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过按摩么?
我做过。
不过没找小姐。
找的盲人……
有段时间,腰很痛,凑巧有家按摩店,便进去试了试。
店不大,一张桌子,一张床。
主事儿的大哥身宽体胖,是盲人,
算上收银、卫生,店儿里的活儿,一个人全包。
大哥话少,上来直接干活。
我嘴贱,总想跟人说点什么。
“大哥一个人? 看别家按摩店都是一大帮人在做……”
“人多事杂,图个清净。”
“一个人……不太方便吧……” 我回头看了一眼他的墨镜,小心翼翼地问。
“哈哈,那有什么的。”
“世道不好,碰上些小混混捣乱给假钱,有个帮手总是好的……”
他笑笑没说话,一手把我脑袋摁了回去。
氛围诡异,似有杀气。
屋子里听得见钟表滴答声。
不知过了多久。
“小兄弟, 本地人?”
“嗯。”
“从小在这儿长大?”
“算是吧。”
“一看就是老实孩子,聊聊无妨。”
“啊?”
“没事,大哥给你讲个故事。”
“成!不过大哥手轻点,疼……”
“二十多年前,这儿有个叫梆子的外地人,没文化,但心狠,手也快。没学什么好儿,入了黑道。”
“在咱们这地界,说什么黑道,其实都是小打小闹,毒品干不了,军火也挨不着,顶多插手一下红灯区跟赌场,顺便放个高利贷要点钱。”
“一般的混混人懒,混吃等死,强点的,最多也就把这个当个活儿来干。”
“但梆子不一样,心狠手辣,豁命,从没打算自己能活过明天。”
“事情传开,大家心里怯他三分,渐渐地,位子越坐越高。”
“梆子这辈子唯一做过的一件好事,就是收留了一个孩子,管他叫华子。”
“华子没爹没妈,识字,读过几年书。流浪街头,身体弱,总被欺负。”
“当时华子在街头捡书看,让一群混混给围了,梆子路过,不知犯什么神经,把人给救了。”
“从那以后,华子就算跟了梆子。因为读过书,脑子灵光,没几年就成了副手。”
“自从华子当上副手,一文一武,梆子如虎得翼,在道儿上的地位噌噌往上飙,显赫一时。”
“那时候,道儿上是分派别的,除了最大的老大哥,就是下面几个派别的头儿,不同派别管不同的生意。 ”
“梆子那派实力最强,做的赌场生意,油水大。”
“恰逢那年‘老大哥’脑溢血,崩了。 位子一空,该上新人。 ”
“梆子有个劲敌,做的妓女生意,叫二强。二强,圆滑,肚子里鬼主意多,一路算计爬上了现在的位子。”
“当老大这事儿, 除了梆子,也就二强还有点希望。”
“只是,梆子老大没当上,进了局子。”
“晚上地摊儿上喝酒,来了几个后生,没大没小的,出言不逊让梆子听见了。
梆子脾气暴,一点就着,顺着酒劲儿,直接开干。”
“后来不知从哪儿递来一把刀子, 梆子顺手拿起,把人给捅了。
意识到事情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警车出警神速,门还没出,就被围得水泄不通。”
“后面的事儿就简单了,一切水到渠成,程序走得格外顺,梆子被判五年。这一判,老大是别想当了。”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进了套儿。梆子脾气爆,但不傻。这口气咽不下。”
“思前想后,梆子一心想报仇。原准备让华子出面,后来作罢。一来不想脏了他的手,毕竟底子干净。二来,他知道华子的性格,心太慈悲,下不去狠手。”
“于是梆子找东北弟兄,花重金雇了杀手,趁着夜色,把二强做了。曝尸街头,案子至今没破。”
“梆子做事冲动,凡事不过大脑,不讲谋略。杀强子这事不为别的,就单为出一口气。气出完了,人便也静了。思前想后,发现事儿不对。”
“两个最有实力当老大的人,一个进了局子,一个见了阎王。
国不可一日无主,帮也不能一天没头儿。”
“最后理所应当的,华子坐上了第一把交椅。此后叱咤风云。”
“梆子在狱里回过神的时候,已是三年后。证据齐了,可惜势力没了,这个时候华子已经做大,再没人动得了他。”
“梆子这辈子就做过这么一件好事儿,却正好栽在上面。自己想不通,一气之下,生生把自己的眼给戳瞎了。 ”
“一代枭雄,从此,算是废掉了……”
按着按着,大哥的手停了下来。
沉默良久。
我不敢回头看。
“大哥......” 带着颤音,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 他回过神来。
“原来……你……是……”
“……梆子?!”
