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韵,我知道瑶瑶她以前……对你是不太好,但再怎么说,我也只有这一个亲妹妹啊!她已经后悔了,咱们就帮她这一次,好不好?”
电话里,男友卢钊声音哽咽,细听之下,还有颤音。童韵把手机贴在耳边,半晌没有答话。过了许久,直到手机都已经发烫,灼伤她的侧脸,她才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点声音:
“你让我再想想。”
“……好。”
卢钊应声,过了会儿,就在童韵准备挂掉电话时,他的声音低低从电话那边,重又传了过来。
“小韵,我等你的好消息。瑶瑶……她也在医院里,等你的好消息。”
“……”
童韵没说话,挂掉了手上的电话。
通话才断,身边邱小敏已经走过来,拉住童韵的手。先前打电话时还不觉得,此刻,手被邱小敏的手包裹,童韵才知道,自己的手掌有多冰凉。
从头到脚,一样的冰凉。
邱小敏有些担忧地望着童韵,摸摸她惨白的脸,道:“小韵,你……该不会真的想把肾捐给那个卢瑶吧?”
便是大大咧咧如邱小敏,此刻也已下意识屏息看着童韵,小心和她说话。
童韵摇头。正在邱小敏以为她的意思是不捐,而松了口气时,童韵压抑的、低落的声音,从身边传来:
“小敏……”
“嗯。”
“我不知道。”
邱小敏有些愕然,看向童韵。童韵没说话。半晌,有眼泪,从她脸上淌下来。
“我要是不捐,卢瑶就要死。小敏,我真的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
邱小敏急促呼吸了几声,到底没忍住心中的气性,握紧童韵的手:“小韵,这事儿要是换作是我,我就不捐!那个什么卢瑶,以前对你什么德行,你都忘啦?你就算喜欢卢钊,也不能把自己这么搭进去!卢瑶她爱死不死,关你什么事?要真挺不过去了,那也是老天要收了她这个恶人!小韵,说真的,难道你就不恨她吗?”
不恨?怎么可能不恨。到底是二十岁的女生,爱恨都简单。童韵再心大、再豁达,也禁不住卢瑶这样糟蹋。
童韵和卢钊是男女朋友,也是校友,卢钊比童韵高两届。也因此,在卢钊已经毕业工作一年多以后,现在的童韵,还是大四,再过半年才能拿到毕业证书。
虽未毕业,但已经面临实习工作的问题。有筹备得早的,已经从宿舍搬到了校外去住,就是童韵的宿舍,也只剩下她和邱小敏两人。邱小敏是因为家在外地,出去住就要租房子,能省一些是一些。而她,则是到现在还没定下,到底该在哪里工作。
若是分手,则应当去外地那家已经录取她的公司。但,如果留下,工作也成泡影。
而她,并不知道,自己和卢钊,将会走向如何。
和卢钊家人见面,已经是半年前的事情,但半年来,这样的噩梦,却一直缠绕着她,令她隔三差五,夜不能寐。
卢钊的家人不满意她。不仅是卢钊母亲,还有卢钊的妹妹,卢瑶。
童韵是孤儿。
从小在福利院长大,长大后靠着助学贷款才能上得了大学,还没毕业,身上便背了不小的债务。本地房价不低,
她这样的女生,许多情况下,奋斗几十年,也未必能买
上一套房。
就算童韵竭力把自己打造地再优秀、再谦卑,一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女生,所能拥有的,到底有限。
卢钊父亲早逝,母亲一个人把他和妹妹拉扯大,家里条件也是一般。初次上门时,童韵很是紧张,八千奖学金,她花了一半来买礼物。邱小敏不愿意,劝她:“小韵,四千块啊,这是你下学期的生活费!”童韵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我还可以打工啊,不要急。再说,等大四,我们课少,实习,不就有实习工资了吗?”
