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花原名不叫老花,只因为自己纹了条花臂,我们都叫他老花。
“凭啥我有条花臂我就得叫老花啊!”给他起这名的时候,我们三个人在外面撸串,老花听了后不服气地大声嚷嚷。
“不叫老花也行,那我们就叫你老逼了。”鲶鱼哈哈大笑。
老逼一愣,举手投降,得,认怂。
我十六岁那会儿,老花还没有那条花臂。
那时候他刚刚初中毕业,老花脑子笨,再加上厌学,竟然成了我们这几个人中最早参加工作的。当年我们几个父母所在的那个厂子效益还好,如今看来当时已经是回光返照,老花让他爹塞进了车间,成了一名光荣的纺织工人。
然而过了没俩月,老花就不干了。
“你们不知道,那地方太他妈热了。”大冬天的,老花脱了羽绒服散热,装逼似的脱到只剩一件单薄的工作服。当天晚上老花高烧进了医院,骗他爹说车间温度太高吸热吸到发高烧了,老花他爹给了他两嘴巴子,骂道:“不想干给老子当保安去!”
老花于是脱下了那身湛蓝的工作服,穿上了威风凛凛的水泥灰。
年轻人当保安一般都值夜班,传达室那几个老头全是家里塞进来的,一到晚上睡的比猪还死,怎么叫都叫不醒。老花于是过起了日夜颠倒的生活,正好那时候我们下晚自习已经是夜里十点半,每天固定活动就是跟老花在门口的炸串摊吃烤饼。
老花最爱吃的是炸鸡心,我最爱吃的是炸鹌鹑蛋,鲶鱼就比较随便了,我们吃什么他吃什么,不花钱就行。
高中生聊的,一般都是那几样:游戏、考试、还有女朋友。
按理说我仨单身狗是不该聊女朋友这种话题的,可是偏偏在某个周五,面对第二天放假的诱惑,我们仨破例开了几瓶啤酒,然后就着酒气,谈论到这个话题。
“我喜欢的得是什么样的呢……”老花皱着眉头想着,“她得瘦点,穿的白净长得也白净,必须得有文化,最好眼睛大再有一头长发……”
“嗯,”鲶鱼憋着笑,“你接着说,我想听听她会不会张着长指甲。”
老花却不说了,瞪着眼睛看着鲶鱼身后。
鲶鱼被他看得发毛,嘀咕道:“不会真有鬼吧……”转过头一看,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姑娘正好骑着自行车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卧槽……说什么来什么啊……”老花喃喃自语道。
老花算是一见钟情了。
鲶鱼很是欢迎老花的一见钟情,这意味着老花会在烧烤摊坐更长时间等那个姑娘出现,时间长意味着点的东西多,东西多意味着他能蹭到的吃得越多。
“周天啊,你说你咋没有个喜欢的女生呢?”鲶鱼看着老花坚定不移的身姿,说道。
“我他妈就算有也不给你买这些,我宁愿干撸竹签子。”我冷哼一声。
鲶鱼还想说些什么,眼光突然瞥见了那女生的身影,连忙擦了擦嘴:“来了来了。”
然后我就看见老花脸上绽放出一如既往的傻笑,看着那女生从面前飞驰而过又恢复落寞,仿佛一个迎客的招财猫。
我看着他那表情有点不忍心,说道:“要不我帮你打听打听?”
老花猛地抬起头,用力点了几下。
鲶鱼这时候插了进来:“哎哎哎,算我一个。不过不能白打听……”说着眼神瞥向炸串摊。
那天晚上,我仨准确点说是鲶鱼吃干净了老板所有的炸鸡排,第二天鲶鱼积食进了医院,那之后据他说看见鸡排就想吐。
女生是我们高中的。
调查之后的我发现这他妈不只是朵花,还是朵空前绝后无人匹敌的大白花。
女生他爹在厂子里算是高层,家庭条件贼好。长得好看自己也争气,成绩稳定在年级前十。让同届的却总是充不进年级前十的鲶鱼愤愤不平。
“情况呢,就是这么个情况。”我汇报完了那女生的信息,等待着老花的反应。
“卧槽牛逼!”“太厉害了吧!”老花各种赞美之词说了个遍,就是没说放弃。
鲶鱼双手抱胸,说道:“老花啊,你看食堂的那个小姑娘长得也挺好看的,不如……”话没说完老花从嘴里滚出一串数字,我和鲶鱼目瞪口呆。
“啥啊这是?”
“那女生的电话。”老花对鲶鱼做了个加油的手势,“看看咱俩谁先成功!”
“我x你妈!”鲶鱼终于反应了过来,向着老花飞扑而去。
“单身是单身,可是你俩也没共同爱好,更没有任何交集,怎么跟她搭上话。”
夜里,老花正软磨硬泡着鲶鱼求教着如何追女生。
“那她有没有什么特殊爱好,就是那种受众不多的。”老花想了想,说道。
“你要这个干啥?”鲶鱼疑惑道。
“不懂了吧,人少说明能跟她聊这个话题的少,我要是会,不就能搭上话了吗?”老花得意洋洋道。
鲶鱼用异样的眼光瞥了眼老花,说道:“有倒是有,不过这玩意你确定你欣赏的来?”
