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笔小新毕竟有着合家欢的一面,自诞生伊始(1990年)的设定就是温馨的三口之家(小葵出生后变成四口之家),以及由妮妮正南等人组成的朋友团体。所以,无论剧场版的展开多么自由,涉及的议题多么严肃,大冒险都会被回收到“家庭与友谊”的结构中,也就是“日常-非日常-回归日常”的英雄凯旋叙事。
《超能力大决战》也是如此——遭遇了父母离婚、校园暴力等挫败而走上复仇之路的非理谷充,却很轻易地被小新救赎了,在最终大战中,小新一边大喊着“他是我的伙伴”一边感化了非理谷充冰冷的内心,看上去实在有点草率。
主创们想要奋力地运用名为“蜡笔小新”的魔棒,让他来拯救落寞的人们,但是这在今天无异于童话故事。2019年京阿尼纵火事件后,甲南大学社会学系教授阿部真大在采访中提及,真正绝望的人往往在家庭和社区关怀方面遭受了双重拒绝,纵火罪犯青叶真司就是如此。他在埼玉县郊区长大,父母离异,生活的社区缺乏有邻里照顾,他曾在庭审时提到,“当我烧掉自己的小说,就已经不再与真实的生活有联系,所以转而向社会泄愤。”虽然罪犯与小新同样是埼玉县居民,然而在阿部真大看来,在《大人帝国》中,小新通过唤醒广志重要的记忆——搬到东京工作、结婚生子——从而使他回到现实的做法,对于案件中的纵火犯是没用的,因为他“没有这样可以回去的地方”。
《蜡笔小新:新次元!超能力大决战》中的“无敌之人”非理谷充
在这一点上,文化评论家宇野常宽的批评更为严厉。在著作《母性的敌托邦》中,他指出,备受赞誉的《大人帝国》就内涵而言并不广阔,只不过是在表演一种“安全的疼痛”,观众们先是受到昭和怀旧情绪的吸引,又在小新的奔跑中流下感动的泪水。看完电影后,观众不免会觉得自己已经在故事中反省过了,因此拥有了伦理上的免罪符。
随着时代更迭,宇野所说的“安全的疼痛”无疑更加凸显了。野原广志是一名生于1966年的上班族,他在郊区拥有一套房子和家庭主妇美伢作为支撑的幸福婚姻,这个设定在2001的《大人帝国》中还具有一定现实性,然而在2023年的《超能力大决战》中,广志(客观而言)年满57岁,再怎么说出“让我们尽力而为、照顾好身边人”,对年轻人来说也已经不合时宜了。在《超能力大决战》的片尾,美伢热情地招呼大家“一起回去吃手卷寿司”,观众也纷纷在弹幕吐槽,这一幕“像极了春晚小品‘包饺子’的大团圆结局”。
以这样的视角来看,今年的剧场版《我们的恐龙日记》为何俗套空洞也就不难解释了。一方面,它似乎想要触及诸如“机器AI造物”这样的时髦议题,影片开头,广志也照例发出了“日本经济不景气”的感叹;可是另一方面,剧情主线讨论的还是毫无新意的老问题:反派大boss强迫儿女跟随自己创造恐龙乐园,直到女儿安琪拉醒悟,“要追寻自己的梦想”。故事中那只小恐龙原本是探讨人造生物生存伦理的契机,却也被空泛的“友情”回收了——因为小恐龙和小新拥有美好的友情,所以它的存在就是合理的。事实上,这并不是小新剧场版第一次探讨人类与机器的问题,但无论是2014年《决一胜负!逆袭的机器人爸爸》中对于克隆人生命权利的省思,还是2021年《谜团!花之天下春日部学院》中对AI的精确性与优绩主义的探讨,在想象力和深度上都更胜一筹。
《蜡笔小新:我们的恐龙日记》剧照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我们的恐龙日记》的片尾曲。在这首由乐队My Hair is Bad演唱的歌曲《思い出をかけぬけて》中,歌词唱着“无论怎样回忆/想起来的都是愉快的事/没关系/我会永不忘怀/打开新的门扉/前进吧”。这不禁让人想起若干类似主题的动漫歌曲,比如在2003年的动画作品《钢之炼金术师》中,其中一首主题曲《扉の向こうへ》就唱道:“若没有挣扎就无法开始/突破吧/去向门的另一边。”
《钢之炼金术师》作为千禧年间的代表作品,故事内核也是“如何突破种种阻碍,打开真理之门,过上虽然平实却更加幸福、更具开放性的生活”,用宇野常宽的话来说,它意味着把门打开,从自身封闭的岛宇宙向他人的岛宇宙伸出手。可是,如果说“门的另一边”这个意象在千禧年初期尚且有着动人的力量,那么它在今天到底意味着什么,却已经不再是不言自明的,也不再能够被十几年前的大道理简单地回收了。不如说,“挣扎着奔向未来”这一话语本身,也早已变成怀旧情绪的一部分,被观众无知无觉地消费着。
2003TV版《钢之炼金术师》海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