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半个世纪前,似乎有过一段被称为‘大少女乐队时代’的日子呢。”
这条帖子引起了穆季的兴趣。因为它的讨论热度似乎很高,评论数和点赞数都超过了一百。在这样一个独立讨论社区数量已经超过全球人口数目的时代,两位数的讨论量都可以算得上是热闹非凡了。
“你是在说上世纪的事情吗?”唯有怀旧的话题能引起足够多人的兴趣,穆季便不由得跟着评论了一句。
很快就有了回复:“那几乎是古代了吧?你是历史爱好者吗?况且那时流行的应该是各种各样的乐队,而不是‘少女乐队’。你先想想再说吧。”
穆季愣了愣,短暂地闭上眼。眼睛略微有酸涩之感,但没有到需要休息的地步,因为耳边尚未响起提示音。不过这次闭眼会被记录下来,提示音响起的时间也将顺延几分钟。总之,她在这段时间内静静地思考着。
的确,她喜欢历史。“乐队”,或者确切地说是“少女乐队”。在几天前还是几年前,她好像看到过相关的讨论。印象中那是古老的上个世纪的事,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人。他们习惯花漫长的时间学习某些技能,谱曲、写词、演奏或歌唱,而且如果没有“天赋”的话,即使付出努力也未必能得到成果。拥有不同技能的人会相遇、交流、组成一个团体,一起演出,也许会盛极一时,然后在某一天走向解散。
然而,在AI普及之后——已经很少有人用“AI”这个词了,就像已经没有什么人说“万维网”这个词一样——竟然会有“乐队”?如果只是喜欢音乐的话,一个人就可以轻松地完成所有工作,只需要想想就好。况且,仅仅为了“乐队”,居然要冒跟他人直接接触的风险,怎么想也不合算。
等等,按照这条回复的说法,是“少女乐队”。穆季所知道的“少女”,在很久以前似乎是特指特定年龄阶段的女性,但现在只是一种形象身份,每三个月可以自行修改一次。不论是沉溺于扮演这种身份的人,还是很久以前真正的“少女”,或许有什么相同的特质。也许正是那样的特质使他们将“乐队”看得那么重要,以至于足以赌上自己的人生。
问题确定了。
穆季睁开眼,开始——想。
众多信息涌入她的视野,紧接着飞速地交错、回旋,经过一系列眩目的演绎后,静止为一行字:“‘大少女乐队时代’将要再次到来,因为前次■■的余波已经平息。”
穆季无论如何也看不清黑色方块下是什么,它们似乎是由无数文字垒叠而成的两个方块。不过,因为想过了,她便能自然而然地吐露出话语:“你要重新启动它?”
“确切来说,是点燃引信。”那帖子底下很快又有了新的留言。
引信。穆季知道它是一种古老的启动装置,通常用于某些以火药为核心的兵器,点燃它之后会发生爆炸。
爆炸。这个词,倒是没有成为只有历史爱好者知道的生僻词。同样司空见惯,但AI是生活的一部分,所以人们会给不同用途的AI 冠以指代更明确的名字,例如“想”。谁也不愿意将爆炸纳入日常生活,即使离那次事变已经过去了两年。所以没有人赋予它什么新的名字。
“砰”的一声,然后是彻底的黑暗。就像那两个黑色方块。
穆季终于明白了什么。但是,已经太迟。她眼前一黑,随后,意识也离她远去。