“不, 我是华子……”
“啥?!!”
“当年他收留我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爹妈刚死,自己跑出来流浪。要不是他,我早让街头那群小瘪三给弄死了。”
“嗯……” 我一时惊愕,不知说什么好。
“黑道上的事儿,小地方,但也有原则。坏事可以做,但太坏的事情不行。那年,来了个广东佬,说要谈生意。带的是冰毒。”
“那玩意我认识,原本我家境还行,上过几年学,年年拿第一。后来家垮了,爹妈就死在那上面。学也没得上,只能流落街头。现在想想,如果不是冰毒,我现在可能会是个作家,或者律师什么的……”
“他一开始找的是梆子,我极力劝阻,梆子也知道我家的事儿,就没答应。后来他找上二强。二强这人精明,有钱赚就行,其他的不会管。”
“梆子听到风声以后就急了,毒品这生意暴利,只要这东西流进来,谁接手,谁就是老大。梆子赌场生意做得好好的,老大明摆是他的,倘若这个时候让二强接了毒品的单子,恐怕今后指不定是谁的天下……”
“毒品的生意,一旦粘手,抓了就是毙!梆子从来不考虑明天的事儿, 我不想他死,只能把他送进去。”
“从那以后,道儿上的人都传我,手比梆子狠,心比二强辣。” 他苦笑一声。
“大哥……那你这眼……” 我已经忘了按摩这回事儿。
“他认定我就是忘恩负义,怎么解释都没用。”
“后来,他眼睛伤口感染,也不怎么配合治疗,没几个月就病死了。”
“出殡那天,他家人拿棍子追着我打,死活不让我进灵堂拜。”
“最后一面没见着,不过还是知道埋哪了。后来那个来谈生意的广东佬被抓,给毙了。”
“广东佬被枪毙那天,我带着报纸拎着酒去看梆子了,知道他爱吃猪肘子,给他带了十斤。”
“我对他说,如果当初没把你送进去,你也是这下场。不过这话没意义了,谁知道你死得比他还早。”
“我早就告诉过你,做人,不光只有今天,还有明天,后天,大后天。不就忘恩负义么,出来以后,再找个人,把我做了,不就完了?何必呢?知道你狠,但不知道你他娘的能这么狠,最后这手,你算是做绝了……”
“啪嗒啪嗒啪嗒” 背上接二连三地发出水滴摔碎的声音。
屋子里很热。
不知是汗水还是其他。
“那天,我金盆洗手,半辈子的积蓄散给了他妻儿。顺便……把眼睛也还了。”
“这……”
“哈哈,心里背着债,看什么都不会开心。索性还了,痛快!”
“大哥,你……”
啪的一声,他一巴掌拍在我背上。
“得,时间到了,下钟吧!” 他把毛巾往身上一搭。
……
我一屁股坐起来,直拍大腿!
“卧槽,大哥,你这太传奇了,我得给你写成剧本拍出来!”
“哈哈,傻孩子,听故事怎么还入迷了呢……”他笑了笑。
“啊,故事? 大哥,你不是说你就是华子么……”
“哈哈,出来混饭,谁还没个特长呢?你说,我要不给你讲这么会儿故事,我这孤家寡人的,收费凭什么比别家多二十呢?对吧! ”
“喏,给钱吧……”
进来的时候没仔细看,听他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这家小破店,确实他妈的比别家贵!
我看了一眼他带的墨镜,扭了扭身子。
算了,还挺舒坦,不计较这些了,毕竟是个……也不容易。
我掏钱给他,然后迷迷瞪瞪地走了出去。
走了一段了,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回头。
那家店的招牌上,写着四个大字。
华子按摩
……
……
……
后来那家店我没有再去。
时光流逝,车水马龙。
盲人已不知流散在何处。
只是我依稀记得他说过的:
所谓情义,胜过生死。
真真假假,故事讲了太多人听。
少年自有少年的听法。
不欠恩,不留仇。
生,要漂亮。死,得干净。
愿你出走半生,归来仍信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