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读,全文刊载于2017年第5期《收获》】
当世成佛
于宗教,如今我们几乎人人都是人类学者,以极彻底的相对主义彼此相待,连法律都是(比方美国联邦法宽容沙漠印第安部落使用某些仙人掌科麻醉物,这是他们传统宗教崇拜的必要东西)——当然,永远还是有些烦人的叫嚣声音,比方台湾的某些基督教会如灵粮堂。
因此,我对藏传佛教完全没意见,以下我要说的只是藏传佛教在台湾的一个浅薄时尚现象——生活在整个地球最高、最接近天的地方,空气稀薄到几乎不足以供应“正常”生命活动,土壤冻结,万物生长极度缓慢,一种沉睡也似的宁静乃至于死寂,连尸体都不腐烂不分解,一座座拔起的雪山像崇高美丽神秘危险的神云云。活在这样一个奇特的世界,人对生命(自己、他者以及为数不多的动物植物其他物种)、对生活的看法自有理由是任何我们不可思议的样子,即便是学来的佛家信仰,怎么可能还依然是低平、湿热(佛家要求清凉,但藏人要清凉干什么?)、生态喧哗狞猛印度半岛的原来内容?
台湾很流行过一阵子藏传佛教,大致徘徊于社会较上层,也就是我们称之为“人生胜利组”的成功人士,细心点的人会注意到某些高档华厦屋顶上张扬的不太协调的五色旗帜。最富裕、最物质内容的人转而寻求几乎身无长物人们的宗教崇拜方式,这是不是某种“省悟”、某种生命大回归呢?很容易也很方便这么想,但不见得。奥秘我以为集中于藏传佛教的一个极特殊宗教见解及其主张:当世成佛——果然距离天堂比较近,在这里,只用一生时间就(保证)能走到,立等可取。原来在印度恒河世尊那里,这是人类所曾描述过最长的一道路、最深远的时间意识,得历经如恒河沙数的劫,无限多个无限——
直接这么讲吧,当你的人生差不多什么都有了,所剩下那一两个始终到不了手的、乃至于会担忧会惧怕的东西,就显得巨大无比而且迫切,如忽然逼到眼前妨碍呼吸。所以,所有古来富有天下的帝王都很快(理智程度不一地)想到生死大限,求助于宗教僧侣或方士,这是他们人生最后一处缺口,最后一道难题,我们寻常人等想不起、担忧不起的事是他们每天的生活基本事实——至少从这一点看,人类世界确实是进步了令人欣慰,过往整个人类世界只供应得起寥寥几名帝王如此想,如今这个“只剩死亡无法解决”的名额已扩展到至少5%、10%的人了。
于是,生死大限的处理可分两部分惟殊途同归,一是努力延迟死亡的到来。这原是最科学的,只是科学的审慎允诺永远无法令人真正满足,因此很快又得是神人的,我所认得、听闻的数量有限的富人都有他专属的“神医”,如管家如保姆如挂满全身的医疗仪器,务求第一时间马上发现死神找上门来的细微足迹,或更提前的,堵住每一道他的可能路径。二是购买天堂的位置。人间的豪宅已经买差不多了,而且,如果注定他日非得搬家移民,怎么能不预作安排准备呢?——当前社会四十岁以上人(其实距离死亡还很远)的基本话题及其进行程序,不论从何开始,经验显示大约半小时之后通常地心引力作用也似的又落回健康加鬼神。这一程序随着人财富数字和年龄数字的加大而加速,也就是说,钱愈多,人愈老,好像这世界就所剩愈少,再没什么值得稍微认真对待的东西。
原来不见得这么单调划一——像孔子,他曾说自己“不知老之将至”,不是年纪没到,而是专注于其他某事,人不断有新的学习、新的发现,时间的作用之于他是累积而不是剥落,是一个绵密不间断的生长历程。
天堂的预售屋既然全长一个样子(所谓至善、至福、极乐的世界,理论上不容许有不同等差,绝不可存在你有我没有这等事,这是完美的基本铁则。差别仅仅因为人的描述方式及其能耐),选哪一个就很简单了——当然是立即交屋那一个。印度佛家原来时间无限远的交屋方式,用当前财富世界的交易规矩来说,这几乎构成诈欺,法律上,任何合约都必须清楚注明时间期限,是成立的要件。