夕拾屋的席卡,通称“小卡”,是一个身形纤长的女人。她的身高接近两米五,远远超出了现代人的平均水平,因此在青春期内不得不频繁搬家。最后一次“暂离”期恰好发生在事变之后,她侥幸遇到了夕拾屋的店主赵惜时。这次相遇使她再也没能回到家里,确切来说,是再也没法回到她曾经熟悉的那个世界。于是,她跟很多人一样,选择接受夕拾屋的紧急救济,并在这儿打零工维持生计。
这天,小卡终于获得了进入“墓地”的许可。她是第一次执行这种回收任务,心里多少有点忐忑。在她过去生活的那个世界,人们称这些地方为小区,与“社区”相区别,是真正的家所在的地方。但在这边,人们称这些“家”为“棺材”。自然地,陈设着无数棺材的地方便是“墓地”。
其实“棺材”里躺着的都是活人,若是离开这些棺材,他们反倒会面临生命危险。小卡自己是正常出棺的,但她的邻居就没那么幸运,出了意外。赵惜时原本是来救后者的,然而没有赶上。小卡由衷地希望自己这次能及时地赶到。
她到现在也没能熟练掌握驾驶技能。赵惜时简单地跟她介绍过离合、刹车、油门等等,然而她依然不太理解为什么需要历经相当的时间才能实现空间上的位移,确切来说,她并不是很懂空间距离一类的概念。在社区——在过去,他们只要想,就能够变换所处的环境。而在这里,即使她将油门踩到底,眼前的景色似乎也没有多大的区别,无非是不断向前延伸的道路,路两旁高楼林立,其间夹杂着几个半球形的墓地入口。
倒也不是说这些街景一成不变。灰色的半球们相对坚固,破坏它们也需要更大的代价。楼房则不然。因为大多数高楼都没有住人,所以它们总被当作某种标志物。小卡听人说过,军方似乎有以楼房计数的爱好,至于推倒一栋楼代表征服了几个社区还是几个小区,她也不了解。但倒下的楼房越多,就意味着悄然消失的社区越多,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最近,来自同一个社区的人似乎会在这边世界里集结起来,然后到对应的楼栋底下搞一些示威活动,据说是效仿过去的“乐队”还是什么。小卡不觉得军方会因为这些事情而动摇,但有时也会在前路被瓦砾堵塞的时候东张西望,寻找传说中的“乐队”的影子。
不过比起最初那段日子,小卡已经学会不去过分在意这些。躲避坠落的砖石和慌张逃窜的行人都很耗费心神,失去“想”的她其实没有太多精力去考虑关于世界本身的问题。看到写着“四合小区”的路标后,她生疏地转动方向盘拐入支路,勉强将车停在入口前。
未经修饰的混凝土外墙没有遭到破坏的痕迹,小卡将手掌贴了上去,半球便轰然张开,一个温柔的人声也适时响起:“欢迎回家,喀……喀先……女……生。”
听起来更像是系统本身出了问题。这大概率不是军方的手笔,有可能是小区的防御机制跟正常的通报发生了冲突。不论如何,这都意味着战线已经扩展到了这个小区。小卡加快脚步,她已经能看到烟雾,却没有听见警报声。所以,暂时没有人类的生命受到威胁,换言之,目标要么是未经申请自主脱离,要么就是遭遇了足以一击致命的故障。
如果还在那个世界,只要想想就好了。
小卡嘀咕着。
其实她已经能够嗅见一股熟悉的味道。不需要出外勤的时候,夕拾屋员工的主要工作便是清洗和修复各类老旧机器。附着在它们上面的那些顽固的污渍,闻起来会有种特别的味道。出外勤时,若是途经还没来得及清理的小巷,有时也会闻到这样的味道,而且往往比机器上的污渍的味道浓烈得多。
是血——小卡久违地有了“想”的感觉。
穆季平生第一次体会到如此沉重的压力。她过去从来不需要操纵具有重量的四肢,大多数时候也不会察觉到身体的存在。
