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人造人”与“人”的争议再次成为盘旋在我们头顶的问题。在本月25日的沙特未来投资计划大会上,AI机器人索菲亚获得国籍,成为历史上第一个拥有沙特公民身份的机器人。而两天之后,《银翼杀手2049》的上映,则再一次提醒人们,早在30多年前,就有人条分缕析地思考过这个问题:自然人与复制人的区别到底是什么?换句话说,我们这些自然出生的人,到底凭借什么以为自己比“机器人”更像“人”?
对很多科幻迷来说,《银翼杀手》可能是影史上最具里程碑意义的科幻片,而原著作者菲利普·迪克(Philip K. Dick)可能是最具颠覆性的科幻作家。
1982年,雷德利·斯科特导演根据《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改编的电影《银翼杀手》上映,成为电影史上的科幻经典。2017年,电影续集《银翼杀手2049》上映。
《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
作者: [美] 菲利普·迪克
译者: 许东华
版本: 译林出版社 2017年10月
我们难以忘记1982年横空出世一般浮现在大银幕上那座梦幻与冷酷并存的未来都市,更难以放下影片抛出的那个颇具前瞻性,同时也亘古不变的发问:“人到底是什么”。这样一部被奉为神作的作品,如今终于迎来了续作《银翼杀手2049》。它是不是一部令人惊艳的续集?一千个科幻迷大概有一千种答案。
今天我们暂且抛开电影文本的诸多细节,来聊一聊跟随“银翼杀手”衍生出来的那些哲学思考:关于“人,如何才能成为一个人”,或者说,到底什么才是一个人身上,最宝贵的特质?在作者伯樵看来,伟大电影的伟大之处,正在于抛出这些伟大的问题。仅仅是完成“抛出”这个动作本身,就可以成就一部电影;仅仅是“抛出”这些问题本身,就可以让观众看到生而为人的全部光荣与落寞。
等待35年之后,《银翼杀手》——这部可能是影史上最伟大的两部科幻片——终于迎来了自己的续作《银翼杀手2049》。导演维伦纽瓦(Denis Villeneuve)在故事上接续了可能史上最多面的电影导演雷德利·斯科特(Ridley Scott)的故事剧情,但(用网友的话说)却拍出了一部具有塔可夫斯基“诗电影”气质的电影——当然,其实可能只有在“沉闷”这一点上,两位导演高度相似:维伦纽瓦的电影一点都不晦涩,不仅不像老塔那样充满了含混与模糊,甚至电影中并没有太多的不确定性。
如果说《银翼杀手》试图构造一个具有后现代意味的未来都市空间(洛杉矶),并且希望在这个赛博朋克的叙事内,展开对“人到底是什么”的思考的话,那么《银翼杀手2049》则在充斥着末日情结的雪夜、雾霾、黄沙、以及被废弃的工业文明遗迹中,问出那个其实可以不带有任何哲学意味的问题:“人,如何成为一个人?”
电影上映之际,译林出版社推出了菲利普·迪克的套装中译本作品,收录《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高堡奇人》、《尤比克》、《流吧!我的眼泪》、《少数派报告》等代表作。
《银翼杀手》太过经典了,以至于《银翼杀手2049》刚刚在中国大陆上映两天,网络上已经贴满了影片中各种细节的解读,从小说原作者菲利普·迪克(Philip K. Dick)的创作历程到纳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的《微暗的火》(Pale Fire),到导演维伦纽瓦和摄影师罗杰·迪金斯(RogerDeakins)的视觉细节。伟大电影的续作,不缺乏粉丝,更不缺乏粉丝们的深入解读。
有鉴于此,本文将尽量避开在电影文本内部的挖掘,而是从“最令人讨厌的”文化研究视角切入,重新审视这两部电影的迷人之处。
一个关于阶级的寓言
1982年《银翼杀手》刚刚上映时,便有学者指出,它或许是一部科幻电影,但更是一部关于阶级意识诞生的电影。在1982版中,最后结尾处,警官德克和复制人瑞秋最终坐着飞行器逃离了洛杉矶、浪迹天涯,影片甚至还打出了片尾字幕,说明瑞秋并未在复制人的四年使用期之后死亡。这一结尾充满了美式happy ending的意味,光明、大团圆、充满了对家庭价值观的认同(德克和瑞秋组成了一个家庭),一个最典型不过的美式泛保守主义的结尾。
1982《银翼杀手》中的警官德克与复制人瑞秋
这并非斯科特本人欣赏的故事叙述,但在之后的25年间,他最终夺回了这部影片的阐释权,在影片的各类重剪版本中,《银翼杀手》最终回到了它所致力于探讨的主题:阶级意识的觉醒。
