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春节档的电影中,《封神第二部:战火西岐》与《哪吒之魔童闹海》
(以下简称《封神2》、《哪吒2》)
值得被放在一起说说。有趣的是,两部电影都与《封神演义》相关,都有截教、阐教背景,还有一些重合的角色,比如哪吒,比如申公豹。
在它们的前作《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
(以下简称《封神1》)
和《哪吒之魔童降世》
(以下简称《哪吒1》)
里,情节上、主题上都出现了子对父的反抗。《封神1》,是姬发对殷寿及大商的“叛变”;《哪吒1》,是哪吒和好友敖丙对天命的顽抗。这种反抗精神成为了两部电影剧作上的诸多优点之一,也让作为观众的我对续集保持好奇,在《封神2》和《哪吒2》里,主创会如何延续这个主题?
《封神1》通过近两个半小时的叙事,让姬发
(历史上的周武王)
完成了从慕君者到弑君者的转变。
姬发的成长线就像神话史诗里的主角一样。他从少年时期即是追随殷寿的质子军团中的一员,对征战沙场、孔武有力的殷寿是仰望的。比起他那生性谦和、喜耕田善占卜的生父西伯侯姬昌,殷寿才是姬发选择的精神上的父亲。
然而,几个关键事件让姬发对殷寿代表的无上权力产生怀疑。
殷寿成为商王后,在朝歌大殿上,令包括姬发在内的四位质子杀死他们的生父四伯侯,可取而代之,得其爵位。四个人作出了不同的选择:想要刺杀殷寿的鄂顺,和父亲南伯侯都被杀死;野心勃勃的崇应彪手刃其父,成为北伯侯;姜文焕的父亲东伯侯自尽,替儿子作出选择;姬发是犹豫的。
为了私心的杀戮不同于战场上的杀敌,缺乏正当性,与姬发朴素的情感道义相悖。他面临的考验是,是要选择有血缘关系的父亲,还是给予他权力承诺的大王?
这次考验以西伯侯因占卜大商命运、被关进大牢告一段落,姬发仍然是殷寿忠心的仆人。但接着,他的好友殷郊欲除狐妖而不得,自己成为阶下囚,殷寿是非不分,要杀殷郊;加之殷寿弑父弑兄、让大商遭天谴的传闻,更让姬发的怀疑深种。
最终,姬发半是被情势推动、半是自我觉醒,走上了反叛—弑“父”—逃亡之路。
在《封神2》中,主角对父权的反抗渐隐。
从开头我们即知,姬昌病逝,姬发成为整个西岐的少主。他以及他管辖的西岐,是商王必须征服的;他的反抗姿态已是定局,不会给观众太多意外惊喜。
经由两部《封神》,在反父权这一主题上,电影完成了儿子、质子、臣子对无上的商王的反动。殷郊要反,是目睹父亲用人不察,为母亲、比干,为自己报仇;姬发要反,是他和西岐站在了殷商的对立面。不过在《封神2》中,在对商王的忠与反之间,最大的变数是女将军邓婵玉。
从电影中我们得知,邓婵玉的父亲邓九公是忠诚的军人,战死沙场。邓婵玉原本随太师闻仲远征北海归来,因闻仲不愿讨伐西岐,邓婵玉主动请缨。姬发对邓婵玉说的那句“我为了活人而战,你为死人而战”是对邓婵玉很好的定论。
观众在《封神2》里能看到的一大弧光,是邓婵玉由坚决继承父辈遗志和荣耀、听命于商王,到有了自己的判断、决定同姬发一样做一个反叛者。她受到的感化来自几个方面,先是由姬发之口,她听说了姬昌被逼吃下伯邑考的肉、殷寿弑父弑兄等诸般罪行,但她的反应是:反贼之话不可信。
更坚实、更深远的理由,是邓婵玉进入西岐后,看到西岐民生安乐,在篝火外与民共舞,受到感染,再到得知闻太师为惩罚西伯侯的叛变要屠杀所有西岐子民后,在忠君与为民之间她选择了后者
(“我的刀可以杀敌,但绝不杀平民百姓”)
。
在《封神2》里,导演乌尔善用大量的决斗和战争场面填充剧情。邓婵玉和姬发由拳拳到肉到惺惺相惜
(甚至在其他配角眼中还是一对般配的伴侣)
,这样一对人物关系的变化成为本片的重中之重。相较于《封神1》,《封神2》在剧作结构上不免失之单薄,让人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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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神第二部:战火西岐》 剧照
再说《哪吒》。
哪吒和好友敖丙,反的是命。在《哪吒1》里,一开始旁白便交代,元始天尊将混元珠一化为二,一魔丸,一灵珠。灵珠是天庭赏给李靖夫妇的孩子,却被申公豹偷换成魔丸,于是哪吒成了魔丸转世,东海龙王的儿子敖丙为灵珠转世。
“命”这样规定了哪吒和敖丙的人生:元始天尊给魔丸设下三年后将被天劫咒摧毁的期限,这是哪吒的命;龙王希望敖丙能跻身天界,让数千年为妖的龙族改命,这是敖丙的命——在天劫咒降临之时降服魔童,会是敖丙最漂亮的成绩。
在观众熟悉的神话故事中,哪吒生性刚烈,剔骨还父,但在饺子导演的两部《哪吒》里,哪吒
(以及他的参考系敖丙)
其实有相当幸福的原生家庭。
