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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秦 | 被家暴的女人

脑洞故事板  · 公众号  · 杂志  · 2017-07-15 12:03

正文


图/詹詹詹小花



1



我最后一次见老秦的那天,她终于有了八九年少女的样子。当时她没怎么说话,我也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彼时彼刻,任何言语都显得尴尬,而且痛心。

 

探视时间一到,老秦要回去了,隔了一层玻璃,我们目送着她,心里堵得很难受。走到一半,老秦突然转过身,对着我们深鞠了一躬。嘴唇翕动,我依稀认出她说的是谢谢你们。

 

这次她真的走了,没有再回头。站在我身边的胖子黄阳已经泪流满面,不停嘀咕着“操他妈的。”

 


2



2012年,我初入深圳,在坪山一个工厂上班,刚入职就被发配到产线实习。老秦是我在那条线的组长,手底下有二十几号员工。产线上,成品或半成品都叫做“物料”,简称“料”。她的职责就是催促各工序的员工尽快出料。现在回忆起来,脑袋里全是她余音绕梁的大公鸭嗓:

 

“这批尿到哪里了?”

 

“这几个尿还不拿去返修?”

 

“这几盘尿快点转到包装房!”

 

无数个走神的瞬间,我都以为她是医院化验小便的大夫。直到有人告诉我她是胡建人,我才正视她的口音。

 

老秦长得不好看,大脸盘,小眼睛,招风耳朵,蒜头鼻子,更过分的是每天都化很浓的妆。她人高马大,虎背熊腰,XL的工衣穿在身上跟紧身服一样。员工对老秦十分敬畏,就连她的顶头上司,黄阳,一个二百多斤的胖子对她也是礼让三分。我一度以为这种超然地位是她过人体魄带来的直接后果。

 

有天早上,一声惨叫压过了老秦的公鸭嗓。我循声望去,一个厂妹的手卡在了夹具里,那个夹具是德国货,精密又结实,用途是固定和烘烤物料,说用185℃烤你三分钟,一秒都不会少,一度都不会差。它将近三公分厚的钢板一旦夹紧,擎天柱都掰不开。

 

几个汉子手脚并用,夹具纹丝不动。加热器的数字不断飙升,很快就超过了七十,妹子的声音已经从嘤嘤嘤变成了啊啊啊。黄阳想把夹具的电源拔了,可一堆线捆在一起,一时也捋不出哪根才是正主。

 

我急中生智,跑向车间总闸,跑到半路,灯突然灭了,加热器不再升温,夹具也没了力气。姑娘的手迅速脱险,只留下点皮外伤。灯又亮了,老秦站在总闸下边,面容冷峻,神威凛凛。

 

妹子不住嘴地对老秦感恩戴德,老秦要是个男的,妹子铁定以身报恩了。我跟黄阳抱怨道:“要不是老秦当时离电闸近,姑娘现在谢的就是我。”

 

黄阳给了我一个关爱智障的眼神:“你他妈是不是傻逼。”

 

本次拉闸是有代价的——复电后所有设备都要重新调试,生产计划受阻。领导念在老秦劳苦功高,扣了她三个月基本工资。

 

我知道以后一身冷汗:“这他妈拉个电闸拉出大几千,还好老秦离得近。”

 

黄阳一声冷笑:“本来老秦站得比你远,看见你跑她才抢先拉的闸。你当她不知道得罚钱啊?”