我们倒不必排除种种有趣的意外可能,像是某些好事包括伟大的科学原理发现可以由误会或错误开始,生命里最珍贵乃至于救命的东西始料未及由某个瞎交的朋友携来云云。藏传佛教,富人也可能由此跋涉过高冷难行的青藏之路进一步走向更远方沉静说法的世尊——但一般说来,这不是藏传佛教在台湾这一波流行的普遍现象,佛经被打开、被吟诵、被抄写,但其实很少真正被阅读,理由太简单了,当世成佛,心急如焚,人没有这样的时间余裕和心思空间。佛的说法话语于是像什么?像某种咒语,或更确切地说,是某种魔法某种神通的起动式(像日本青少年魔法动漫所说的CAD装置),用来发动、召唤某个神秘的力量;只取其声音,完全无需意识到其内容。
佛陀求法说法,当然不是无聊的、凭空幻想地创造出大时间来,这是他思维展开的结果,也是他这样想事情所需要的基础和空间(这才装得下去),其中隐含着他对世界的确确实实看法,以及他对人、对生命非常审慎非常精致的种种察知——我们用较现代的话大致来说是,这位很温柔的、毋宁心肠太软的昔日王子,是个对人世间各种苦难太过敏感的人,生老病死,他几乎是震惊的、悲恸的。世尊寻求、穷究让人避免受苦的一切可能,但这太难也太漫长了,在人世间遍在的、持续的苦厄和可望的救赎之间,有太多人无力改变难以撼动的东西(所以佛家并不假设有无尽善意公义的神也不怎么太尊敬他们;佛家也最不强调公共性的是非善恶,有点强调不起的味道,只当这一切包括不平等不公义包括印度半岛的种姓制是人的基本处境;佛家也因此是不容易“转化”为革命力量的宗教),人最能改变的只是人自己,自己的情感状态、自己的生活方式、自己的生命态度等等。大时间若有什么诡计成分,大约是人最根本的一处支撑(还是需要的,要不然真的太辛苦了),一个让人沉静下来的允诺,接近无限远的如此允诺还不至于构成不当诱引让人心生种种侥幸,而一定有着让人离开当下、不全然绑紧于当下的自由之感关怀之感(人跟大时间里所有一样受苦的生命联系起来,成为所谓的“众生”),让人目光清澈起来。
佛是人不是神,计较点来说,口宣佛号原不是对神的祈求(尽管充分宗教化之后变成如此),而是人和人之间的相互瞻望、记忆和模仿学习,也因此,还有人夸大地说,佛家根本是无神论者。佛家原是人深刻的自省自清,所以博尔赫斯等人说佛家有一种奇异的、动人的文雅,思维的成分很重,用一般的话来说,其哲学成分远超过宗教。作为一种宗教,于是很吸引寻求思维超过寻求神迹、寻求答案超过寻求利益的人,成为一种“有学问”的宗教,如中国早早探头到不可知论世界、但仍对“生命/死亡”最终紧张关系欠一个处理的读书人;佛家也是世界最底层的人的一种安慰,这才是世尊当年抛妻弃子离家寻道的原意,那些身在乱世的人,那些对外在世界没力量、无法有主张的人,那些单纯受苦的人。
但,很难是拥有财富之人的宗教,除非是“另一种佛教”,一个以神通替代思维、快速提供天堂位置的佛教。
布达拉宫距离台湾有一段路程,高原反应也让人心生畏怯,但相对来说仍是近的、容易的、很便宜的。伸个手转动布达拉宫的法轮,这是时间的“得来速”窗口,人世间最有效率的时间浓缩作业,花半天就经历完恒河沙数的劫、接近无限多次的轮回——是哪个精明如鬼的、广告才子型的家伙设计出这个东西来呢?这当然是神奇的,更重要,这太划算、太吸引人了。
【选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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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5《收获》60周年纪念特刊,9月15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