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撰稿 褚半农丨文
各位亲爱的小伙伴们,劳动光荣!节日快乐!
今天不谈工作,聊点轻松的话题:上海的老房子。
上海本地老房子除了大家熟知的石库门外,还有一种特色住宅。与石库门相比,它出现时间要早得多,分布范围要广得多, 形制结构也更有特色。
这种砖木结构、四面有房、绞圈而建、榫卯衔接,因梁、柱、贴之间互相牵制,抗风、抗震性极强的住宅建筑,民间称为绞(方言读音gāo) 圈房子。当年上海农村,不管在浦西还是浦东,很多自然村落都有绞圈房子,只是数量和破旧程度不同而已。
谈家塘绞圈房子(1991年摄)
我的家乡——莘庄东吴村褚家塘老宅的绞圈房子全部拆毁于1980年前后,周围的绞圈房子(包括其他类型老房子)也基本在此前后被拆光。对于从小生长并生活在其中的我,绞圈房子不仅仅只是一个住处,面对业已消逝的实体和绵延不息的乡愁,我无法无动于衷,一直在为它做些实事。
1983年2月,我从学校调出,有幸参加上海第一轮修志工作,参与《上海县志》等的撰稿,分配的一个任务中要写到这种特色房子。为此,我去县、市图书馆查阅上海建筑书籍。书里有老洋房、石库门,甚至连贫民窟中的滚地龙也作为一种类型收入其中,唯独没有绞圈房子,好像上海从未有过这种特色建筑,或者说上海住宅不包括这种房子。
我想,对先人留下的遗产要有崇敬和负责的态度,应给它应有的认识和记载,让它在中国建筑史尤其是上海建筑史上占一席之地。在没有书面资料可参考的情况下,鉴于这种住宅的实际存在,以及悠长的历史和与众不同的特色,根据方言读音,我将这种房子定为“绞圈房子”,并将房子的形制特色、结构特点和有关名称等都记进了县志。《上海县志》于1993年7月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这是解放后上海正式出版物中第一次完整地记载绞圈房子。
1997年6月11日,我应邀参加一部市专业志的评稿,这部记载全市住宅建筑的专志里面虽有类似表述,但因编纂者不了解, 书中只字未提“绞圈房子”。我提了看法,主编崔广录十分重视,会后特派专人来听取意见。很快,他们对很多内容作了补充和修改,并把“绞圈房子”四个字写进了志书。这两件事好像是我一个人在强调绞圈房子,在为它“鼓与呼”,而当时的事实也确实是这样。
由于志书体例等原因,《上海县志》中绞圈房子我只写了约400字。2006年起,我着手修《褚家塘志》,这是上海乃至全国第一部以生产队(自然村) 为记述范围的志书,而这个41户(1951年)的老宅基曾有过9幢绞圈房子。
绞圈房子右侧屋面之拖戗
我充分利用小志特点,撰写了1500多字,予以详尽实录,等于为它立了个小传。因我叫得出各间房子的名称,熟悉这种房子的方方面面,于是在这部自然村志中详细记录形制、结构、功能和各种部件名称的同时,还绘制了两进式五开间绞圈房子平面图,附有详细的“建筑词语例释”,既保存了绞圈房子的重要资料,又能让读者一看就明白。
我们先辈创造的属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特色住宅,就这样被我记入了历史。
凡四面有房的都可称为四合院,从这个意义上讲,绞圈房子和北方的四合院可归为一个系列。但从狭义分,南方绞圈房子与北方四合院大有不同,只能说小同而大异。
绞圈房子有前后两埭(即两进。“埭”,方言读音dá)或三埭、四埭的,民间甚至有“十埭九庭心”的说法。门面有3间、5间,连接前后正屋的厢房,有各1间或2 间,客堂必有堂名并挂堂匾,有的还有仪门头等,这些全都不同于北方四合院。
位于七宝镇横沥路上现存不多的绞圈房,庭院深深深几许,能找出分别是什么部位么?(摄于2013年12月)