 

从此我路人转粉。

 


3



拉闸事件过后,小厂妹私人给了老秦一些补偿,黄阳也没闲着,他发动员工给老秦凑了几千。我当仁不让,掏了五百。毕竟我他妈一个月也就三千二。老秦不要,大伙坚持让她收下,老秦说好,但是非得拿个小本把人数和金额都记上,说自己暂借,日后必当如数奉还。 

 

我说:“老秦,我贼鸡巴佩服你。”

 

老秦说:“谢谢你借钱给我,周天来我家吃饭吧。”

 

她说的家其实是员工宿舍,一屋八个人,一层若干屋,从外面一看跟他妈窑洞似的。吃饭那天三十度,老秦穿着长袖,在一平米的厨房里煎炒烹炸。汗水从额头上滚滚滑落,在涂了半斤粉的脸上划出一道道沟壑。

 

平日里老秦干活特别拼命,公司一个月加班两百小时的记录就是她创下的。底薪两千,加班费一小时几十块,她一个月能赚八千。

 

我问她:“你赚得不少,为啥不住得好点?”

 

老秦面露得色:“我的钱全都寄给家里了。”

 

说罢掏出手机,给我看她老家盖了一半的新房,二层小楼,造型浮夸,一股浓浓的杀马特贵族气息扑面而来。

 

老秦继续洋洋自得:“建房子都是我出的钱哦。还有还有……看,我仔,可爱吧?”

 

连续几张照片都是两个三五岁的小娃娃,虎头虎脑,浓眉大眼,比老秦长得好看多了。

 

我由衷赞叹:“好看好看。孩子这么小,你要小孩挺晚啊。”

 

老秦说:“……讨厌,我是八九年的。”

 

我:“……那挺早的。”

 

又喝了一会儿酒,我问道:“你老公呢?没听你提起过他。”

 

刚才还有说有笑的老秦室友突然专注扒饭,老秦不动声色地拿起手机:“他不在这边的。你看,我上学时的照片,那时候很靓的。”

 

宿舍里的风扇不够强劲,老秦汹涌的汗水终于冲开了脸上的粉,露出了一道浅浅伤痕。

 

吃完饭我抹嘴走人,老秦非要送我下楼。在楼梯口她吞吞吐吐向我借钱。我挺诧异,这个赚钱小狂人还要跟我借钱?她老公呢?她看我迟疑,立刻承诺,下个月一发工资马上就还。我看不得她跟我客气,马上用手机转账给她。

 

第二天午休,跟黄阳抽烟吹牛逼的时候,我说了老秦向我借钱的事。

 

黄阳说:“她也跟我借了,数还不小呢。”

 

我:“她是不是想整容?周末我好像看见她脸上有伤。”

 

黄阳没马上回我,他抽了一整支闷烟才开口:“一定是他老公又来了。”

 

我:“你这个逻辑我不是很懂。”

 

黄阳说:“她老公烂赌。”

 


4



老秦的老公阿强,比老秦小两岁,在坪山另一家工厂做事。这个年纪的打工仔我见过不少,工厂的生活过于枯燥,下了班也无趣,除了运动和打游戏,年轻小伙的娱乐方式还有两种。

 

世人只知东莞名动天下,却不知惠州淡水一地在两广地区也是闻名遐迩。东莞沦陷后,惠州虽然同样元气大伤,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坪山新区距离淡水车程不过半个钟,各工业区门口经常有些五菱之光公然撒出小卡片。

 

有一天我跟同事走在回家路上,我同事突然一声大喝:“卧槽,捡钱了!”一弯腰把一张崭新的,折成银行卡大小的粉票抄在手里。我嫉妒不已,正要嘲讽他是不是脚底沾了狗屎。他将钞票揉捏几下,面色大变:“操!”我定睛一看,嚯,那张钞票就是个小卡片,一面印成钞票,另一面是个身子妖娆体态风骚的大妞,大妞身下若干小字,都是些“学生,白领,少妇,过夜免费”之类我看不太懂的词汇。

 

更过分的是几个月后我在微博上发现了一个健身美女大V,看着她的私房照我大惊失色:这他妈不是小卡片上那妞吗!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哪里去了!