紧接着她意识到,即使睁着眼睛,也与闭上眼无异。视野范围内全是无法解读的图形,没有任何文字。警报声响个不停,耳畔不会即时地响起轻柔的人声。房门似乎被强制弹开了,动力也完全被切断,她忐忑而吃力地坐起来,认真地观察四周。没有被文字填满的空间,原来也不是空无一物。看来所有人在外界的家都是量产型的,一个个外观毫无差别的长方体被安置在滑轨上,彼此间保持着固定的距离,偶尔会轻微晃动。上方则是巨大的嵌有灯带的穹顶,略微偏黄的柔和的灯光倾泻而下。从外面看,应该是一个半球形的建筑物吧。
留在原地?小区应当有应急方案,而且方才她看到的那条帖子似乎是最近常见的恐怖袭击。是的,她记起来了,大概是从两年前开始,在外界有一批恐怖分子窃取了部分被封存的武器,四处攻击普通人的居所。有些社区便是因为成员们被迫拉到了外界,所以自动解散了。大多数人会在应急系统的帮助下回到这边,但是消失的社区无法恢复,他们往往会各自寻找新的团体。这也是为什么近些年社区越来越多。
等待救援的时候,人们往往会选择注射药物,进入休眠状态。否则,很容易因为不熟悉这儿的生活而造成次生伤害。穆季原本也有这样的打算,但她对意外发生前的事情耿耿于怀。于是,她又一次闭上了眼。
她在最后一刻明白了那两个方块的作用。虽说看起来是纯黑色,但恐怕只是因为在那两个位置堆叠了大量文字。她本来以为这就是那条留言里所指的“引信”,据说依靠某些信息污染可以扰乱“想”,继而导致社区在短时间内出现大量无意义留言。不过这种程度的攻击,至少在十年前就绝迹了。比起充当真正意义上的“引信”,穆季觉得它更像是以形象的方式展现点燃引信的结果,也就是爆炸。
既然如此,那个帖子传达的信息本身就很值得注意了,“想”出来的结果出错的概率很低,所以关键肯定还是“少女乐队”。前次爆炸,或许指的是某一次恐怖袭击。但是,外界和社区间是无法实现即时的信息交换的。所以,大概不是在说哪次具体的袭击,而是泛指过去两年间持续不断的恐怖活动吧。
自己整理信息,至多能到这种程度而已。穆季有点沮丧地重新睁开眼睛,发现周围的环境没什么变化,看来一时半会儿也不能想什么了。尽管她越发觉得自己被卷入了什么阴谋之中,但在外界,人究竟是无能为力的。恐怖分子们再怎么作乱,社区也会一次次重建。还是睡一觉,等待一切回归正轨吧。
穆季左手摸向墙壁上的按键,轻轻一摁,指尖刺痛了一瞬。很快,她就要第二次失去意识。再睁开眼时,周遭又是熟悉的文字与宛如河流般淌过的柔和的白光。耳畔也有亲切的人声在温和地解释着,为方才的事故道歉。
——本该如此的。然而,穆季依旧清醒。她突然意识到,有些事情并非理所当然的。按照指示做就能得到相应的结果,听从耳畔传来的指令便能平安无虞。这些规则在每个社区都是通用的。不会出现失灵的按钮,也不会有这样迟迟得不到回应的警报声。即使在外界受到身体上的损伤,也应当很容易地得到救治,伤员们在接受治疗的同时也可以提前回到社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穆季逐渐茫然无措。自己的家还没有恢复正常的迹象,按键原本应当是独立的装置,可以在紧急状况下正常工作才对。如果是在社区,就可以——不,社区根本就不会在有人的情况下解散。她可以肯定——真的可以肯定吗?