在阅读当代出版物时,我也找到了若干条记载。由于撰写者对其缺少感性认识,使得这些记载都过于简单,且“绞圈”二字写法也不统一,但所指都是“绞圈房子”。
如《川沙县志》第32卷中就写到,只是语焉不详,还把“绞圈”两字写成“绕圈”。《上海方言词典》有“一交圈”(方言中“交”“绞”同音) 词条,由于编者不熟悉将其错释为“周围一带”,但所引例句明显是指一幢这种房子。嘉定区《钱桥村志》第十一章,将“绞圈”两字写成的“搅圈”,又将一幢这种房子称为“一搅圈”。
除此之外,江苏常熟《冶塘镇志》中也有记载,也把“一绞圈”写成了同音的“一高圈”。“绞”字所以会出现多种写法,明显是受普通话发音影响,书写者已不知道“绞”的方言读音是“告gāo”造成的。
从已掌握的材料看,绞圈房子的分布,地域上已涉及江苏、上海,时间上从清代、民国时期一直到21世纪,这些材料足以证明,绞圈房子不仅是上海地区的特色建筑,也是当年吴地的特色建筑。
莘庄莘北西戚家湾精雕细刻的仪门头
除了在地方志中记载外,我还撰写有关文章,大力宣传并为其正名。1991年9 月27 日在《劳动报》发表第一篇介绍绞圈房子的《也谈老式本地房》后,我又在《上海住宅》《文汇报》《新民晚报》《电视·电影·文学》等媒体发表9篇介绍绞圈房子的文章。从学术层面和海派文化角度剖析的《绞圈房子:极具特色的上海传统民居》被收入《上海研究论丛》第21 辑。这些文章从不同角度肯定了这种特色住房在建筑史上的地位,还明确指出“绞圈房子建造在前,石库门房子建造在后,应该是石库门从中吸取了优点”的观点。
为了寻找历史记录,我一直没有放弃努力,还特别关注明清、民国文献资料,也找到过些许记录。2008年12月应邀参加第二届国际上海方言学术研讨会时,苏州大学石汝杰教授送我一册《松江方言教程》(复印件)。此书出版于清光绪九年(1883年),是法国传教士编写的上海方言(当时称松江方言)教材,里面收录有当年通用的大量方言词语和对话练习。
想不到的是,就在这课本中,我发现了120 多年前的记载材料,其中一课有两处记载:一处是词语“一绞圈”,另一处是一段对话,原文是:“五开间四厢房个一绞圈房子,自备料作,包工包饭,规几好银子末,肯造个者。”
书中对“绞圈”的“绞”字加注的读音就是沪语“告”音,同今天完全一样。这是指一幢两进式五开间绞圈房子,正屋前后两进各5间,再加连接正屋的东西各2间厢房,一共14 间。对话意思是,如要建造这样规模的一幢绞圈房子,东家自备材料,匠人包工包饭,那么需要多少钱,匠人肯做这个生活了。这是我目前看到最早记录绞圈房子的公开出版物。
此书告诉我们,在上海城区范围,是有过绞圈房子的,清光绪年间还在建造,不然,外国传教士是不会把这种房子的内容作为方言练习材料的。书中涉及的当地房子类型只有两种,另一种房子“坟园屋”仅用短短6个字。这也可说明,绞圈房子在当年或许是主要或重要的建筑,从中也可知,绞圈房子的得名应该远早于光绪九年。这一课中,共收建筑类词语53个、对话82句,但没有记录“石库门”,由此可推测,石库门房子彼时尚未出现。
看到“教程”中绞圈房子的名称、写法同《上海县志》《褚家塘志》等中写法完全一样,且其读音、词义也相同时,真有一种大喜过望的感觉。高兴之后我又想,对建筑学者来说,绞圈房子是一种需要研究、保护的传统特色建筑;对语言学者来说,绞圈房子及其相关建筑类词语是流传有序的沪(吴) 方言语料。这个资料太重要了,一种责任感要求我,应该将历史记载公布于众,让更多的研究者和读者知道,也好为这种特色建筑正名。
客堂梁木、椽子和穿(“穿”为建筑构件)
于是,我撰写了《想到了绞圈房子的命运》,配上我过去拍摄到的照片,投给了《文汇报·笔会》并于2012年2月25日以《关注又一种老房子》为题发表。3 月10日,《光明日报》文摘报连同照片马上转载,标题改为《被遗忘的上海绞圈房子》。