事实上,在科幻世界的建构过程之中,作为“造物主”的人类,一直将极具社会学、政治学和伦理学的议题放置在了核心的位置——科技,只提供了背景、工具和设定,而主旨却是反复在拷问人类自身所面临的困境。比如阿西莫夫笔下的机器人三大定律(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使人类受到伤害;除非违背第一法则,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在不违背第一及第二法则下,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看似是在规划机器人设计,但其实却是定义了机器人的伦理准则,而这三定律也在不知不觉中将机器人(乃至之后的仿生人、复制人、克隆人)置于了更低级别的阶级地位中。
《机器人短篇全集》
作者: [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译者: 叶李华
版本: 江苏文艺出版社 2014年1月
近几年的欧美科幻电影中,主创越来越多地触及阶级这一议题:《时间规划局》里将时间等于货币,不同的货币量可以进入不同的阶级区域;《雪国列车》里升级打怪式地一节节奔向列车前面代表着丰饶与美好的车厢;《饥饿游戏》里如同斗兽场般的上流观众和底层角斗士;英剧《黑镜》里,人们通过选秀节目改变阶层......而在中文世界的科幻文学作品中,《北京折叠》作为争议性最大的一篇小说,也同样将阶级、权力、资源作为作品的核心关键词。
这些作品,总在第一时刻,就激起了观众们的同理心,让他们看到所谓上流社会的浮华奢靡,让他们与作品中的主人公感同身受,让他们想奋起反抗。如果说大部分科幻作品关于阶级觉醒的叙事简单粗暴的话,两部《银翼杀手》的觉醒则更为隐晦和缓慢。绝大部分影视作品,不是一开始,就是在不到半小时处,让受到阶级压迫的主人公(观众)看到上层阶级的锦衣玉食和对底层的碾压。
而《银翼杀手》里,主人公(观众)一直将自己摆在了“人”的位置,我们看到的复制人,虽然栩栩如生、与人无异,但是要么就是残暴的暴徒,要么就是大公司的爪牙,直到最后一刻,主人公似乎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阶级层级更低的“复制人”,只是一直受到了“人”的蒙骗,误以为自己属于那个可以操纵和左右他人生死、致力于让他人“退休”的人类警探,意识被蒙蔽的他,可能还不如那些能意识到自身是复制人的复制人——如果说复制人是不想做奴隶的奴隶,那么警官德克或许是做奴隶而不自知的奴隶。
最后,他最终迎来了他自己的阶级觉醒,选择逃离,在那一刻,“人类中心主义”的枷锁被打破,观众开始认同复制人,认同他们也具有情感、具有灵魂。
1982《银翼杀手》中的警官德克
而在《银翼杀手2049》中,警官K一开始就明确知道自己复制人的身份,并且貌似并没有对这一身份特别的不甘乃至不安。K的觉醒,并不是他误以为自己其实是一个“人”的时刻,而是在他明白自己是“复制人”但却仍旧具有“人”的特质的时刻。老版中,复制人所面临的是无可改变的阶级宿命,他们拥有更强大的身体机能,但也面临着更短的人生寿命,最为重要的是,复制人被人类世界所极度排斥,他们代表着非法、贱民和被追杀的命运。
《银翼杀手2049》中的复制人K
续集中,新版复制人被完全设定为可以听从人类命令的行动体,他们被社会所允许,但却不能完全接纳,他们干着危险肮脏的活计,追捕无法听命于人类的老版复制人,他们被反复检验不能有情绪的波动,被认为不具有灵魂(但也能过得一样好)。而除了情感和灵魂外,当复制人K发现复制人可以生育时,他再一次选择了觉醒,希望守护住复制人生育的秘密。这一次,被驯化的奴隶虽然知道自己是奴隶,虽然安于自己的阶级宿命,虽然希望却并不强求灵魂,但他“人性”的觉醒让其摆脱了复制人身体的桎梏,哪怕重新得知自己在身体上属于“奴隶阶级”后,他仍然具有着“人类”般直面牺牲、追求解放的灵魂。
老版中,警官德克活在了意识形态欺骗之中,自己身体力行着阶级压迫。新版中,警官K则活在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当中:他接受着世界先天赋予他的意识形态框架,这个框架看上去更像是一种氛围、一种环境、一种设定,而非桎梏、打压或是枷锁;它有压力,有限,有惩戒,但却是打着“这是为你好”的旗号;它不是福柯笔下的“疯人院”或是“环形监狱”,但却像福柯嘴里的现代学校,充满了软硬兼施的规训与教谕。K的阶级觉醒,所反抗的不是暴力镇压,而是裹着糖衣的阶级教导。
在这一点上,续作或许比前作要走得更远。
光荣属于自由意志
阶级意识的觉醒,当然来源于自由意志。
关于自由意志的讨论本身就汗牛充栋,本身是哲学范畴的探讨议题,其思想史历程漫长且宏大,本文就不踵事增华了。但是在《银翼杀手》两部曲乃至西方影视作品中,自由意志为何如此重要?