不对劲。
她盯住弹开的房门。外观完好无损,没有遭到外力破坏的痕迹。徒然响着的警报,声源好像也近在咫尺。她轻轻挪动身体,另一处隐藏的按键弹起,声音也戛然而止。周遭静下来后,她方才注意到还有另一种声音,那似乎是什么成调的歌曲,来自半球状的建筑之外。
攻击并不发生在外界,而是直接针对社区本身。穆季默默消化着这个事实,隐隐预感到某些必将发生的未来。在那之前,她决定不再等待虚无缥缈的救援。经过数次失败的尝试后,她站起身,摇摇晃晃地朝外走去。
听了小卡的报告后,赵惜时并没有责备她什么,相反,还温和地安慰了她几句:“你的记录很详细,可以看出来,恐怕我们接到通知后没多久人便死了。如果能稍微增加一些合作,或者跟军方那边加强联系,也许……但不管怎么说,这都不是小卡你可以改变的。所以,忘了这件事吧。你今天的工作也结束了,剩下的时间出去走走好了,现在刚好是停战时间。”
“夕拾屋究竟是在为什么而工作呢?”不知被什么驱使着,小卡第一次向赵惜时提出了问题。她从最初就没有什么反抗地接受了夕拾屋的一切安排,因为她在社区里也是这样找不到自己的方向,习于随遇而安。
赵惜时似乎有些惊讶,但仍然毫不犹豫地回答:“为了我们自己而已,拾荒都是这样。”这说法跟她最初向小卡介绍夕拾屋时别无二致。
小卡叹了口气,同时也有点惊讶——她好像早就猜到会如此——接着便简单向赵惜时道了别,戴上头盔出门了。
“……微风再次拂起……就算放弃也改变不了事实……”
远方传来女孩子的歌声。
——就像刚才那样。小卡心里浮现出这样的念头。她还不太熟练,能够察觉到这样的思维活动,却不确定应当让自己的意识向什么方向延伸。
但是她被这歌声吸引了,于是身体先有了动作,朝着声音的来源走去。
说起来,小卡其实没有听过人唱歌。当然她听过歌,或者说乐曲。在社区的时候耳畔总会有柔和的背景音,有时候也会看到一些动画形象唱歌跳舞。但她没有想到那样的声音在这边也会有,她本以为离开社区的支持,是无法形成调子的。
走近后,她又能听见另一种区别于人声的声音。一阵一阵的,似乎有着什么韵律,音色倒是很熟悉,应该是用什么机器制造出来的吧。不进入社区倒是也可以部分地使用类似的技术,看来也不是太新奇的事情。
尽管有点失望,小卡还是没有停下脚步。她不知不觉已经偏离了平时开车所走的路况较好的大路,而是深入建筑群之间。这里的楼房状况还算好,至少主体并没有垮塌。然而外墙上的黑色印痕又暗示着,它们离风波的中心并不远。而且,小卡隐约能感觉出方向。她记得再往前去会有一个小区,但那个小区从来没有触发过警报。它并没有超出夕拾屋的管辖范围,按说不会如此,除非这个小区已经被彻底毁灭。
啊,是传说中的“乐队”吗?
如果能想一下就好了。小卡暗自懊恼着,也有些奇怪,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简直就像会发生什么改变命运的重大事件一样,她总是希望自己能好好想想。如果是在社区的话,就不会这样迷茫了吧。但是,她又觉得,如果在社区的话,也许她根本不会遇到这些让她产生想的念头的契机。
再怎么说,至少她知道,乐队和乐曲可都包含“乐”这个字呢。小卡虽然不怎么关心这些,却也偶尔好奇这个传说与军方直接对着干的组织具体会做些什么。是唱歌吗?唱歌需要依靠社区的技术吗?那是不是说明他们掌握着不进入社区却能与社区内联系的方法?既然这样,她是不是也可以趁此机会回去看看呢?
可是回去看什么?她在小区里的邻居们陆陆续续或死或失踪,少数加入这边的种种组织,那么她所在的那几个社区恐怕也早就解散了吧。虽然赵惜时也给她解释过小区与社区不一样,“在社区里的相遇都是幻觉”,但是小卡毕竟没法去想,所以从没理解这句话。不论如何,小卡短暂兴奋起来的心情又回归平静。不管怎样,事实都无法改变吗?唱歌的人面对着什么样的事实?她的事实又意味着什么呢?
小卡是找不到答案的。她几乎是机械地往前走着,走在因混凝土块与钢筋交错的起伏的地面上,绕过一处略带弧度的矮墙(看上去是半球形小区外壳的一部分),终于看清了歌唱者的真面目。
那是一个戴着粉色毛线帽,扎着两个低低的辫子的褐发女孩。她怀中抱着一个奇形怪状的机器,有着长长的颈和由优美曲线勾勒而出的主体,表面横亘着六根细线。女孩的两手分别拨动着细线,那熟悉的声音便是随着她双手的动作而发出来的。这跟小卡所了解的一切社区技术完全不同。尽管注意到有人靠近,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仍在专注地唱歌、拨线。
“你就是乐队吗?”小卡犹豫了很久,在女孩停下休息的空隙中问道。
女孩笑了:“我只有一个人而已,怎么会是乐队呢?不过,我确实在寻找乐队成员。你愿意——”
她是在邀请我吗?
