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姚瑞林
每一年的四五月份,老家村南的槐花如期而至。
洁白的花瓣,没有一点儿杂色,密密麻麻地挂在长满绿叶的树枝上。
整个村子里,氤氲着槐花的清香。淡淡的,不夸张,不浓郁,不刺鼻,若有若无,似远犹近,时时刻刻萦绕在鼻尖,深吸一口气,槐花的香气便会沁入肺腑。
四月的乡村,整个的被槐花的香气浸泡着。
日上三竿,我和弟弟们,挎着竹篮,背着柳箕,拿着一根长棍,带着几节短绳,越过村前边的河沟,就到了挂满槐花的槐树林。
我先把Y型的一截树杈紧紧地绑到长长的木棍的一端,然后伸向浓密的槐花树枝。
顶住,不用多大的劲儿,稍微旋转,咔嚓一声,开满槐花的槐树枝,像一架架负重的小飞机,从天而落。
弟弟们欢呼雀跃,你追我赶,把槐花捋进竹篮和柳箕。
没多长时间,我们就把带来的容器装满了,那些进了竹篮和柳箕的槐花,一时半刻也还不会打蔫,它们团结而又致密地拥挤在一起,绿与白,清澈分明,赏心悦目。
日头渐盛,在爹娘的千呼万唤中,我们告别槐树林,告别田野,挎着槐树花,归家。
槐花采摘后,放入清水中浸泡漂洗。槐树的枝条,则被我们扔进羊圈。羊儿们可以把叶子吃的干干净净,只剩下光溜溜的杆儿。
槐花进入厨房后,有很多的吃法,可以做汤、拌菜、焖饭,亦可做槐花糕、包饺子。但是,在我们家,主要用来做槐花饼。
槐花饼的做法其实很简单,奶奶将洗净的槐花放入红泥烧成的面盆,加入一定比例的小麦和玉米面粉,加水,加盐,翻来覆去地拌匀。搅拌时,手与面盆里的釉面摩擦,还会发出叽啊叽啊的声响。
最后,槐花与面粉,完美无瑕、合丝合缝地交织在一起,成为一块大面团,奶奶把那醒好的大面团,又分成若干的小块,拍成长条状,贴在铁锅的锅口边沿,上面还留下她们深深浅浅的手印。
熟了的槐花饼,前面依然是奶奶清晰可见的手印,后面是焦黄发亮的饼锅巴,密密麻麻的还布满了已经浴火重生的槐花,没有原先的白,已经与面粉浑然一色。
待凉到一定的时候,迫不及待地送入口中,舌尖与之交接的一刹那,蒸熟的面粉与槐花交融的香,钻进了我们每一个饥饿的细胞。
槐花饼,泥土里生长出来的粮食与植物的交媾,孕育出来了简单的味道,脆,酥,甜,牙齿间咬合时,饼锅巴咔咔作响,唇齿间滋滋生香,回味悠长,就连胃肠道,也舒服通泰。
此去经年,那时的人间四月天,槐花开满了我家门前的路,清香飘过我少年的田野。
只是不知,如今那条路,那条曾经开满槐花的路,还存在吗?
芝麻和盐,一香一咸,一个来自泥土,一个来自海水。
原本风马牛不相及,各自在各自的容器里,密密麻麻的,聚在一起,团结一心,给人类的嗅觉和味觉带来两种截然不同的享受。
如果没有奶奶的巧手,芝麻和盐,它们应该是老死不相往来的。
奶奶应该就是它们的媒人,把它们撮合在一起,就叫芝麻盐。
奶奶从芝麻地里割回来一捆还没有张开嘴巴的芝麻,把它们放在庭院里的塑料布上,等待着阳光的宠幸。
要不了几日,原本青涩的芝麻,连杆带叶,就变成了灰色。
原先紧闭着嘴巴的芝麻壳,此时此刻笑着裂开了嘴巴,有些调皮捣蛋的芝麻粒,已经迫不及待地从中炸落于塑料布上。
一粒一粒的芝麻,活像一颗一颗小小的心脏。
心脏里面奔腾的,是香气扑鼻的香。
不需要敲打,也不需要借助外力,奶奶把芝麻杆的尖朝下,根朝上,轻轻地往塑料布上一墩,数不清的芝麻粒,争先恐后地完全脱落了芝麻壳,聚集于塑料布上。
再经过几个日头的晾晒,略微晾晒,芝麻粒依然还保存着一些水分,饱满而不干瘪,奶奶就用小扫帚把这些芝麻扫在一起,用小簸箕把碎芝麻叶簸出,然后放进葫芦做成的瓢中。
奶奶颠着她的小脚,虔诚地捧着这一瓢的芝麻,迈进了锅屋。
灶膛里,晒干的芝麻杆在噼噼啪啪的燃着,冒着红红的火,一漾一漾着。
