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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格·索罗金:马肉汤

经典短篇小说选读  · 公众号  · 杂志  · 2017-12-28 12:28

正文


        这事是怎么开始的?很简单,像所有不可避免的事一样:1980年,7月,辛菲罗波尔——莫斯科列车,14∶35,拥挤不堪的餐车厢,浆好的桌布上的番茄沙司的斑点,有人忘记拿走的“利维夫”火柴,香烟灰,一只“纳尔赞”矿泉水瓶子在窗旁的金属环里发出的丁当声,摇晃的窗帘,密密的太阳光线的双曲面,奥利亚的有着黝黑肤色即将退去之痕迹的前臂,沃洛佳的已褪色的短衫,维特卡的绣有两只罂粟头的牛仔衣。

  “只不过,年轻人,请别坐得太久,”胖胖的服务员开始簌簌作响地翻动油污的小本子,“我这里的队一直排到莫斯科了。”

  “你们有……”沃洛佳开口说,但服务员的青蛙状嘴唇抢在了他前面:

  “冷盆已经没有了,肉丁稠辣汤没有了,有羊肉汤、茄汁鲈鱼和煎牛排鸡蛋。”

  “啤酒没有吗?”

  “有的!”服务员摆了一下湿透的额发。“两瓶还是三瓶?”

  “四瓶,”沃洛佳有气无力地说。“给大家各来一份煎牛排。”

  “有冰激凌吗?”维特卡戴上了墨镜。

  “没有……”服务员用铅笔在小本子上划了一下,并把海豹般肥胖的身躯转向挡住排队顾客的小卖部女服务员。“柳班,再放一位进来!”

  “或许不——不——必吧?现在这样我们感到很舒——舒——适!”奥利亚声音悦耳地说,并点上最后一支香烟抽了起来,但过道上已经走过来一个男人,皮肤晒得呈巧克力色,身穿白裤子和浅蓝色衬衫。

  “你们好,”他立即就同时向三个人微微一笑,坐下来,并迅速地打量着他们的眼神。

  他是个无用之辈,看不出年纪有多大,秃顶。

  “兽医,”沃洛佳心里确定了他的身份,并从奥利亚手中夺取了香烟。

  “迪宁,”奥利亚想起了电影《欢迎光临,又名闲人不得入内!》中的一个人物。

  “从疗养区路上来的单身精神病患者,”维特卡撇了撇漂亮的嘴。

  服务员嘴里不知嘟哝些什么,想起了他,转过身来了,但秃顶递给他一张三卢布的纸币:

  “我什么也不要,别客气。”

  服务员收下钱,纳闷地皱起了眉头:

  “嗯,可是……”

  “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要……”陌生人摇了一下指甲已啃光的手指头。“我只不过是要坐一会儿……就一会儿。”

  “嗯,那么……要喝一点吗?啤酒?‘普索乌’?‘阿拉拉特’牌白兰地……”

  “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要。”

  服务员默默地走到厨房里去了。

  “兽医,但长着一副色鬼相,”沃洛佳瞟了陌生人一眼。“大概是西伯利亚的倒爷。安静地蛰伏了一个冬季,夏天到南方去挥霍了一通。”

  “从包房里的妻子身旁逃出来了,”奥利亚从沃洛佳那里夺取了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最好还是把这三个卢布给我们。沃洛佳马上就要把最后五个卢布乱花掉了,等我们到达时,屋里空空如也,双亲都在疗养院里,还要过一星期日子,真可怕……”

  “小男人在南方当了一阵子大富豪,现在受麻醉剂之苦了,”维特卡朝窗外看了看。“为什么这种骚男人老是有很多钱呢?”

  列车在炎热的乌克兰慢慢行驶。

  “不知为什么今年的夏天好像已经十分炎热了,”秃顶一边开口说了起来,一边老想窥视三个人的眼神。“难道在我国的首都也有这种高温灾难吗?”

  “我们一点也不知道,”维特卡一边代替大家回答说,一边厌恶地看了一眼他的指甲。

  “你们是在哪里休养的?”秃顶露出细小的脏牙微笑着问。

  “在阴户里!”沃洛佳心里暗自回答了一句,而说出声来的却是:“您要知道,我们晒过头了,想要睡觉。当我们想睡觉时,我们总是想要吃东西,并且一点也不想谈话。”

  奥利亚和维特卡满意地嗯了一声。

  “就是说,是午休吧?”秃顶谄媚地眯缝起眼睛。

  “是午休,”沃洛佳掐灭烟蒂,想起了他至今尚未读完的那本有着类似名称的小说。

  “而我的情况恰恰相反,”陌生人好像一个注定要上断头台的人那样朝桌子稍稍弯下身子。“只要一晒过头,我体内马上就会焕发出朝气和力量,你们瞧,要是现在这里,也就是这节车厢的地板上,嵌入一只这么大的钢环,它……”