小卡又在怀念“想”了。那样,自己是不是就可以立刻知道那没能听到的后半句话是在说什么了呢?如果能够知道的话,她相信自己绝对不会仅仅因为身陷黑暗、双腿动弹不得而恐惧甚至绝望的。如果能再次遇到那个女孩的话……如果,她没有被突然垮塌的危楼的波及的话……
外界果然还是相当混乱的。
穆季自认为是历史爱好者,但她此时才意识到透过社区了解过去,终究会流失很多信息。比如夹杂着尘砾的空气通过鼻腔的感觉,比如不同于人造光的混浊的阳光,比如一时令人觉得难以下脚的遍布着砖石和垃圾的街道。
她有点犹豫地回头看了看。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可以离开小区避险。因此当她按很久前所学的应急知识,将手掌贴在墙上后,便相当顺利地出去了。小区附近通常有过去修建的住宅,所谓的避险也是指在这些室内空间里等待救援。不过,大概正常情况下不会有人这样选择——穆季疑心,近两年也许这样的事其实不少见,可是没有谁在社区里提起,所以她自然还是一无所知。
但是,穆季转又自问,难道会有什么人在社区里分享些什么吗?人们大多数时候都靠想解决一切问题,并不需要真正跟他人交换什么信息。社区里每天都有人在激烈地讨论着什么,但是那些话题通常也是周期性重复的,人们的争吵也不过是为了寻找想的契机。几乎只有怀旧的帖子会引起一些稍微真诚的讨论,而既然是怀旧,便更不会涉及与他们此时的生活相关的话题了。
或许,这便是自己喜欢历史的原因。在社区里的生活也罢,对外界的印象也罢,都是瞬息即逝、无法触及的。历史,虽然同样无法触及,却至少是切实发生过的事情。即使用想,大概也给她一种更坚实可靠的感觉。
穆季边自言自语着(她本来习惯闭上眼整理思绪,但在陌生环境里这么做未免太危险),边小心地绕开地上散布的砖块碎石。突然,她意识到,方才在小区内能隐隐听到的奇异的声音,现在似乎消失了。小区开门时,会发出低沉的声响,于是她的注意力也被分散。而外界,虽然算不上寂静,但也没有什么巨大的噪声,按说那声音应当更清晰才对。
莫非恰好在开门的瞬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吗?噢,但是不能想了。穆季小声警告自己,接着决定走入不远处的高楼。从那里或许可以看到更远处。
没走出几步,她被人拦住了。这人戴着头盔,穿着全套的黑色工装和橡胶长靴,看不出身份和性别。穆季的第一反应是“恐怖分子”,只是她连走路都勉勉强强,因此也毫无反抗的心思。据说恐怖分子攻击对象是社区,虽然她已经怀疑社区的敌人不仅有外界的这些人,但她宁可相信这些人也不至于要杀人。
接着对方开口了,听音色似乎是年轻女性:“不要上去,这附近的楼都不安全。”
“您是——”
“我叫赵惜时,是夕拾屋的店主,干一些拾荒的工作。你如果不打算回去的话——恕我直言,这座小区应该已经被放弃了——可以考虑来敝店工作。”女人摘下头盔,露出友善的微笑。
“被放弃是什么意思?”穆季皱起眉。“我刚才出来的时候,邻居们都还正常地待在家里,只是一直没有谁来救援我而已。”讲到这儿,她自己都反应过来了,倒吸一口凉气,不敢置信地问:“难道他们都已经……真正地死掉了吗?”
赵惜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还记得从那边离开是因为什么吗?”