老花一脸不畏艰难的表情。
“她同学跟我说,她喜欢什么民谣,我听过,反正是喜欢不上来,总觉得带着一股酸气。”鲶鱼用鼻子喷了口气,仿佛真能闻见那股酸气。
老花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似乎下了什么决定。
等我们再次见到老花,是他被他爹绕着厂子拿拖鞋抽的时候。
老花胳膊上青龙白虎好不威风,奈何主人怂包,被一个老头拿着拖鞋追的抱头鼠窜。
“爸!我错了!”老花哭成泪人。
“你他妈还知道自己错?”老花他爹拿着拖鞋喘着粗气,“把这花里胡哨的给我洗了!”
“爸……洗不了……”
“洗不了!老子那硫酸看看能不能洗得了!”
哀嚎响起,我和鲶鱼互相捂住对方的眼睛,不敢再看。
虎毒不食子,老花他爹再气也不可能真把他纹身给用硫酸浇了。就这样,夜间厂里的值班岗上,一个凶神恶煞的纹身恶棍当起了保镖,使得那几个月厂里晚上的小流氓安稳了许多。
然而老花的小白花却不可能看到了。
她搬家了。
“听我爹说,他们家本来就不准备在这长干,打的是捞一笔走人的主意。”鲶鱼吃着炸白菜,那天之后他不但不吃鸡排了,连肉都很少吃。
“我靠,人渣啊!”我骂道。
老花没说话,只是盯着路口看,仿佛小白花还会来的样子。
小白花家里人的走,似乎为厂里的衰落拉开了帷幕,一个个的高层拿钱走人,底下的工人们很长时间开不出工资,一度闹到了要占街游行的地步。
我爸、鲶鱼他爸,都慢慢选择了停薪留职,而只有老花依旧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用那条看上去很能唬人的花臂,不知是在守望这座日薄西山的工厂,还是那朵不知在何处的小白花。
老花提出来要走的时候,我们俩丝毫不觉得意外。
“拿到工资了?”我问,前几天我爹他们欠了六个月的工资终于发了下来。
老花点了点头,说道:“我想去北京闯闯。”
鲶鱼第一个赞成:“行啊,去北京干啥?”
老花笑了笑,露出自己的肱二头肌,“学纹身。我跟之前给我纹身的兄弟关系好,他给我介绍了个学徒的活,感觉这个还是挺赚钱的。”
“北京好啊,”鲶鱼大口咬着鸡排,两年过去,鸡排的美味让他克服了恐惧,“那个小白花你知道吗,保送到清华了。”
老花一愣,眼里突然绽放出光彩:“真假?你别骗我!”
“我骗你干什么,不信你问周天。”鲶鱼看向了我。我点点头,表示鲶鱼说的是真的。
“老板拿酒来!”老花豪情干云地叫了几瓶啤酒,“这要是我能碰到她,说什么也向她表白,要不然这一胳膊遭的罪可是白遭了!”
鲶鱼举起酒杯:“为我们的大学生活干杯!”
“还有我的未来小白花!”老花跟上。
“走着!”三个玻璃杯碰到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接到老花电话的那一刻我和鲶鱼是很懵逼的。
那时我俩正好放假坐在门口的炸串摊撸串,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我一看是老花便打开了免提,老花的声音从听筒里猛地冲出来。
“周天你猜猜我碰见谁了!小新!”
鲶鱼被吵到了耳朵,不满地骂道:“我他妈还蜡笔呢!”
电话那头楞了一下,“卧槽鲶鱼,你俩在一块啊,正好,省我电话费了。”
“小新谁啊?”我问道。
“就是那个小白花!”
原来老花这逼不到黄河不死心,到了北京之后一边学着纹身一边混着民谣圈子。这一天正好看见有个客户来纹身,老花越看越面熟,问了下才知道竟然真是小白花。
小白花如今已经不穿一身白了,但是皮肤还是一如既往地水嫩,所以老花还是叫她小白花。小白花是来纹身的,纹的图案老花也看不明白,但是好在老花技术过关,而且完成后愣是没收小白花的钱,说是老乡得好歹照顾下。
小白花也不扭捏,过了几天请老花出去吃了顿饭,一来二去,这俩人就熟了。
然后老花表了白。
“当三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你,便明白了一见钟情的含义。我总觉得一见钟情是有个生产量的,一个人一辈子也就那么几次一见钟情的机会,遇见你之前,我没有过,遇见你之后,也不会再有。所以我把我一生的一见钟情,都给了你……”
鲶鱼拍着大腿狂笑:“卧槽卧槽你他妈太有才了没看出来啊哈哈哈哈哈哈!”