  话说到一半时,他突然停了下来,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呆住了。服务员往餐桌上摆好三只盘子,盘里装着用粗硬的“免税”土豆条、莳萝叶片、蔫了的青豌豆围起来的煎过头的肉块和三只煎鸡蛋。鸡蛋的确没有煎过头,没有散黄,样子看上去相当诱人。服务员从脏兮兮的白色工作服的两只口袋里掏出四瓶辛菲罗波尔产的冰啤酒,声音很响地把它们放到桌上,打开瓶盖,然后就走开了。

  “劳动光荣啊!”沃洛佳轻松地抓住一只还来不及结上水滴的瓶子。“现在他替我们把秃顶和地板上的这只环一起吃掉就好了……”

  啤酒开始流淌,开始在杯子里咝咝作响。三个人拿起杯子,并把啤酒喝完:沃洛佳是贪婪地、快得连牙齿都感到酸痛地一口气喝完的,维特卡是从容不迫地、很高兴地喝完的,奥利亚是像平时一样沉静地喝完的,因为只有半甜的香槟酒才能使她内心颤动起来。

  三个人忘掉了不再吭声的邻座人,贪馋地吃起东西来了。他们从一早起就没有吃过一点东西,而昨天从列车开车后直至深夜在包厢里喝了五瓶“穆库扎尼”,还喝了一瓶本地灌装的容量为四分之一升的“俄罗斯”,后果就在今天的情绪中显示出来了。

  他们吃东西也同喝酒一样,——各有各的吃相。

  沃洛佳给鸡蛋厚厚地撒上一层盐和胡椒粉,把它挂在叉子上,整个地送进嘴里,边吞咽边喝啤酒;接着,把三根土豆条串在叉子上,把叉子插入干硬的肉中,切下一块相当大的肉,用刀子把五粒豌豆放在肉块上,把整个组合起来的东西送入口中,随后又塞进一小块白面包,开始咀嚼,边嚼边望着窗外蔓延的电线,心里还在想,要是布里安·法里和布里安·伊诺突然合并成一个组合,那么会出现什么情况。

  “最好给它起个怪名字,”他满意地反复咀嚼得眼睛里噙满了眼泪。“比如:‘BB’。或是‘RoseofBlue’。或是简单地:‘MiracleNo7’。”

  维特卡把鸡蛋放在肉上,神经质地用叉子把它捣碎,扎起一根土豆条,放到鸡蛋里蘸一蘸,送进嘴里,切下一小块肉,放到鸡蛋里蘸一蘸,送进嘴里,喝一口酒,掰一点黑面包,放到鸡蛋里蘸一蘸,送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开始迅速地扎起不听话的豌豆,并把它们塞进被鸡蛋染黄的嘴里。他望着秃顶左手无名指上的嵌宝银戒指:

  “是个有暗示的小男人:似乎是离婚的单身汉,而我却不需要狗屁的旧结婚戒指。很想知道,他在克里木结识到过随便什么人吗?疗养院食堂的一个随便什么样的克拉娃大婶。不,或许是一个单身母亲,一个大屁股的犹太大娘。他替她排队买甜樱桃,而她不声不响地在荒无人烟的浴场上献身于他。”

  奥利亚切开肉,喝着啤酒把每一块肉送下肚去,掰下白面包,对配菜一点也不予理会,吃得很悠闲。她的目光疏懒地在盘子里游弋:

  “很想知道,喝过啤酒后,不会再头痛吗?我发过誓不再喝这可恶的伏特加,而沃维克却愿意不加选择地喝各种酒。必须马上就打电话给娜塔什卡,很想知道,她复印好谱子吗?要是没有,我原则上不会把巴尔托克的谱子还给她。求她是没有希望的。要是她需要什么东西,那你就拿出来放下吧,就像当时与乐团在一起……天哪,他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奥利亚停止咀嚼了。

  秃顶用一双神经失常的、水汪汪的、微微发青的蓝眼睛看着她。他的脸并不是极其苍白,而是十分丑陋可怕,好像他面前正在发生一件违反其本性的可怕的事情。

  “一张被击破的脸,”奥利亚想起来了,并把刀叉搁到盘子的边沿上去。

  “为什么您……这样看着我?”

  维特卡和沃洛佳也停止吃东西,并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秃顶。他的脸抽搐了一下,全身一抖,双手捧住太阳穴,眨起眼睛来了:

  “对不起……我……这是……”

  列车开到了桥上,一根根钢支柱夹裹着隆隆的响声打从旁边掠过,闻得到一股焦味。

  陌生人狠狠地擦一擦自己苍白的脸,然后把手伸到衬衫的胸前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并默默地递给了沃洛佳。这是发给布尔米斯特罗夫·鲍里斯·伊里奇的劳改营释放证。奥利亚和维特卡也看了看释放证。

  “七年,小青年。七年。只不过是为了一小袋柠檬酸,”秃顶说道,并取回了释放证。“对不起,我一点也不想扰乱……干涉……等等。只不过是我有一个很大的请求。很大的。”