待到锅已微热,奶奶把那瓢芝麻倒进锅中,用锅铲子不停地翻动,目的就是让所有的芝麻都能够受热均匀,而且不会炒糊发黑。
待炒到一定的时候,奶奶又放进了一定比例的盐。
那些盐,原本是很大的粗盐粒,是奶奶用斧头敲下来一块,放在碾子里反复碾碎,形成了大小均匀的小颗粒。
盐粒既不能碾的太大,又不能碾的太细,那可是需要很大的技巧和心思,还有大把的时间。
碾压的过程中,风吹着奶奶的头发。
日头在庭院里不停地移动,花架的影子斑驳变幻。
就在铁锅里,芝麻和盐相遇,反复翻动,拨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待到整个锅屋,连同庭院里,都充斥着芝麻的香。
恰到火候时,芝麻的色泽泛着金黄,奶奶就把这芝麻和盐用锅铲子再铲进瓢里,熄了灶下的芝麻杆。
庭院里,有一个石臼。
在这石臼里,奶奶一把一把把炒好的芝麻和盐放进去,然后拎起捣臼的杵头,一上一下,一上一下,把芝麻粒和盐粒捣碎成细碎的颗粒。
芝麻的香,混合着盐粒的咸味,形成了一种特别的味道,直冲我们的鼻腔,打通了我们的食欲,刺激着我们的喉头一上一下,直咽口水。
捣好的芝麻盐,盛进了另外一只瓢。
趁着奶奶不注意,偷偷地抓一把,迅即掩入口中,生怕别人抢了去。
那种芝麻的油香,混杂着盐粒,在牙齿间被咀嚼的咯吱咯吱的作响。
待到父母兄弟姐妹从田野里回家,到了开饭的时间,一家人围坐饭桌,把芝麻盐抹在玉米面和小麦面混合做成的花卷馒头上,再喝着南瓜汤。
那些来自于土地上的五谷,原本不是一个季节的粮食,此时夹杂着盐粒,包裹在我们的口腔里,真是活色生香。
如今想来,那时的生活,没有苦,也没有涩,更没有烦恼。
一晃,一回首,三十余年悄然过去。
奶奶的芝麻盐呦,喷香了我的整个少年,让我至今念念不忘。
深秋时分,当冷风吹过一道又一道的山梁,满山遍野的柿树,叶子开始凋敝,
留在树枝间的柿子,饱满圆润,高高低低,红红的,像极了盏盏的灯笼。
奶奶挎着家里的用铁丝重新箍紧一圈的篮子,迈着早年间缠绕的半途而废的小脚,一步一步,逆着山风,踱到属于自家的柿子树林里,采摘柿子。
那一篮垒的冒尖的柿子,阳光下的橙红,泛着诱人的魅惑。
总是还有几个非常不老实地柿子,落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成为一些爬虫的美食。
回到家,坐在阳光下的奶奶,洗净了手,用干净的布,神情专注,安静又虔诚地,不紧不慢地,把每一个柿子都擦的干干净净,放进早已洗净晾干的砂缸,一层一层地码好,然后再倒入放冷的开水。
等到凉开水完全淹没了柿子,奶奶就用塑料袋包好缸盖,盖回缸口,然后再用一层塑料薄膜,把缸盖连同缸的脖颈一并缠紧封好,嘱咐在家的一个孙子,把缸慢慢地、轻轻地转到她的屋里。
从这天开始,一直等到冬天的第一场大雪,奶奶才第一次开缸。
奶奶垫着她的小脚,在空阔的地里,取回来满满的一竹篮子的干净的雪,一把一把抓起,握成团,放进缸里,填满、压紧,直到与缸沿平齐,然后再盖上缸盖,重新把缸口用塑料薄膜密封好。
奶奶的屋里,那些火红的柿子,在凉开水与雪水共同组合成的阴阳水的作用下,在密封的缸中,安静地发酵,一直到了第二年的初夏。
那一缸密封的柿子,经过萧瑟的秋、寒冷的冬、复苏的春,火热的夏,发酵而成的醋的香气,就争先恐后地逸出缸体,来挑逗人的鼻息和味蕾。
此时,奶奶再吩咐一个在家的孙子,把缸转到阳光下。
待到打开密封的盖子,原来那一颗一颗的柿子,在深秋的凉开水和冬天雪的浸泡后,经过四季的发酵,此时,已变成柿子醋。
阳光下,就像红葡萄酒一样晶莹剔透,闪耀着光芒。
三伏天,喝上几口柿子醋,立马降温解暑,神清气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