她说这话时,眼里满是喜悦,星星点点,都是对未来和对卢钊的向往。邱小敏的嘴唇张了张,最终没再说出话来。
那样充满希冀的模样,邱小敏再不懂事,也不舍得打破它。
但,即便如此,卢钊母亲,却仍是不留情面。
才上门时,卢钊母亲一眼便看到童韵拿的那两套化妆品,还有茶叶和药酒。她的眼睛亮了一下,热情地把东西接过来,边迎着童韵往里坐:“童韵,阿姨就叫你小韵吧,行不行?卢钊早说你要来,阿姨都准备好久了,天天催他,现在总算带来了。阿姨一看你就喜欢。快坐沙发上去,咱们家地方小,倒也没什么需要你帮把手的,你别嫌弃,待着就行。”
她热情地过分,这对童韵来说,是意料之外,但得了男友母亲的夸奖,童韵心里总还是喜悦的。她想去厨房帮忙,却被卢钊母亲推了出来,站在客厅里。童韵正无所适从,沙发上,那个个子矮矮,脸上有些雀斑的姑娘站了起来,害羞地喊了她一声:“嫂子。”
那就是卢瑶。
卢瑶和童韵相谈甚欢。
她毫不避讳,拿着童韵给她买的那套化妆品,询问她用法。童韵自己平常都不太化妆,一是学生,到底没怎么遇到一定要化妆的场合,素颜底子也不差。二是化妆品太贵,她虽然买了给卢瑶和卢钊母亲,但自己,其实是舍不得买的。她说不上来,卢瑶也不着急,反倒喜孜孜打开套盒,还讨好地夸了童韵一句:“嫂子这么漂亮,不化妆才是最美的。”
一顿饭,宾主尽欢。
饭毕,四人便围在一起,开始聊天。而卢钊妈妈,也开始有意无意问童韵的情况。“父母都是干什么的?”“家里还有什么别的亲人吗?”“自己有没有存款?”童韵乍被问到这些,还有些惊讶。她先前以为,自己的大致身世,卢钊已经和家人说过。她看一眼卢钊,见他低着头没说话,到底一句句都乖巧回答起来:“父母不在了。”“就我一个。小时候,是在福利院度过的。”“存款目前还没有,但是马上再有一年就工作了,我和卢钊会一起努力的。”
每说一句,卢钊母亲和卢瑶的脸就沉下一分。到最后,卢钊母亲面上终于再无一丝童韵才来时的喜色。她阴着脸,看了眼时钟,要笑不笑地说了一句:“童韵,我们这马上要做饭,就不留你了,你先回学校去吧。对了,门口有袋垃圾,你记得捎上。”
明明聊天之前,卢钊母亲还想让她留下来住。
说完,卢钊母亲就起了身。童韵有些茫然地站起来,卢钊垂下眼,额前的碎发遮住他的神情。童韵求助般地喊了他一声:“卢钊。”就被卢钊母亲挡住了视线。“走吧。”她赶客般地说。
童韵惶然地往后看,卢钊自始至终,没有抬过头。
而直到拎着垃圾出门了,大门在她身后重重“嘭”一声合上之前,她还听到里面,卢瑶丝毫没有放低的,刻薄的声音:
“切,看送的礼,还以为是个有钱人呢,原来是打肿脸充胖子啊!哥,我跟你说,咱家就这么点大的地方,你可别想着要把她娶进来跟我一起挤!”
童韵怔怔站在卢钊家门外,停留了好几分钟才离开。
扔掉那袋垃圾时,她用干净的那只手抹了把脸。
全是泪。
大约是老式小区的垃圾桶太久无人清理,被熏出来的眼泪吧。她想。
一整个晚上,卢钊没有发任何消息给她。
直到第二天上课,童韵才在教室里,堵到卢钊的人。
卢钊的表情很纠结。他看着童韵,半晌,叹了口气:“小韵,其实之前,我一直不敢带你去我家,就是担心这种情况……你非要去,我拦不住,没有办法。现在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我,我……”
他话没说完,但童韵已经能猜到他的所想。她冷笑了一声,一颗心已经被一块块撕裂。她问:“所以呢?你要分手吗?”
卢钊没回答。他抬头,看着童韵。童韵向来朴素,也因此,或许她不知道,她其实有多漂亮。从大学第一眼见到她时,卢钊就心动了。他知道,家世太好的白富美他其实也追不上,而童韵……
除了没钱,她已经是他最好的选择。
而且,最关键的一点是,他还从来没有真正得到过她。
童韵保守。他试探着和她提过几次,她都没答应。
卢钊的沉默已经给了童韵足够的信息。她惨笑了一下,伸手抹掉眼睛里的一点潮湿,道:“我知道了。”
说完,就要转身走去。
而卢钊,却在她才要离开的那一刻,抓住了她。
他擒住她的手腕,脸上表情是痛苦是不舍。他说:“小韵,能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
童韵答应了。
在一起两年多,她对他也有依赖。他对她不是不好,只是这好,到底带着懦弱。可是谁又没有缺点呢?他也曾是她半夜在宿舍里会亮着眼和室友讨论的男生。她愿意等他。
这期间,她又上了几次门,卢瑶和卢钊妈妈,不出意外,没给她一点好脸色。
童韵沉默着忍。
本以为,这件事情就要这样继续下去,但没想到,就在和好后的第五个月,卢钊突然带她去了医院,说是去做什么检查。
童韵信任他,没多问。但,等到检查结果出来,卢钊只看了一眼,就涨红了脸。
“小韵!”他扶着她的肩膀,神色激动,道:“成功了!你配型成功了!”