 

这种环境下,一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自然把持不住,经常几人合伙包个小黑车,来个淡水一日。

 

另一种娱乐方式,在我看来,比嫖可怕太多。

 

有天晚上我去员工宿舍找一个朋友,他隔壁宿舍的房门大开,十几个人光着膀子围成一圈,人声鼎沸。我本以为是聚众搞基,可他们分明穿着裤子。压抑不住的好奇心驱使我走上前去一探究竟。

 

原来人群中间是张桌子,有四人围坐桌前,各执一把牌,每个人面前摆着一堆人民币,桌子中间还有更大的一堆,我估算了一下,没有五千也有四千八。

 

一个光头胖子往桌子中间扔了几张一百,气势非凡地吼了一声“跟”,他下首的一位红发青年面色开始凝重,视线也在手里的牌和牌堆间游移不定。

 

“你跟不跟咯?快一点噻!”

 

牌友自信的眼神挑衅着红发紧绷的神经,而围观群众的耳语也侵蚀了他的理性。红发猛抽几口烟,用力把手牌掼到桌子上,“屌你!我开!”然后用热切的目光注视其他几人。等到光头亮出底牌,围观的人沸腾了。一半的人大放厥词,大意是:“我就说嘛,你开个锤子哦”,另一半人心有余悸,却也字字如刀:“还好这局我没上”“肥仔今天这么旺,小风这个月又没得吃喽。”

 

小风的脸瞬间变得灰白。光头两臂一圈,桌子中间和小风的钱都被他揽到了自己面前,钞票实在太多,他不得不抓起一把塞进自己口袋。

 

“还玩不咯?”光头惬意地吐了个烟圈,将围观者的马屁照单全收。另外两个牌友对视一眼,收拢了赌资,急流勇退。

 

“不玩就算咯,小风你最近手气都好差……”

 

“都别走!”

 

我看得很清楚,小风的眼睛变得比头发还红,他掏出银行卡拍在桌上,斩钉截铁,气壮山河,倒真有几分樱木花道纵横篮下的气势。

 

“刚发的薪水都在这里,老子今晚一定要翻本!发牌!”

 

一个围观的小伙子拽了拽小风的袖子,怯怯地说:“收手好不啦?年初你欠我的钱……”

 

小风一扬手,那小伙子差点被他甩倒。他像头择人而噬的鬣狗,大张着血口,喷洒出粘稠恶毒的涎水:“日你妈,老子会差你的钱?老子今晚赢光了他们就还你!”

 

说完又把头转向胖子:“发牌!”

 

胖子带着一副“老子给你机会你不收手就怪不得老子”的无奈表情,把扑克一张张送到每个人面前,开始了新一轮的碾压。观众们也继续释放着自己的热情,把赌局推向另一个高潮。

 

我后背发凉,匆匆躲到朋友宿舍。小风那不顾一切的眼神深深烙在我脑海里。黄阳跟我说起阿强烂赌时,我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小风凶狠的表情,和那晚房间里弥漫着的肾上腺素的味道。

 

阿强的工资都拿去赌了。老秦的工资一部分给家里盖房子,一部分给爹妈带孩子,还要养着老公,留给自己生活费还没我的烟钱多。阿强越输越多,偷偷借了钱继续往里填,老秦知道以后也没办法,只能从自己牙缝里抠。一开始阿强拿了钱就去还债,后来忍不住手痒又想翻盘,应了那句歌词,“越搔越痒越搔,越痒越搔越痒”,简直是个死扣。 

 

有一次老秦忍无可忍,赌气说没钱。阿强拽着老秦的头发甩了她几十个耳光,他健壮的身体在工作时有气无力,殴打老婆时却龙精虎猛,遍体鳞伤的老秦求饶过后,第一次像同事借了钱。第二天她鼻青脸肿地来上班,跟同事解释说自己不小心摔伤了。

 

说到这里,黄阳义愤填膺:“就算摔到地雷上也不会摔成这个德行啊!”

 

而阿强发现了新的生财之路,“你没钱?去借喽,不借钱我怎么养你啊。你不借?找打!”

