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从余秀华开始,到了范雨素,我们还是没学会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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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像我这样一个人来谈论“现代汉诗”本身,肯定是一个笑话。是的,大学时代我也写过新诗,被一位校园诗人朋友讽为“分行的散文”。人性趋易避难,扬长藏短,我从此致力于不分行的散文写作。
后来读研究生,下铺又是一位诗人。那些日子熄灯之后,我们争论过许多话题,其中一个是:读懂诗需不需要特殊的技艺?
我认为好的诗歌应该有足够的共享性,比如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文知识分子,应该是诗歌的基本读者群,如果连这个群体都读不懂的诗,是否能被称为好诗,大堪怀疑。
下铺的诗人兄弟则说,诗歌已经成为一种专门的技艺,阅读与写作都需要长期而专注的习得。一个人文学者读不懂现代汉诗,很是正常。我清晰地记得,他打了个比方,说或许“读诗”也该设个考级什么的,有个二级三级证书,才有资格读诗评诗。
与大多数争论一样,我俩谁也说服不了谁,问题就此搁置。随着研究与阅读日益专门,我与诗歌也渐行渐远。在岁月中远远围观过“盘峰诗会”、“诗史之争”、“学院派VS民间派”、“下半身写作”等等诗歌江湖事件,也调侃地说过“读诗的人比写诗的人少”一类的警句。总的来说,我已经蜕变成一个不读诗的人文知识分子。
不过同事朋友里尽有写诗研究诗的人,所以我对现代汉诗的发展现状略有耳闻。以我粗浅的认知,在当代文学诸门类中,现代汉诗是最被官方、市场、媒体(公众)忽略的一种,但它又是发展最自足的一类——这两者之间可能是有因果关系的。在小说、话剧、散文一片哀鸿声里(当然也有说中国文学处于最好时代的,不评论),诗歌界似乎还能保持着它的骄傲与完整。以上我乱说的,诗界内行请轻虐。
很多诗人一向认为诗歌是文学皇冠上的明珠,是文学食物链的顶端。有一种论证是说凡写诗出色者,写小说或散文,至少语言杠杠的,而小说或散文写得好的,未必敢尝试写诗。写过诗的人,哪怕写广告文案都高人一头——有多少楼盘使用过“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也见过不少用“诗意地栖居在大地/星球上”的。
要之,如是我闻,诗歌因为没有市场,不能卖钱,反而回归某种纯粹,甚至成为某种信仰。下铺诗人的预言正在变成现实:写诗是一种圈子化、阶层化的高雅活动,它不向市场乞讨,不求媒体关注,与社会热点与大众趣味保持距离,也不掺乎思想与文化的论争。下铺的诗人兄弟,结婚也不给我发请柬,他的理由是:反正全场都是诗人,你肯定会不自在。
因为这种格局,一旦诗歌或诗人不小心溢出轨道,与到处寻找鲜肉新血的大众舆论撞个正着,总能激发出一些惨烈的场面。刚看了《吸血鬼生活》,请恕比喻蹩脚,就像那荒郊古屋闯进来一群现代的人类,热油溅进水塘般的炸裂。又好似《达•芬奇密码》里的圣杯骑士团传统仪式被上传YOUTUBE,天下谁人不识君,却恁地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这些年,隔三差五总有类似的热闹乍现。梨花教、羊羔体、乌青体、周啸天……事端各异,有一点永恒不变:传播总是撷取最扎眼最刺耳的断片碎屑,加以千百倍的放大与变形。而这种撷取的标准,又源于写作主体的特异身份。我在2006年曾这样分析当时热极一时的“梨花体”:
【在传统文学语境中,“废话诗”的写作和研究由来已久,与现代诗歌本身的前卫性质、诗歌的发展路向有关,本来是一个专业性很强的话题,然而这种专业性,由于赵丽华诗歌的网络流传和大量模仿作品的涌现,被消解殆尽。众所周知,诗歌是最早与网络结合的文体类型之一,网络诗歌的蓬勃发展已经超越了传统诗歌的范囿。现代诗歌本来是新兴网络媒体的受益者之一。然而“网络诗歌”这一亚文化群体同样有它自身的法则与门槛,与网络上的其他亚文化群体之间同样存在“规则壁垒”。因此,虽然赵丽华本人并未尝试将诗作提交给大众来评判,一旦赵丽华的诗歌越过边界(虽然是被动的),照样会遭遇这种壁垒的阻击。
赵丽华的“废话诗”被恶搞,是基于两种认识的落差:(一)公众发现一向颇显神秘、先锋的当代诗歌,居然可以如此的浅白、无意义,这种现象超越了公众的“常识”;(二)赵丽华的“国家一级作家”被叙述成了“国家级女诗人”,这一叙述触发了公众的国族/文化想象,公众想当然地将其与屈原、李白、艾青等一切他们心目的国家级诗人类比,当人人都自认为“我也能写出那样的诗”时,旧的文学世界的科层体制就会在瞬间变成一个笑话,当人人都动手写作并传播类似的“诗”时,就在这个亚文化群体中引发了一种闹剧化的狂欢效果。】
后来发生的“羊羔体”与周啸天事件,都与诗歌写作主体获得茅盾文学奖密切相关,也直接关联上了作者的官员/准官员身份。在网络的狂欢节奏中,没有什么比神圣/可笑、高雅/鄙俗的反转更能让围观者兴奋的了。基于中国是诗歌大国的辉煌历史,唐诗在幼儿文学教育中占据的崇高地位,诗歌是非常趁手的掷向人人痛恨的“浪得虚名”、“假冒伪劣”、“公器私用”这些末世图景的投枪。
说到余秀华,她可以说是上述模式的逆向行驶。脑瘫,农妇,底层,这些身份标签,加上赏心悦目的诗句,再结合几年来纷传不休的“诗界丑闻“,这位女诗人俨然是“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这句格言的活体。媒体踏破了门槛,因为公众愿意看到这样的个案,就像他们愿意看到身患癌症却笑对死亡的病人,愿意看到穷门贫户而跻身上流的达人,愿意看到逆袭女神的某丝,穿越称霸的废柴,梦想事成的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