“成功?配型?你说什么?”童韵怔住。
卢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手不自然地松开童韵的肩膀,有些不自在地说:“就是,我刚刚要你做的,是肾源的配型……”
他边说,手边摸着那张因为他的激动而被揉皱的单子,小心珍惜地把纸张抚平。
医院里人来人往,白炽灯明亮。童韵忽然有些恍惚:“你骗我?”
“……”
“卢钊,你把我骗到医院来,说要做体检,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韵!”卢钊见童韵情绪不对,忙揽着她走到座位上:“小韵,你别着急。是……瑶瑶。瑶瑶她得了尿毒症,需要肾源。我和妈妈都做过配型了,没有成功。我想着,万一有可能呢?就带你来了……我怕你担心,一直没告诉你。想着要是没配上,也就不和你说了,也省得你难受。”
卢钊语调诚恳,他坐在长长的等候椅上,殷切望着她。边上就有其他人,吵吵嚷嚷,喜怒哀乐,生老病死,悉数在此。童韵忽然觉得有些不真实。她重复了一遍:“卢瑶?尿毒症?”
“对……”卢钊咬了咬牙,说。
童谣觉得不可思议。半个月前,她还去过卢钊家,那时卢瑶对她冷嘲热讽,精神百倍,怎么看都不是重病的模样。但,卢钊脸上一片沉郁,这样的话,她已经不好说出口。
“瑶瑶她……”
卢钊说了半句,没再说下去。
童韵只得轻拍他的脊背,安慰他。
卢钊的肩膀耸动了几下,突然,他坐直,两手紧握住童韵的手,道:“小韵,你会帮我,帮瑶瑶的,对吧?”
……
童韵没有回答。
那天,回到宿舍后,她便一夜未眠。
捐肾。这在几个小时前,对她来说,还是个再陌生不过的词。
辗转反侧。醒来查手机。尿毒症若是没有合适的肾源,拖到最后,不过苟延残喘,甚至死亡。而肾……
人有两个肾。捐掉一个,还是能活。
但,从今往后,再不能干重活,身体也会变得羸弱。
有的东西,到底缺了就是缺了。
童韵在床上翻来覆去,把隔壁床的邱小敏也闹醒了。此时宿舍只有她们俩人,便也不必忌讳。邱小敏睡眼朦胧,含混不清道:“小韵,你怎么还不睡……”
童韵心思痛苦。她犹豫一阵,道:“小敏,我有件事,不知道该怎么办。”
黑夜里。
宿舍熄灯后就没电了。童韵看不清邱小敏爬到她床上来后的表情,但却能听出她语气里满满的不赞成和愤怒:“小韵!那个卢瑶,之前对你那么坏,现在有事,就想着来找你了?要我说,说不定找你配型,也是她出的主意。她那么厉害,怎么不把全班同学都拉出来去医院做个检查?明摆着欺负你呢!你可千万别心软!”
“我知道……”童韵回答着,心乱如麻。她清楚,原本卢瑶和卢钊妈妈就不喜欢她,如果这次真的见死不救,那么,她和卢钊,自然再无可能。
但,现在最重要的,已经不是她和卢钊。
而是卢钊和卢瑶,往她身上,沉甸甸压了一条人命。
她看尿毒症患者的照片。越看越惊心。心头直跳。这天晚上做梦,她便梦见卢瑶那张熟悉的脸。她披头散发在找她,面容惨白,眼里流下血泪。她在喊,在凄厉地叫:“童韵,为什么不救我,童韵……”
童韵惊叫一声惊醒,枕头和后背,已是濡湿一片。
大汗淋漓。
她想到卢瑶的年轻的脸。她才十九岁。
还有大好的青春。
那些龃龉,虽然可恨,但到底抵不过一条命。
童韵捂住自己的身体。那里,两颗肾脏,此刻正鲜活在她体内。
她还是个女孩。她也会怕,也会自私。
但卢瑶……
童韵低下了头。
大约回来后,她会被邱小敏点着额头骂心软不争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