“后来呢?”我捂住鲶鱼的嘴不让他继续,期待着接下来剧情的发展。
“后来?”老花哈哈大笑,一副小人得志的死样子。
总之老花开启了秀恩爱的日常。
这狗东西很过分,看我俩没有女朋友故意给我说他们的恩爱日常,气的鲶鱼想从山东杀到北京干掉这对狗男女。
“明天圣诞节了啊。”老花在群里说道。
“屏蔽了886。”鲶鱼很干脆。
“cnm屏蔽了886。”我表达了自己的问候。
那天晚上,老花在群里开启了他的情话教程,我和鲶鱼很有默契的互相说了不看,然后偷摸在群里潜水偷瞄。
晚上十二点,老花开了视频,我和鲶鱼不约而同地接了。
“哈哈哈哈哈你们知道我今天跟小新说了什么吗?”老花看着我俩屏幕上的大脸,得意洋洋道。我和鲶鱼没理,只是沉默着让他继续装逼。
“我跟她说,”老花吸了口气,“我就像爱天安门一样爱她。”
“你有病吧!”鲶鱼忍不住先张了嘴。
老花摆了摆手,说道:“你不懂。”
“我干的纹身这行,见的最多的就是那些山盟海誓往自己身上纹对方名字的,结果呢,到最后来洗纹身的还是那几个,有些牛逼的,洗完之后就能纹上另一个名字,轻松的很。”
“他们都觉得纹身算是山盟海誓,可是压根不是那么回事啊,纹身也能洗的,纹身做的不叫爱情见证,充其量叫所有者证明。”
“然后我跟她说,要是咱们俩真要做个爱情见证,那就天安门好了。纹身啊说白了也就一辈子的事,可天安门是好几百年的。”
“小新!我爱你!天安门在这多少年,我爱你多少年!”
电话那头,老花像是喝醉酒的乱喊,那股幸福和爱意隔着手机都能透出来。
两个月后,老花出现在我学校门口。
邋遢的头发,深陷下去的眼窝,跟两个月前的他仿佛不是一个人。
“我跟小新分手了。”他说。
“她说我太着急了,凡事都容易联想到一辈子,可是一辈子很长,没有人能保证。”
“但是谈恋爱,不就该是朝着一辈子谈吗?”
他皱着眉头,坐在门口的路边摊上,浑身散发着酒气,一个劲地重复着那个问题,不知道是在问我还是在问自己,亦或是那朵小白花。
手机从他的口袋里滑到地上,地砖的棱角磕到了电源键,屏幕亮起。
屏幕上,一男一女站在天安门前,笑得灿烂。
那天之后,我们谁也没提起过小白花。
老花出来工作的早,家里人的意思是让他早点结婚。老花参加了几次相亲,每次胳膊上的青龙白虎都把对面姑娘吓得够呛,索性不再去,专心弄自己的事业,三四年过去,老花开了自己的工作室,一个人弄得红红火火。
我跟鲶鱼有时候说相亲的全是良家妇女,治不了你这个纹身大哥,所以为啥不在你朋友中找个呢?
老花含糊说道:“不行,我算是明白了,我要喜欢一个人,只能一见钟情,那种日久生情的,我估摸是没福气遇上了。”
过会儿他又说:“可是我的一见钟情都用完了啊。”
他的声音很小,似乎在说给天安门听。
谁也没想到的是,老花是我们仨中第一个再次提起来小白花的人。
“她要结婚了。”老花说,“我打算去趟北京,你俩跟我去吗?”
鲶鱼愣了下,一拍大腿,“走啊!砸场子还是劫新娘!”
老花笑了笑,只是说:“去个地方。”
我们去的地方是天安门。
时值寒冬,老花呼着白气,指着天安门城楼给我俩说:“这就是天安门了。”
他低下头,苦笑一下,说:“其实那时候我自己也没啥底,一辈子说起来简单,那些豪言壮语都这么放出去,其实自己都不信,也就喊得大声点让自己壮壮胆。”
“分手时我跟她说,我要有一天想你了,我就来这里看看。结果五年我没来过,可是你看,五年了,这里还是没变样。”
他向天安门前走去,示意我和鲶鱼别跟着,看着就好。鲶鱼忧心忡忡地问:“卧槽他该不会自焚吧……”
我踹了他一脚,双手插兜,静静看着。
我看见老花在城楼前站定,清了清嗓,开始唱歌。
“我爱北京天安门”
“天安门上太阳升”
“伟大领袖毛主席”
“指引我们向前进”
四周逐渐有人来围观,老花一个人站在楼前唱歌,声音不大,但是很坚定。
那一刻我突然想,要是老花的故事是个电影,屏幕此刻应该被分成两部分,一边是婚礼进行曲,新娘穿着婚纱入场,另一边则是这首童歌,天上飘着雪,老花引吭高歌。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老花视而不见的唱着这简单的四句歌词,终于惊动了值班的警察。
“哎!干什么的!”
老花闭上了嘴,不再唱歌,只是看着天安门,然后转身,看向我们。
我很难形容他当时的表情,有些失落,但是又有些解脱,还带着些不服气。他猛地转头,似乎要做些什么,但是又无力地转身,发现自己根本无能为力。
“喂!”我冲他喊了声,对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他突然笑了起来,脚步轻快地向我们走来。
图片作者:風李た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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