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鲁门在1950年6月的声明无疑是“台湾地位未定论”出现的一个重要标志,学界通常的论述亦是自然地将“台湾地位未定论”的出现与朝鲜战争的爆发关联在一起,给人留下此论乃因朝战发生而骤然出现的印象。事实上,如上所述,美国对台政策的转变在1950年上半年已在讨论之中,而其开始酝酿的时间可能更早。1949年8月,从外围遏制苏联影响力的计划已有提出,在不少军方人士看来,台湾是这个围堵遏制计划中重要的一环。1950年4月对NSC68号文件的讨论更是美国将“全面地遏制”苏联作为战略计划固定下来的重要时间节点。有研究认为,尽管该文件的最后成型是在朝鲜战争爆发之后,但其基本原则和理念在提出之初就已得到总统、军方和国务院多数人的认可,对美国改变对台政策产生了决定性影响。NSC68号文件意味着美国针对苏联阵营的“围堵”(policy of containment)政策的形成。在这一政策之下,美国放弃与台湾撇清关系的态度是早晚的事。
1950年6月以后,美国开始以巡游在台湾海峡的舰队来确保“台湾的中立”,阻止两岸间的军事行动,并以物资、人员的援助等方式更多地介入台湾事务。与此同时,英国反对美国全力支持国民党当局,而是在远东给予美国一定支持的同时,要求美国人承诺其对台方针会朝着某种形式的“托管”方向努力,而这种“托管”“不排除当远东局势正常化时最终将台湾还给中国的可能性”。英国从旁怂恿,希望美国使联合国宣布“托管”台湾,防止中共在苏联鼓动下攻台的消息传出时,蒋介石自信地认为美国不会听从英国建议。后来的事实证明,虽然蒋猜对了美国未使台湾“托管”的结果,但就美国在决策过程中的倾向以及决策的实质影响而言似过于乐观。
8月下旬,为应对中华人民共和国向联合国提出的控诉美国侵略案以及麦克阿瑟关于变更杜鲁门“阻止台湾对大陆军事行动”的声明,杜鲁门指示美国驻联合国代表奥斯汀(Warren Robinson Austin)向联合国秘书长赖伊(Trygve Halvdan Lie)说明美国对台湾所持政策。奥斯汀的说明主要为美国干涉台海局势辩解,并表示支持联合国调查此事。若台湾问题在联合国被讨论和调查,势必涉及台湾法律地位等问题,对台湾当局不利,因此台湾当局极力与美交涉,设法阻止此事发生。但台湾问题在联合国的讨论未能避免,此点与美国态度有关。美国不但希望台湾问题在安理会范围内讨论,还希望在联合国大会上讨论。作为杜鲁门外交顾问的杜勒斯(John Foster Dulles)在一份备忘录中表明了美国欲借助联合国介入以期达到几个目的:第一,“现在中国大陆上的中国政府并不是开罗和波茨坦会议时的中国政府”,联合国应查明,台湾人民是否愿意服从该政府;第二,如果台湾在政治上属于中国,那么可以在联合国讨论在台湾实行某种“自治”的可能;第三,维持日台联系,至少是在相当一段时间内维持台湾与日本之间的自由贸易;第四,“联合国应认真考虑以某种方式使台湾永久中立的可能性,虽然这样做不利于具体的政治解决方案,但可以保证台湾不会恶化大国紧张关系或直接引发战争”。
事实上,“托管台湾”的可能及后果屡屡被美国决策层讨论,杜勒斯本人也表示,如果今天有一个选择,他会觉得“台湾独立托管是最好的解决方案”。但是,在上述备忘录中,杜勒斯没有明言“托管”一词,只是谨慎地、粗线条地给出几个努力的方向。此举是因为他对“托管”一途的结果有所担心。联合国成立委员会进行“托管”,将难以阻止苏联参与其中。若苏联插手,则会把“中国共产党政权统一台湾作为可能提出的方案之一”,其后果势必增强苏联在远东的军事地位。因为“托管”的决议“在某些方面会被解释为试图将台湾归还”中国大陆,所以在这个阶段“还不能肯定地承诺解决方案”。这是美国的一个顾虑,也是其最终没有“受英国蛊惑”的一个原因。