“唔,看到了奇怪的帖子,在说什么乐队什么引信之类的。我猜测是恐怖分子从社区这一侧发动了袭击,依靠那种诡异的讨论聚集人群,然后……‘砰’!”穆季双手比划着,然而自己却隐隐觉得不太对。
“是那些无谓的努力啊。不管那条帖子说了什么,我劝你尽快忘掉。在这边也最好不要接近相关的东西。”赵惜时说着,抬手看了看腕上的表,叹了口气,又补充道:“其实,我们在那边的影响力很有限,只能传播一点信息而已。两年前的契机,也来自外界,而且完全是偶然。所以,发动袭击也是从这边入手的。先是破坏小区周边的楼房,它们就像是藩地或者卫星城——啊,抱歉,也许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她看到穆季点头表示能听懂,略显惊讶,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而掏空周边地区后,小区自身也会变得很脆弱,因为大部分动力、物资的供应与储存,还是以过去的这些楼房内的各类基础设施为依托的,大多数楼都是立体农场。这套攻击逻辑,也是我最近才调查清楚的。炸楼根本不是什么无意义的泄愤行为。总之,将小区变成一个类似孤岛的存在后,里面的大多数‘房子’也就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棺材,能像你一样存活的才是少数,可以说是相当幸运了。”
穆季不确定自己能完全理解这些话,嗫嚅道:“但是,社区内原本还是正常的……大体上……如果像您说的这样,不应该每天都有很多人死去吗?”
“难道每天不是确实有很多人消失了吗?”赵惜时锐利地看着她问。
“可他们很快就回来了……”穆季声音变得更轻。
赵惜时此时突然话锋一转,问:“你现在还能想吗?”
“什么?”
“离开了社区之后,很多人就会怀念曾经那种‘想’的感觉。我有一个新员工,她现在……她便经常这样。据我所知,你们在社区里是很依赖‘想’的,大多数对话也离不开这样‘想’。”赵惜时缓缓道,“你们很难离开‘想’,可是即使你们不在那边了,‘想’依然是存在于社区内的。不同的人就是它们训练的素材,就算那个人消失了,它们也能保持运作,以相似的规律活跃着。就像幽灵一样。”
穆季明白过来,涨红了脸,反驳道:“你……你是没有在社区生活过。你描述的是很久以前,他们还在用AI之类的概念的时候流行的理论。现在根本不会这样,死了就是死了,社区里不会存在没有实体的意识,这是建立社区时就定好的规矩!”
赵惜时依然是那样平静,似乎已经向人解释过很多次:“你可能不知道两年前发生了什么。我是两年前才离开社区的。当时,全球最大的小区遭遇了陨石袭击,然后……”
“那次陨石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噢,你们的故事是这样啊。我知道的则是,很多人因此丧命,但也有一些人活了下来,我也是其中之一。”
穆季已经很难自欺欺人,只是问:“所以,也有一些人选择攻击没有直接受灾的人吗?这就是恐怖分子的起源?”
“人类才没有那么糟糕。”赵惜时笑了笑,“虽然陨石降落的区域几乎完全被夷为平地了,通讯设备也没法使用,但是其他小区毕竟还在。所以当时我们渐渐聚在了一起,依靠拾荒维生,想去最近的小区寻求救援。大概过了一个多月吧,我们总算找到了一个小区。可不论如何,我们也进不去。因为,根据记录,我们这些人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已经‘获救’了。”
“为什么……”
“谁知道呢?或许养幽灵比供养我们这些人方便很多吧。当时我们就在那小区前分开了,而我选择为我们自己生存下去,做一些拾荒的工作,慢慢地便建成了夕拾屋。如何呢?你现在有兴趣加入吗?毕竟,这个小区应该也被放弃了,你在那边也有了替代者。”
穆季其实还有很多疑问。例如说当时分开究竟是因为什么,而其中的一些人又是怎样成为今天的恐怖分子。又比如说为什么赵惜时对她在社区看到的那条帖子如此避讳,是因为“乐队”这个关键词吗?