他要钱的频率越来越高,老秦的伤口也越来越多。她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窘态和老公的残忍,于是用长袖的衣服和劣质化妆品隐藏着伤痕,用高强度的工作麻痹疼痛。不知道支撑她的是即将落成的新房还是儿子们的笑脸。

 

我问黄阳:“咱就没办法帮帮她?”

 

黄阳叼着烟摇摇头:“小两口的事,你再想帮,也是外人。”

 


5



第一次见到阿强,我差点揍了他。

 

那天早上,产线要赶制一批物料,员工们忙得脚打后脑勺,老秦也是足不沾地,她顶着两个黑眼圈,把一盘盘料从一个工序拿到下一个工序。马上到午休了,老秦捧着几个物料盘一路小跑,突然摔倒了。满怀的成品,摔得稀碎,一个不剩。大伙惊呆之后都怒了,连一些平时与她交好的员工脸上都挂不住了。

 

黄阳大骂了老秦一顿,并安抚员工加班。二十几号人骂骂咧咧,但还是一丝不苟地重新开始做。下午我偷个懒出去抽烟,在更衣室看见黄阳在跟老秦的室友说话。

 

黄阳问,阿强是不是又来找老秦要钱?

 

室友扭扭捏捏不肯说,但是一个二百斤的大汉压迫感实在太强,她的犹豫并没有坚持多久。

 

昨天半夜阿强翻进厂区,一身酒气地跑到宿舍把老秦要钱。两人在走廊上起了争执,室友听见鞋底落在肌肤上的声音。那声音响了很久,最后阿强丢下几句狠话就走了。过了一会儿老秦回到宿舍,一进屋就直奔厕所。月光下,老秦粗壮的大腿上布满鞋印和血痕。

 

室友说完还特意叮嘱道:“老黄,你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老秦不让我们跟别人说。”

 

我在更衣室发了很久的呆,等回过神来,工衣的下摆都被我扯烂。天知道我多想弄死阿强。牛逼了啊,知道打人不打脸了。

 

那天我们加了很久的班,深夜我走出厂区,看见一个年轻男人蹲在门口嚼槟榔。小伙子长得挺帅,剑眉星目,唇红齿白,可就是吊儿郎当的,让人生不出好感。

 

老秦从我身后跑出厂区,停在男人面前。我慌忙躲到绿化带后面。她气还没喘匀,忙不迭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现金,有粉的,也有紫的绿的。那男人有些嫌弃地接过,当着老秦的面一五一十地数起来。

 

“这么少?”

 

“你先拿着嘛,发了薪水我再给你。别再去赌了哦。”

 

“干!”男人把钱收好,指着老秦的鼻子开始数落,“没事多加点班,你这么早下班还赚什么钱。家里房子还没盖完,儿子幼儿园学费还得交……”

 

我头脑发热,从绿化带后面站起来时就握紧了拳头。有人比我更快,一只肥手突然伸到两人中间,握住男人食指,粗大的手腕轻轻一扭,男人痛呼一声跪倒在地。又一只胖手横空出现,重重落在男人清秀的小脸上。

 

“阿强,你畜生!”黄阳青筋暴起,须发皆张,好似凶神恶煞,怒目金刚。

 

老秦脸色煞白,她用力摇晃黄阳的手臂,请求他放过自己的老公,至少,不要在厂门口动手。

 

“这傻逼你还求什么情!”黄阳恨恨地再次扬起手,阿强缩着脖子捂着脸,指缝里透出惊恐的目光。

 

老秦哭了,我第一次看见她哭。真不好看,妆全花了,本来就紧凑的五官更加向脸中央团结。可是她哭得我好心疼,本来想上前对阿强补上几脚,还是没迈开步子。

 

黄阳扬起的手掌也没能落下来,他松开手,阿强连滚带爬地跑开。老秦抹了把鼻涕眼泪,低着头走向宿舍。身后就传来阿强的骂声——客家话,我听不懂,从语气能听出来不是什么好词儿。我转过身猛跑几步,那孙子一声惊呼,又跌跌撞撞跑远了。