  “需要钱吗?”沃洛佳问道,并想到了他给服务员的三卢布——只是为了博得人家的好印象而耍的一个把戏。

  “您说什么呀!”布尔米斯特罗夫微微一笑,边说边从裤袋里掏出一只鼓鼓的皮夹子,并把它扔在桌上。“钱我有的是。”

  年轻人默默地看了看那只露出许多钞票端面来的皮夹子。

  “钱根本就……这么说吧……”陌生人神经质地挥了一下手,“不起作用。可我有个请求。嗯……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好吧,我就按次序讲给你们听。”

  “不让我们吃了,”沃洛佳烦恼地看了看半块煎牛排。

  “一个怪男人,”维特卡抿了一口啤酒。

  “一个刑事犯。真想不到!”奥利亚不信任地望着陌生人。

  布尔米斯特罗夫收起皮夹子,擦了擦小小的下巴:

  “嗯,让我们略去详情吧,这不太有趣。我只说一件事:按职业说我是个设计师,而按天赋说却是个商人。不过,时代是不安定的,哪有什么生意呀。是的。瞧,硬判了我七年。我获释已有两个月了。我们的劳改营地是个被上帝遗忘的地方,在哈萨克斯坦。对不起,不是我们的!”他轻轻地笑了起来。“是他们的,他们的。真是这样。嘿,我呀,一个有双高等学历的人,就在砖厂里干活。是的,不仅仅是这样,而且基本上都是在做砖头。真是这样。直到后来,在将要获释前不久,我才得到一个肥缺,进了厨房。这个劳改营里,让它去吧,有个情况是糟糕的——它太小了。一共只有202个人。嘿,也没有人特别需要它。关在那里的可以说都是一些犯中等经济罪的人。刑期很长。人倒都是一本正经的、太太平平的。不会不守规矩,不会喝浓茶,不会越狱逃跑。供应的食品令人厌恶。嘿,总之,在这七年里我每天都吃同一种饭菜——用马肉熬煮的稀粥。我们把它叫做马肉汤。邻近有一个大养马场,剔除出来的废马肉就投入我们的锅中。”

  他笑了笑,看了看窗外。

  “这汤里……还有些什么东西呢?”维特卡问。

  “小米、米或面粉,”布尔米斯特罗夫微笑着说了起来。“审时而度,有什么就放什么。但马肉,也可以说是主要的屠宰副产品,倒是一直有的。每天都有。每天我们的劳改营都要吃掉整整一匹马。”

  “他们到底在哪里弄到了这么多马?”沃洛佳问。

  “别的我不敢说,马在哈萨克斯坦是满满当当的。比莫斯科市里多!”布尔米斯特罗夫笑了起来,维特卡和奥利亚也微微一笑。

  “每天吃马肉——这不是有害的吗?”沃洛佳问。

  “不。马肉是最健康的肉。比猪肉和牛肉更有益。”

  “这七年您就都吃同一种肉吗?”奥利亚细细打量着他那黝黑中隐现出点点雀斑的显得不安定的前额。

  “难以相信吗?”他看了一下她的眼神。

  “难以相信,”她一本正经地回答。

  “我也难以相信。但你瞧……”他双手一摊,“七年过去了,两个马团的马被吃掉了,而我还活着呀!”

  “但每天都吃同样的东西——这也太难受啦!”维特卡摇了几下头。“要是每天让我吃这块煎牛排——我定会发疯的。”

  “喂,这些年里我有过各种不同的状况,不同的……”布尔米斯特罗夫摇摇头。“一开始什么都吃,后来无法吃肉,把它扔掉,只喝汤,后来相反——开始只吃肉,就着面包吃。再后来好像根本就不在乎什么了,不加选择地把一切都嚼下肚去,而最后……这很难说明。”

  他思索了起来。

  “要是他没有撒谎——那这太离谱了,”沃洛佳心里想道,并给自己斟了一杯啤酒。

  “他现在应该特想不加选择地痛吃一切东西,”维特卡像看一头奇怪的爬行动物那样仔细看着布尔米斯特罗夫。“不过,他可是什么东西也没有点呀!大概在克里木吃得撑坏了肚子,可怜的人。”

  “他有点儿……古怪……”奥利亚心里想道,“好像不是在讲自己的事似的……”

  “要知道,我被调进厨房后,”布尔米斯特罗夫望着窗外开始说,“我看到了做饭菜的全过程。每天都看得到。这活儿一早就开始了。人家用小车把马酮从冷冻间运来,放在三只结实的木墩子上。厨师马上就把瓦夏-2-斧头-蒸汽叫来。这是一个犯人,他以前在阿拉木图当过肉贩,但后来因犯重罪而坐牢。一个手持双斧的身材魁梧的男子汉。他来到后就开始像剁白菜那样劈冰冻的马酮。干这活儿是他最大的乐趣。劈得十分精美,很用心。然后,他走了,我们把肉装进锅子里,煮,掺入碎麦米粒。煮很久,直到肉与骨头完全分离为止。然后呢……然后……对不起,您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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