可是,她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一辆货车跌跌撞撞地开了过来,正停在两人面前。赵惜时麻利地开门上车,向她挥了挥手,说:“你先不要乱跑,我马上回来!不管听到什么都别去看!即使你不加入我也会——”
没待她说完,车已经开远。没来由地,穆季觉得……穆季想,这个人最后似乎还是在警告她不要被乐队迷惑。
纷杂的人声之中,小卡隐隐约约听到了店主的声音。好像在跟人争吵,她感到很新奇,因为她一直以为店主是绝不与人起冲突的和平主义者。似乎提到了她的名字,吵着“救人”“不能跟他们一样”之类的话。是指不能像军方那样漠视人命吗?军方的口号似乎是“让生命回归本真”之类的与暴力行为很不协调的怪话,小卡一直没搞懂过。
然而她恢复意识后,却只看到了赵惜时一人。后者神色自若,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注意到她已经清醒便转身离开,只说了句“不要动”。
小卡环视四周,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双腿都被什么东西固定住了,上面缠满绷带,能感到一阵阵的钝痛。
看来自己还算幸运,没有死去,而是被救出来又送到了医院。那时,店主是在请人帮忙救她吗?毕竟就她所知,很少有拾荒组织有能力修复医疗器械,医院似乎也总是床位紧张。自己大概受了很重的伤,如果不是店主在的话,被丢下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事后军方估计也只愿意给她在那栋楼旁修一座墓碑而已(他们唯独对立碑很热衷),连赔偿也不会有,毕竟她在这儿也没有家人。
说到那栋楼,也不知道最后那个唱歌的女孩子怎么样了。她说她不是乐队,但好像想请自己加入。难道乐队需要不止一个人才能组建起来吗?而且,小卡本以为乐队是一个与军方对立——或许算上小区是三足鼎立——的势力,但看起来似乎只是一种通称。至于他们实际上是不是在对抗小区或者军方,好像也说不准。不管怎么说,如果加入的话,说不定就能跟那个女孩一起做些什么了。唱歌,或者拨弄她怀里那奇怪的机器。小卡过去对音乐并没有特别的兴趣,但她现在完全被这个念头迷住了。在一片狼藉的无序的世界里,以自己心中的秩序诉说什么,好像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比赵惜时总是挂在嘴边的“生存”云云要有意思得多。
赵惜时突然推门而入,随口道:“你在想什么呢,小卡?”
“诶?我只是在想乐队的事……”小卡说出口的瞬间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不由抬高声音,“我可以自己想了!我的意思是,我好像克服您以前说过的那种依赖‘想’的后遗症了,可以跟您一样靠自己想了!”
“已经好几个月了,这也是迟早的事儿。比起这个,小卡,你见到乐队的人了?”赵惜时语气变得严肃,然而沉浸在兴奋里的小卡没有注意到。
“是的。出去散心的时候,刚好听到有人在唱歌。我有点好奇,就跟过去看,没想到是个很奇怪的女孩子。她还邀请我一起呢,对,她说她一个人不是乐队,但又问我愿不愿意——啊,您刚才救我的时候,有看到附近的情况吗?那个女孩没事儿吧?”
“对面的楼没有塌,不过我也没看到别人。小卡,我之前好像没有专门叮嘱过你们,因为那时我连现在发生的这些袭击的本质都没完全看清……但我这几天几乎可以确定了,所以今后我们也不会再去救小区里的人了。另一点就是,也不要接近那些乐队。”
“为什么?他们跟袭击有关吗?”
“目前附近活跃的乐队好像都是由年轻女孩子组成的,特意降低他人的警惕,很难不让人怀疑她们别有所图。而且,既然军方是先破坏楼房,再袭击小区本身,那么她们在楼栋底下演出就不是抗议已经发生的事,而是针对即将发生的事。甚至,她们也可能是即将发生的事的一部分。我昨天救你之前,遇到了另一个女孩,似乎是袭击的幸存者。在社区崩坏之前,她似乎看到了跟乐队相关的信息。”
“乐队是跟……军方一伙的吗?”
“我不知道。每个小区能幸存下来的人很少,对应到社区乃至看过并记得那样的信息的人更是万中无一。可是,社区消失又重建,必然会保留参与者最后‘想’过的内容作为原始材料。因此,类似的信息会像爆炸一样传播开吧。我昨天遇到的那个女孩好像就受到了这样的攻击,可惜回头去找她时她已经离开了。”
“这么做也不会有任何好处啊。我……看不出她们这样做的目的。”
赵惜时没有回答。乐队,实际上并不是什么很特别的存在。多年前流行过的那些乐队,即使确实对世界本身产生了什么影响,也至多是佐料的程度而已。他们创作的歌曲或许流行一时,或许长盛不衰,但是脱离音乐本身,又有什么力量呢?除非是——
“拉拢年轻女孩去做这样的事,幕后组织者也真够卑鄙的。”小卡愤愤地嘀咕着。
年轻女孩?难道说,乐队成员本身也有着什么意义吗?