 


6



老秦过生日这天,恰逢产线聚餐,可谓双喜临门。我们订了饭店和KTV,还买了个贼大的蛋糕。午饭时,老秦兴奋地说,晚上阿强也会来。

 

“呸。”黄阳吐出一块鸡骨头,没接话。

 

老秦还是很高兴:“阿强最近都没有去赌哦。”

 

“呸。”我没骨头可以吐,忍痛吐了一块瘦肉。

 

黄阳跟我对视一眼,我们从彼此的脸上都读出了“狗改不了吃屎”。

 

晚宴上,一些不知道内情的员工轮番向阿强敬酒。阿强来者不拒,后半段还各种回敬。我躲到饭店外面抽烟,看着跟员工打成一片的阿强,心里百感交集。这他妈的,谁能想到这是个人面兽心的杂碎呢。

 

进了KTV,我和黄阳又猫到角落玩手机,喝闷酒。大伙鼓动老秦唱歌,阿强点了一首《知心爱人》,老秦羞涩地拿起了话筒。两人手拉着手,阿强的眼神看上去深情极了。

 

“真鸡巴 low,操!”黄阳灌了杯酒,如是说道。

 

“嗯呢。他也就长得帅点。”

 

一曲唱完,阿强压下了大伙的鼓掌欢呼,大声表白道:“老婆,我以前对你不好,以后不会了,我会努力赚钱,让你不这么辛苦。”

 

老秦落下了感动的泪水,全场嗨翻。 

 

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货真要改邪归正?”

 

黄阳又一声冷笑,笑得我毛骨悚然。

 


7



可能阿强真的重新做人了。老秦的笑容越来越多,偶尔还会在产线上开开黄腔,她像刚来深圳一样,越辛苦越高兴,她把工资分成四份,除了盖房,育儿,给老公,还有一份用来还同事。

 

偶尔她会在宿舍做一桌子菜,请我们去蹭饭。在那个时期我了解到,龙岩地区的人民习惯在饭前喝碗汤,这跟东北人民在饭后喝汤溜缝的习俗大相径庭。民以食为天,吃饭都吃不到一起去,遑论成语接龙!

 

可是生活真他妈应该被狗日,被我日也行,真的。

 

那天早上我来到车间,大伙都心不在焉。黄阳不在,老秦不在,老秦的室友也不在。打电话没人接,发信息没人回。员工只是告诉我,老秦出事了。

 

下午,黄阳终于回来了。我把他堵在更衣室,问他到底咋回事。黄阳突然一拳打在鞋柜上,铝制的柜门凹下去一个肥厚的拳印。

 

我也火了:“你妈了个逼的你说话!”

 

黄阳说,阿强死了,老秦要坐牢。

 

阿强确实不赌钱了,他跟以前牌友断了联系,白天乖乖上班,晚上跟老秦视频,你侬我侬,俨然找到了初恋的感觉。

 

赌瘾跟烟瘾一样,你要集中精力,你要枕戈待旦,你要心无旁骛,还不能太有自信。它不是横冲直撞的犀牛,它是潜伏隐忍的豹子,你戒赌的决心在一夜暴富的獠牙面前,并不比你脆弱的脖子结实。在一次酒后,阿强被朋友拉到了棋牌室。说好只是看看,可是看看很快就变成了过把瘾。过了很久,阿强才想起来自己在干什么。

 

他玩大了,把自己没建完的房子输掉了。赌友们关了门,把阿强按在桌上,雪亮的刀子一寸寸靠近他修长的脖颈,“强,立个字据吧。”

 

阿强跟老秦说,想回老家看孩子。老秦自是满口答应。她亲手给阿强打包行囊,背包里塞满玩具,零食,牛肉丸,还有给老人的红双喜。

 

