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人眼里,李绅这个人远远没有他那首诗名气大: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题为《悯农》的诗作,其实一落地本是个双胞胎,另一首姊妹篇内容如下: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这首不及前面那首名气大,并非写得不好,恰恰是因为更有深意,容易让官家产生不舒服的联想,因此在入选课本时被有意阉割了。
如果你据此认为,李绅是个“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惟艰”的俭省寡欲之人,那就错了。看一个人是否节俭,不仅要听他的口号,更要看他家日常的口粮。同样是这个李绅,在做了司空之后排场却大的吓人,刘禹锡在参加了他府中的一次宴会后酸溜溜地写道:
高髻云鬓新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江南刺史肠。
据说李绅对这首诗赞不绝口,当场将刘禹锡相中的一名舞伎慷慨相赠。想想刘禹锡也是醉了,虽然仕途上一路跌跟头,却始终掩藏不住那颗骚动的心,先是厚着脸皮向白居易索要歌女樊素,未遂后终于凭一首诗作从李绅手里得到心仪的舞女,人家蹭饭,老刘蹭妞儿。
从悲天悯人到穷奢极欲,一方面是环境地位发生了改变,另一方面也是李绅固有的性格所致。《新唐书》评价他:“至务为威烈,或陷暴刻”,意思是行事风格霸道严厉,有时甚至有些暴虐。这个性格成就了他一生的名气,也让他在死后蒙受了追削爵位的羞辱,可以说是成也威烈,败也威烈。
有些猥琐的李绅塑像
李绅字公垂,他的曾祖李敬玄曾任职中书令,家族世代为官。李绅六岁丧父,母亲卢氏颇有文化,亲自教他识字读书。李绅个头很矮,却精明强干,绝对是块浓缩的精品,尤其是诗文出众,时人称之为“短李”,后来与李德裕、元稹合称当时“三俊”,走哪儿屁股后面都是一堆狂热的粉丝。
李绅一生的仕途大起大落,总体上很不顺。事实上,在职场的起跑线上他就几乎挂掉。
元和年间,李绅考取了进士第,被安排到国子监当助教。按说这个起点还是相当不错的,换作一般人早屁颠颠跑着上任了。但李绅“不乐,辄去”,撂挑子走人,跑到金陵游山玩水去了。
要说“短李”这个名头在江湖上还真够响亮,就像是水浒传里的及时雨宋公明,随便上街走走,都有人“纳头便拜”。金陵节度使李锜听说地盘上来了这么一位大人物,好说歹说拉他做了自己的“书记”,就是幕僚长。
放着公务员的铁饭碗不端,去给人打工,任性的李绅并没有因此掘到人生第一桶金。李锜不是盏省油的灯,各种坏事换着花样做。道不同不相为谋,李绅劝不住,又走不脱,十分苦恼。
李锜想赖在金陵当土皇帝,朝廷征召他时,他称病不行,副手王澹张罗着给他送行,他竟暗中派人将王澹杀死,并切成碎块煮熟吃掉。李锜让李绅给朝廷写信,以全体金陵人的名义挽留他继续在这里为人民服务。李绅不干,先是装作害怕,手抖得写不成字,一连涂抹了几张废纸,后来实在装不下去,索性摆出一幅无所谓的姿态:杀我可以,作文没门!
李锜暴跳如雷,把刀架在李绅脖子上也没用,只好换了个人写奏章,将李绅囚禁起来。
李锜被朝廷诛杀后,李绅名声大噪,有人打算将这件事上报皇帝,李绅制止说:我那么做,只是为了大义,不是邀名求显。
然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李绅所处的时代,恰恰赶上了唐朝“牛李党争”最激烈的时期,而他又是“李党”首领李德裕的铁哥们儿。在李德裕、元稹的扶植下,李绅一路从山南观察使到右拾遗、翰林学士、中书舍人,直至御史中丞,成为皇帝身边近臣。
政治斗争,朝云暮雨,“牛党”干将李逢吉搬倒元稹、挤走李德裕后,想推举牛僧孺入朝为相,但惧怕李绅刚烈敢言的二杆子脾气,想拔掉这根眼中钉,于是眼珠一转,精心设了个圈套。
“牛党”推荐了同样二杆子脾气的韩愈出任京兆尹(管理京城一带的政务、治安),还“贴心”地让他兼任御史大夫。
韩愈画像
奥妙就在这个兼职。御史台相当于现在的中纪委,负责查处官员违纪,西汉设御史大夫(正职)、御史中丞(副职),东汉以后包括唐代基本上不设大夫,即使偶尔有,也是个荣誉职务,中丞即是实际长官。现在李逢吉把这顶尘封已久的帽子翻出来,送给欢天喜地的韩愈,给了他名义上是李绅上级的错觉。
这个计划中最巧妙的一点是,按照唐制,京城一带因富豪权贵较多,难于治理,为了加强御史台的权威,规定凡京兆尹上任,必须先到御史台参拜,称为“台参”。现在韩愈在虚职上是李绅的上级,自然不肯屈身“台参”,而李绅遵循旧制,认为韩愈必须“台参”,偏偏两人又都是火爆脾气,结果你懂的。
之后的一切都按李逢吉导演的设想顺利进行着,“绅、愈果不相下,论诘往反,诋讦纷然”,两个二杆子越掐越凶,水火不容,正常工作已经没法开展,到了这个地步,皇帝伯伯的脾气再好也难忍了,“繇是皆罢之”,都给老子死远点!
在李逢吉等人的不懈努力下,李绅一贬再贬,一直贬到广东端州做司马。即使撵到了南海边,李逢吉、刘栖楚等牛党分子还嫌李绅所居住的地方是“善地”,仍然不甘心(“皆切齿”)。
不过,李绅在基层政绩突出,加上李德裕成功翻盘,李绅苦尽甘来,又从南海边一步步挪回来,先后任江州长史、滁州刺史、浙东观察使,终于回到中原,就任河南尹。
经历了许多磨难,李绅暴烈刚直的性格毫无改观。当时河南有许多地痞无赖,经常穿着奇装异服,挥舞木杆在街上击球,甚至大白天躺在官道上睡觉,车马都不敢靠前。听说二杆子李绅上任河南,这些泼皮无赖望风而逃,纷纷变身良民。
唐武宗即位后,“李党”进一步得势,李绅也达到了仕途的顶峰。他被任命为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不久又晋级为尚书右仆射、门下侍郎,封爵赵郡公,四年后病死在淮南节度使任上。
但他的暴烈作风,让一些人难以接受和释怀,即使是在他死后,也必欲报复。江都尉吴湘受贿,并强娶民女,但罪不至死,李绅却将他论罪处死,而且不等秋后复议,在盛夏季节就急着开刀行刑。
李绅死后不久,“李党”再次失势,“牛党”反攻倒算,将这件案子刨出来追责,又唆使当时的证人翻供。如此一来,李绅成了滥刑枉杀的酷吏典型。本着“死老虎也要打”的精神,朝廷下诏追削他的一切官职赠谥,并限制其子孙不得做官。
贬到海边还嫌近,埋进土里不放过。政声颇佳的李绅能让政敌们恨到这种程度,这副臭脾气也真是没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