似乎在差不多半个世纪前,有过一段被称为“大少女乐队时代”的日子。拾荒的时候,赵惜时也曾经见到过那阵狂热在物质上的体现。曾经有很多人被那些画上的少女乐队吸引,热切地讨论乐队成员之间的关系,甚至购买乐器,跟身边的同好组建乐队。在废墟间出现乐队前,赵惜时听到的“乐队”这个词,通常都出自那些六七十岁的老人之口。他们怀念的青春中,好像确实有着乐队或者说少女乐队的一席之地。
“组建乐队”,这是小卡方才有意无意提到的词。这或许是在社区绝对不可能实现,而这边却得以成为可能的事。如果这才是那群人的真实目的,如果她们是想用这样的方式对抗如今这个时代,那么——
如果找不到的话会怎样呢?
穆季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她自赵惜时离开后不久,便决定动身去找自己先前听到的声音的来源。这并不是因为她不信任赵惜时,亦或是不愿意工作。而是,她怎么也无法忘记离开社区前最后看到的一切。
当时说是眼前一黑,然而又不仅仅是这样。她回忆着,那两个黑色方块分裂开后所展现出的图像,还有她刚来到外界时掺杂在警报声中的歌声。跟她过去的印象不同,依靠一个人,依靠在社区里的想的帮助,是不可能实现的。在社区里无法跟自己之外的人真正建立什么联系,就像赵惜时说的那样,连对方早就死亡也不会察觉到。只是在无穷无尽地自言自语,基于过往的想获得的不属于自己的观点,重复着无聊的话题。
但是,如果是在这个世界的话,就一定可以跟真实存在着的人相遇。例如赵惜时,她会说出很多出乎自己料想的话,交谈也无法按照自己的意图发展。即使不愿意听下去,切实存在的事实也不会改变。能够触摸到的一切,也许同样不完全是真物,可至少不是幽灵。
所以,穆季决定了。她相信依靠路上遇到的其他人的帮助也可以顺利前进,而她最终的目标便是在社区里自称点燃引信的那个人。那个人想必是在外界等待着接收到信息的人吧,他们一定可以在这个世界里重逢的。
与穆季不同的是,心存着重重疑惑的小卡。她从赵惜时那里听到了最糟的猜测,自己则在笨拙地想着。为什么要在即将毁灭的社区里放出信号?为什么要在危险的地方演奏乐曲?最简单的解释便是设下陷阱,然后呢?难道仅仅是为了杀死少数幸存者而已?赵惜时似乎是这么认为的,可是小卡总是忘不掉她那时听见和看见的一切。
的确,大楼垮塌的时机过于巧合,简直像是只为夺取小卡的性命一般。但是,小卡想,如果能够再遇到那个女孩,就肯定可以问清楚一切了。依靠自己去想就是这样麻烦,要获取材料就非得实地调查不可。然而小卡并不讨厌这种麻烦,她喜欢这样想,总好过从前那种无力而空虚的状态。她确信在这个世界里能够遇到自己生存下去的意义,或许就是乐队。她想听那女孩说完后半句话。
——也不知道那个高个子后来怎么样了。女孩想着。
她爱惜地抱着毛线帽,这是曾经的队友的遗物。
高楼附近总是很危险,她一直知道的。上次遇到意外时,队友便没能躲过。可是,不在这些地方周边,就很难吸引到愿意驻足的人。表演需要听众,她也希望能遇到新的同伴。而且,她不能辜负最初点燃引信的那人的愿望。
她不觉得那必然导向一个更好的世界,但是她想,与他人相遇一定是某种命运。或许,一切在遥远的未来会有所不同。
于是,她戴上帽子,抱起吉他,面向楼群,放声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