因我连续发表文章,扩大了社会影响,引起了人们对绞圈房子的怀念和重视,也顺带纠正了名称的错误写法。我欣喜地看到,这些年报刊上发表的涉及这种房子的各种文章,再不用同音字代替,已全部统一写成“绞圈房子”了。我想,如果早一点普及知识,早一点介绍《松江方言教程》中的内容,现在上海可能会保留更多完整的绞圈房子了。这也从另一角度证明,绞圈房子在那些地区确实早已有之的,且形制、名称同我研究中提到的一样,是同类型的住宅建筑。
松江方言教程 书影
自家老宅上的绞圈房子拆除时我没有拍摄下来,当年没有相机是主要原因。但我很快意识到是失误,以及这种房子的重要性,1991年我赶在拆迁前将隔壁莘北村的一幢绞圈房子拍摄了下来,当时我还以为这可能是上海唯一拍摄到的绞圈房子照片,没想到25 年后还有迟来的消息。
闵行区现存不多的绞圈房(2013年12月摄于七宝镇横沥路)
上海交通大学冯国鄞教授退休后收集、研究上海老建筑上的特色砖瓦,进而研究起绞圈房子。她从网上了解到我发掘、研究绞圈房子的文章和消息后,2016 年1 月主动联系到我,邀我参加活动并鉴别房子。同年5月10日,她带领《新民晚报》记者董纯蕾、电视台记者和我等一众人马,一起踏访原南汇县旗杆村的绞圈房子。
前几年,我曾在朋友多次带领下,将浦江地区的所有绞圈房子看过一遍,发现都已拆得七零八落,这次却在旗杆村看到保存比较完整的顾家绞圈房子,给了我一个惊喜。8 月3日,我们3 人又同去川沙镇杜尹村,看到的绞圈房子都已破败不堪,但仪门头还在,一看就是典型的绞圈房子。以后,我们又一起踏访了海宁路山西北路附近的钱家老宅的双绞圈房子。每次踏访,我还特别注意当地对有关名称的叫法,村民的回答都和浦西相同。
在那么多地方发现残存的绞圈房子,这是件好事。这些建筑实体很重要,也是证据,它们都证明了,不仅在郊区,在上海中心城区,很早以前就有绞圈房子了。
2016 年6月27日,《新民晚报》在第一版发表了记者董纯蕾的报道《绞圈房子,未曾谋面却将绝迹》,又在A6 版用整版篇幅刊登她撰写的《保护“绞圈房子” 留住上海记忆》的长文,配了多幅照片,详细报道了浦东旗杆村近170 年历史的顾家绞圈房子发现过程及重要价值,还多处引用了我文章中的资料。
看到拙文能为普及绞圈房子知识、保护绞圈房子发挥点作用,我自然很乐意。9月18日,董纯蕾又采写和发表了《浦东浦西又找到两处地道绞圈房》的报道,介绍了杜尹村的5 幢绞圈房子和海宁路的双绞圈房。
《上海老年报》记者丁元元前几年因拙著《莘庄方言》采访我而相识,他的新闻敏感性和敬业精神特强,这次得到由头后又连续两次电话采访我,两人还一起实地踏访,6月30日、9月13日在头版分别刊登了他撰写的《希望它不只存在于书中》和《浦西也还有绞圈房子,太好了!》报道。
由于媒体介入宣传,绞圈房子知名度一下子“提高”了很多,我也接到记者转来的热心读者来信、邮件和照片,或要我踏访,或要我鉴别,由此也得到更多的线索。
绞圈房子屋脊上精美瓠
正在此时,冯国鄞教授又得到浦东即将大力发展特色民宿的消息,说地处迪士尼附近的旗杆村顾家房子可能面临拆迁。为此,她联合李东、朱亚夫和我等一群上海老房子爱好者,急切地给有关部门写了封题为《请给上海本地老房子一席之地》的倡议信,呼吁不要让绞圈房子消失殆尽,赶紧择其典型修旧如旧,并建议在浦东新区旗杆村顾家房子筹设“上海绞圈房子博物馆”,或许能打造成浦东特色民宿品牌和海派文化遗产保护典范。当地周浦镇政府也很快回复说,旗杆村在申请全国美丽乡村时将顾家绞圈房子列入保护项目,已被周浦镇文化服务中心申报列入挂牌保护点。
这次不只是我一个人在为绞圈房子“鼓与呼”了,而是一群人一起发声,但愿“鼓与呼”的倡议能得到真正落实。作为上海研究绞圈房子第一人,我还有任务在身,要为它继续做点事。
(本期编辑 袁玮 崔松鸽 唐晓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