美国的盟友们为避免局势激化进而引发大战,也反对美国军事介入台海。它们在台海地区的主张是防范苏联、避免激怒中国,对于台湾的处置,最好是使其“中立化”。在英国之外,澳大利亚也持此主张。9月8日,外长斯彭德(Percy Spender)向总理孟席斯(Robert Gordon Menzies)提出“台湾政治中立化方案”,即将台湾交联合国“托管”,尽量避免中国同西方国家发生冲突,通过公投决定台湾未来政治地位。随后这一意见被传达给美国。对此,美国远东事务助理国务卿腊斯克(Dean Rusk)告诉斯彭德,美国观点“和澳大利亚大体一致,不希望受《开罗宣言》制约”。美国意见与澳方也有不同,那就是不主张抛弃国民党。原因是美国认为蒋介石手里握有五十万大军,且对美方友善。美国在对台湾的政策上,并未能使盟友与自己的意见完全统一,但要使台湾“中立化”、甚至是永久地“中立化”是美国未曾掩饰的目的,这一点与英联邦的意见是相同的。
搁置争议、等待时机是美国对台湾问题的一个倾向。9月间,美方“欲以台湾问题交由联合国处理,并以台湾与韩国问题相提并论,同时解决”的意图已为蒋介石所感知。12月初,在杜鲁门与英国首相艾德礼(Clement Richard Attlee)的谈话中,艾奇逊建议,要让中共到联合国谈论台湾问题,然后再讨论韩国问题。艾奇逊认为讨论要以韩国为中心,在他看来中苏违反了开罗宣言对韩国的承诺,故而会在台湾问题上“理亏”。在复杂局势下,暂时冻结台湾地位、搁置台湾问题,等待有利时机解决,成为美国的选择。
“在此国际局势动荡期内,美不愿使此复杂困难重要问题在目前非即解决不可”,这亦是顾维钧从美国外交人员那里得到的印象。一方面,美舆论认为美国负担太重,台湾应归联合国共同负责保障;另一方面,两岸均认为“台湾为中国领土,彼此间之争端乃是内争”,但国际方面“既不愿因此扰及远东和平,又对台各抱不同意见,故与其在此时亟谋解决致呈分裂,不如维持现状待诸将来”。相对于澳大利亚等国主张的“台湾政治中立”而言,美国更倾向于暂谋军事上的“中立”,而后在解决朝韩问题时同时解决台湾问题。英、澳等盟友虽在某些方面支持美国,但就台湾问题交换意见的过程中,美国也意识到诸国事实存在的意见差异。因此,美国决定向台湾提供一定援助,尤其是帮助台湾实现“防卫”目的的援助,在此“国际局面混沌期内”将台湾地位问题“暂为冻结”,以免造成自身同盟分裂,徒增困扰。
为使“违背开罗宣言”的说法显得冠冕堂皇,“此中国并非彼中国”的说法也慢慢出现在美方的公开言论中。在美国驻联合国代表团的第39次会议中,参与战后远东事务的艾利森(John Moore Allison)解释了美国国务院对台湾的态度:希望台湾保持中立;不应试图以武力改变台湾的地位。美方以岛上750万居民的利益为由,认为不应继续以台湾作为进攻性基地。在这里,艾利森也特别强调,开罗会议讨论将台湾归还中国,但这个中国不是中华人民共和国。这一说法倒是与美国历来态度一致,在1949年12月杜鲁门的发言中,就特别提到台湾属于“Nationalist China”,为美国后来的狡辩埋下伏笔。因为已有一些国家承认中共政权代表中国,而“此中国并非彼中国”,故台湾地位需要被“冻结”。这是1950年代美国对于为何冻结台湾地位的一个说辞,虽为狡辩,却颇能令一些人产生混乱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