纪念日,中共中央《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在《人民日报》发表了。1956年5月29日,《人民日报》登了吴家麟讲师帮党整风提意见的发言,要点如下:人民代表大会制比资产阶级议会制度有无比的优越,但我们在运用政治制度的某些环节上有毛病,甚至有严重的毛病;党是人民代表大会制的领导力量,但两者应有界限,要实现党的领导,但不能以党代政;有些地方的人民代表大会有形式主义偏向;应作到有法可依,有法必依,但有些部门没有作到有法必依,中央最高领导机关法制观念不强,有不遵守法制的现象,应该坚决纠正。吴讲师最后提了若干建议,其中包括建议中央领导机关首先在严格遵守法制方面做出榜样。
看来,吴讲师中了“阳谋”!1957年6月8日,《人民日报》发表了《这是为什么?》的社论,7月1日该报发表了《文汇报的资产阶级方向应当批判》的社论,全国开始大规模反右。那时的规矩,好像是不能对领导党的任何言行,表达半点异议,吴讲师居然说党的人大制度有形式主义偏向,且不仅要求领导党守法,还建议其中央领导机关在守法方面率先垂范。这当然应该定右派!
你向党“进攻”,党的组织对你当然也不会客气。《执子之手》记载,那时人大法律系国家法教研室“群情激愤”,开始批判右派分子吴家麟的错误言论。党团方面找到吴讲师的妻子汤翠芳同学,与她谈了三次话。
第一次是班里团支部负责人找她谈话,所谈内容大致是:“吴家麟现在被揪出来了。你是团员,应该站稳立场,积极投入到反右派运动中来。这对你是个考验,希望你经得起党团组织的考验。”谈话之后,汤同学感到痛苦、恼恨、踌躇、彷徨,情绪一直消沉,但显然党性不强,没去揭发丈夫更多的反动言行。
在这种情况下,党当然要设法“挽救”她,于是就有了党团领导与她的第二次谈话。谈话的内容是:“现在全国人民都积极投入到反右派运动中,你是团员,怎么能消极观望呢?当前你最主要的问题是要认清吴家麟的反动本质,要与他划清界限。这是大是大非的问题,决不能动摇。你要与组织上站在一起,揭露吴家麟的反动本质。”汤同学确信党是伟大光荣正确的,于是,她用了几天时间,将吴讲师历来的言行像用蓖子蓖头上的虱子一样地清理了一遍,仍然没有找出一点反党反社会主义东西来。这时汤同学想:“怎么办?不起来揭发,说我与他划不清界限;起来揭发吧,我揭发什么呢?我什么也揭发不出来呀。我总不能为了表示‘积极’而去瞎编乱凑吧。不,绝对不能。”于是她选择了沉默。
显然,当时的汤同学在党性面前又失了一城。她的丈夫吴讲师真的没有什么可供其揭发的吗?非也!吴讲师对反右运动肯定有不满嘛。他不是对汤同学说过,系里对他言论的批判,“完全是一派胡言,胡批乱批”吗?这就是“对党中央部署的反右运动的攻击谩骂”啊!汤同学为什么不揭发?说到底,汤同学选择沉默,还是因为有人性的坚守,党性不强。按照党性的要求,为了配合党反右,他丈夫既然被党组织认定为右派,她就一定要相信他丈夫是右派。右派怎么可能没有右派言论?即使真的没听他说过,也可以从他讲话的情绪里分析出来呀——他被作为右派批判,情绪总不可能没有不服气的成分吧,对党不服气与同党对抗何异!再说,她还可以猜他藏在肚子里没说出来的“腹诽”嘛。退一步说,她即使无中生有揭发丈夫一些右派言行,那也是“讲政治顾大局”,“党性强”的表现呀。
“组织上”第三次找汤同学谈话是在吴讲师被定为“极右”之后,目的显然是劝他们离婚。1957年9月24日,《人民日报》刊登了《驳斥吴家麟诬蔑最高权力机关违反法制的谬论》一文。人民大学的高音喇叭传出“国家法教研室奋力反击极右分子吴家麟”的报道。在这个背景下,“组织上”又找汤同学谈话了:“我们与右派的斗争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决不能心慈手软,姑息养奸。吴家麟已经从一般右派上升为极右分子,前几天,《人民日报》还发表文章,专门批判他的反动言论。你应该看清他的真面目,与他彻底划清界限。否则你的团籍能不能保住就成问题了。”正如《执子之手》所言,在那时,“党籍、团籍是一个人的政治生命。丢掉团籍,就意味着你这个人政治生命的完结,意味着前程暗淡,意味着将要过二等公民甚至三等公民的生活。这是一个非常严肃而现实的问题。何去何从,必须做出抉择。组织上要我看清吴家麟的真面目,他真面目是什么呢?那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而且是大右派、极右分子。这个真面目我看不清楚,因为我不相信他的真面目是这个样子。组织上要我与他彻底划清界限,‘彻底划清界限’是什么概念呢?根据有些报纸的典型报道,那就是‘离婚’。”我在那个时代生活过,据我观察,那时一个人要么没入党入团,如果他/她入党入团后又被开除党籍团籍,其实际政治地位就同地富反坏右差不多了,一定是备受歧视。
汤同学当年人性的立场太顽固。她居然不仅没有与吴讲师“彻底划清界限”,还连续几天,“不顾党‘孤立’右派的政策,不顾同学们的舆论,匆匆吃罢晚饭,溜回家中。……生怕一推开房门,在桌子上看见遗书,或者在椅子上、床上、地上见到一具尸体。”只要推开房门,看见吴老师在家,她的心就“立刻宽松了,惊恐化为喜悦。”历史上就读过的学校,我熟悉三个老师,其配偶党性都比汤同学强,一个是小学女老师,带着两个幼小儿女,与丈夫离了,她的儿子在小学三、四年级与我是同班同学;另一个是上大学时的英语老师,他的妻子被迫与他假离婚(法律上是真离婚),带着三个孩子,他1979年平反后两人复婚;还有一个就是我读博士研究生时的导师何先生的前夫人,她当年也是带着一对小儿女与何先生划清界限离婚的,听说她老人家那时态度甚为坚决,表示一心要跟党走革命的路。
反右时的噩梦,到文革时他们好像又重温了一遍。1968年,双双都被发配到宁夏教书的吴家麟先生、汤翠芳女士,一个被认定反党,一个被当作特务嫌疑。“组织上”又要有特嫌的汤老师揭发有反党嫌疑的吴老师的罪行,对汤老师说:“吴家麟又被群专了,又到农场监督劳动去了。他都到了这个地步了,你对他还有什么幻想呢?要跟党和人民站在一起,揭发他的反党罪行。否则,后果是不堪设想的。”这时的汤老师好像久经考验了,表示“揭发不出吴老师的‘反党罪行’”,没有把“不堪设想”当多大一回事。看来,有了反右“那碗酒”垫底,此后汤老师好像什么酒都能对付了。
从反右到“文革”,原来的汤同学、后来的汤老师坚持抗拒了党性的强有力拉扯,没有跨出人性容许的边界,现在看来似乎很近人情,但其实当年是非常难做到的一件事情,特别是反右时期。在那个时期,他们还没有子女,要离婚也就是一转念的事情。当年流行的一种办事精神是,如果对“组织上”不百依百顺,“组织上”就会让你活得很惨。吴家麟先生被打成极右而没有活得特别惨,幸亏有汤同学这样人性立场站得特别稳的妻子。我在劳改农场呆过11年,我见过不少活得特别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