老家只有老人和小孩,阿强毫不费力地抵押了房子。钱还了这部分赌债,竟然还有盈余。阿强又小心翼翼地玩了几把,精确地把盈余输得干干净净。

 

昨天他又来宿舍找老秦要生活费了。老秦还以为他把工钱都给了家里,越看阿强越是喜欢,“浪子回头金不换”催生出了浓浓的少女心。她没上晚班,而是拽着阿强出去开了个房。云雨过后,老秦撒娇,想看看孩子和家里的照片。阿强却支支吾吾拿不出来。趁着阿强去厕所,老秦打开阿强的手机,阿强卖房子的短信记录像把无情的剪刀,把老秦的美梦剪得血肉模糊。

 

阿强走出厕所,一见老秦呆若木鸡,他毫不犹豫地伏倒,抱住了老秦的双腿。他想像以往那样,用甜言蜜语和男儿一跪让老秦软化下来。过了许久,老秦没说话,也没流泪,阿强以为自己再次哄住了傻女人。而老秦拿起了宾馆的杯子,用力磕在桌上,把碎片捅进了阿强的脖子。

 

在阿强惊愕的眼神中,鲜血飞溅,冲走了老秦对他最后一丝信任。老秦把碎片拔出来,再插进去,直到阿强的脖子和自己的手指上再没一块好肉。

 

碎片落地,那是女人希望崩塌的声音。

 


8



我最后一次见老秦的那天,她没有化妆。其实素颜的老秦挺好看,虽然面色苍白,但脸上的伤痕都痊愈了,露出了二十几岁女人应有的细嫩皮肤。她没说话,我们也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彼时彼刻,玻璃两侧的人都不知道怎么打破沉默。

 

其实她还是说了一句话的,只是太虐心了,我一直不愿意回忆。她说:

 

“等我出来再还你们钱。我都记得呢。”

 

探视时间一到,老秦要回去了,我们目送着她,心里堵得很难受。走到一半,老秦突然转过身,对着我们深鞠了一躬。嘴唇翕动,我依稀认出她说的是谢谢你们。

 

这次她真的走了,没有再回头。我身边的胖子黄阳已经泪流满面,不停嘀咕着“操他妈的。”

 

操谁妈都没用了。去操生活的妈妈吧。

 


9



老秦走了,产线混乱了很长一段时间。毕竟,像她一样业务精熟的玩命三娘实在不多,这么长时间,我们都太依赖这位好同事了。

 

这天夜班,我跟黄阳出去抽烟提神,吸烟区在宿舍和厂房之间,我们蹲在地上,叼着烟沉默不语。想老秦,真的想。

 

“老秦的孩子怎么办呢?”

 

“……听说政府会管。”黄阳吐了个眼圈,“咱再凑点钱吧。”

 

“恩。”

 

一阵争吵声从宿舍传过来,声音越来越大,我眯起眼睛,看见五楼走廊上,一个男人正在扇女人耳光。

 

很快,两个厂区保安打着手电匆匆跑上楼。厂区管理现在严格了很多,也不知道跟老秦有没有关系。

 

不到五分钟,争吵声停了。保安走过吸烟区,我上前问了下:“兄弟,上面什么情况?”

 

“嗐,两口子吵架呗,还能有什么情况。”

 

“是啊是啊,只要没弄出人命,这事谁都管不了。万一弄出人命,倒也不归我们管了。”

 

两个保安刚走远,楼上又传来女人压抑的哭声和男人放肆的叫骂。我觉得嘴里的烟越来越苦,索性扔了烟蒂,回去加班。

 

“操他妈的!”

 

身后传来一阵炸雷,声音太响,惊动了车辆警报。我回过头,黄阳眼睛通红,牙关紧咬,泪水哗哗的淌。

 

我蹲下来,开始嚎啕大哭。



 

 

 

 

 

图片作者:詹詹詹小花

图片来源:https://www.poocg.com/works/view/9504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