李靖夫妇对哪吒很是宠爱,想让他在有限的生命里活得有意义一些。他们对哪吒隐藏其身世,在哪吒展现出魔童的冥顽后,也从未真正苛责他、训斥他、惩罚他。李靖曾到玉虚宫求符,恳求将天劫咒用在自己身上,以父命还子命。在《哪吒2》里,李夫人在天元鼎中被炼化成丹前,给了哪吒最后的殷殷拥抱。
敖丙的父亲东海龙王敖光虽在敖丙身上寄托了太大期望,但也把儿子的性命看得比龙族的兴衰重。在《哪吒2》的结尾,敖光更是说出了当下人听了会大大受用的话——如若按照敖光的意思,全体龙族应先躲到海中求存,但他知道敖丙是不会放下好友哪吒和他要创造的新世界的,所以他对儿子说:“父辈的经验只是过往,未必全对。你的路,你自己去闯。”
这样的话放在一部故事片里有说教之嫌,但作为春节档寓教于乐的动画作品,至少说明主创深刻体察到了年轻观众的情绪。
在《哪吒1》里,哪吒和敖丙反抗的是自己的命。片尾,哪吒大喊“我命由我不由天!”,和敖丙共同守卫陈塘关,扛下天劫咒,肉身消散,魂魄被师父太乙真人以七色宝莲保护。
到《哪吒2》,哪吒已然知晓、接受了自己魔的身份,个体和天命的关系要重新写过。主创做到了更深一步。太乙真人用七色宝莲为敖丙重塑的肉身不稳定,敖丙不得不附体在哪吒身上。申公豹出计,让哪吒到玉虚宫参加考核,七日内如能通过考核、得道成仙,就可挑玉虚宫的宝物琼浆玉液,继而帮敖丙恢复肉身。
“小爷就要当神仙”成为这一时期的哪吒的口头禅,这是哪吒和敖丙共同的目标。因为位列仙班,可以同时解决哪吒和敖丙的身份问题,还有龙族复兴的夙愿。
哪吒/敖丙破了玉虚宫的三关,被认可得道。就在这时,陈塘关被屠的消息传来。原来是玉虚宫的无量仙翁以捕妖的正义之名,将暴力合法化,杀害无辜百姓,只为嫁祸于东海龙王,铲除异己。
在《哪吒2》的设定里,本是名门正派、一尘不染的阐教道士,原是最大的反派。
无量仙翁将不受规训的哪吒、敖丙、敖光和龙宫众生压到天元鼎里炼丹。李夫人死后,哪吒在悲痛愤恨中,态度变成了:“我生来就是魔。”“去你个鸟仙!”
敖丙也说,“若前方无路,我们就踏出一条路。若天地不容,我们就扭转乾坤。”
至此,哪吒、敖丙完成了与“天”
(阐教代表的天庭势力)
的对峙。他们不再从外界寻求身份认同,而是放弃臣服的姿态,踢开这套游戏规则。在他们眼中,仙、魔、妖的等级制度不再有任何意义。
▲《哪吒之魔童闹海》 剧照
自大年初一上映以来,《哪吒2》的口碑节节攀升,至正月初九,其票房超过60亿元,位列中国电影票房总榜第一,到元宵节前,这个数字已经超过88亿,还有更多观众在陆续进场。
作为观众,我以为《哪吒2》比《哪吒1》要精彩不少。《哪吒2》有更宏大、清晰的世界观架构,更重要的是,更多角色都有了他们的自主选择。不认命的不只是哪吒和敖丙。
东海龙王敖光爱子情深,身上有数千年阅历带来的对规则的定见,也在敖丙性命攸关时、陈塘关老小被屠戮后产生了动摇,之后更在龙族被困天元鼎、即将被炼成丹时彻底觉醒,仙、妖、魔的划分只是阐教的控制手段,自己一直隐忍退让依然会被当作统治的威胁。
申公豹不只是个野心勃勃、诡计多端的反派,他也背负着要让家人洗脱妖族烙印的希望,他的弟弟申小豹的两次出场极为有效,第一次出场,交代了申公豹的身世,让李靖与申公豹杯酒释前嫌;第二次出场,见证了父族被仙界讨伐,更以自己的中箭刺激了申公豹,让他意识到自己多年来替无量仙翁做脏活、当打手都是无意义的,所谓正道不仅肮脏不堪,而且毫无情谊可言。
这种相似的受到压迫的命运让诸角色有了凝结成一个共同体、反抗仙界统治枷锁的可能。
相比之下,同样是续作,在《封神1》完成了世界观从零到一的建构之后,《封神2》中的主角性格缺乏递进。姬发尚不知自己将成为天下共主,人物较上部来说成长较慢,只是维持了他的善良;殷寿的人物丰满度来自他的噩梦闪回,我们得以知晓他少年时的经历,在一场宫廷刺杀中,父亲帝乙保护了他的兄长殷启,他被抛弃、被火烧,这大概是他弑父弑兄的深层原因;但在现实线中,殷寿被妲己救回一命后在朝歌苟延残喘,只会下单一的屠戮指令,而妲己从始至终只是展现了对殷寿的一往情深;被父亲砍头的殷郊由昆仑众仙人相救、死里复活后,本应充满戏剧张力,却被框在了三头六臂的法相之内,只有愤怒、悲伤、威严三种状态,从视觉上看,殷郊那蓝色琉璃药师佛的质感是创新,从人物塑造的深度上不能不说是简化、退步;姜子牙像报幕一般分析交战双方的法术,提供一些与影片史诗感相矛盾的喜感,申公豹和他一样也是功能性人物,通篇的作用只是引截教通天教主出关,给殷寿练蛊兵。
因为许多人物的深度欠缺,那么再多的墨麒麟、青云剑、花狐貂、十绝阵亮相,奇观也只是奇观
(当然,观众可以获得不错的视觉享受)
。
最后要说的是,《封神2》和《哪吒2》都把主角推到了同一处境里。他们对现状不满,他们要反。那么,大破之后如何大立?他们能如他们所想建造一个新的世界吗?他们一定不会变成他们鄙夷的人吗?现在团结的人将来还会团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