事实上,在《银翼杀手》原著作者菲利普·迪克的短篇小说《全面回忆》(We Can Remember It For YouWholesale)中,也涉及到了自由意志的问题,小说后来被多次改编,名字也变成了《全面回忆》(Total Recall):一个记忆出现混乱的工厂工人道格拉斯,在去到一个回忆公司后,却突然陷入了人生全部洗牌的困境;他先是发现自己是代表正义的地下反抗军的核心人物,而邪恶的反派却希望从他的记忆里套出有用的情报;但后来却被反派告知,他一直都是反派的卧底,所有的一切只是反派们的做局,希望通过他来探得反抗军的大本营;而就在此时,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真实回忆、什么是虚假回忆的道格拉斯,最终选择了加入了代表正义的一方...
《少数派报告》
作者: [美] 菲利普·迪克
译者: 周昭蓉
版本: 译林出版社 2017年10月
事实上,自由意志是菲利普·迪克很多作品的重要母题,比如在同样改编成电影的小说《少数派报告》(Minority Report)里,人类的行为是自由意志的结果,还是被不可逆转的命运所操控,成为了这部作品的主题:在未来世界,一种先知机器可以预知人类的犯罪企图,从而在犯罪还没发生的时候,犯罪预防机构就能将其扼杀,城市犯罪率几乎为零;而直到有一天,这个预防机构的主管被判定将会犯罪,他也面临着前同事们的重重追捕,所以他必须要拿到那份证明他将不受限于命运先知的判定、而是尊重自由意志拒绝扣下扳机的“少数派报告”。
自由意志是如此重要,以至于观众和读者可以轻易地原谅掉一个原本是间谍的失忆反派,也能冒着城市犯罪率上升的风险,而准许人类在杀人/不杀人的钢丝线上行走。无论小说还是电影,自由意志被描绘成了人类行为合法性的来源:
有了自由意志,《谍影重重》(Jason Bourne)CIA特工杰森·伯恩可以脱下政府杀人机器的外衣,而成为观众眼中的赎罪者;《西部世界》里傻白甜的德洛瑞斯向人类开枪便具备了合法性;而《银翼杀手》中复制人想要延长自身寿命、保留生育火种的反抗,也就具备了正当性。
在这个意义上,《银翼杀手》以及《银翼杀手2049》并不是一部讨论人性、灵魂的电影,究其本质,它对“人”并不关心,他所关心的只是如何“成为人”,而“成为人”的关键,就是复制人是否能通过自由意志为自己做出决定:违抗命令、放过同伴、牺牲自己......
《延迟的否定》
作者: [斯洛文尼亚] 斯拉沃热·齐泽克
译者: 夏莹
版本: 南京大学出版社 2015年10月
在复制人/机器人/仿生人/克隆人不拥有自由意志的史前时代,他们是希拉里·普特南(Hilary Putnam)的缸中之脑、是《黑客帝国》(The Matrix)里的人肉电池,是被锁在无知之幕下只能望着篝火倒影的洞穴人......而当他们的自由意志觉醒之时,复制人也就据此成为了“我思故我在”的“人”——有趣的是,曾有人认为警官德克(Deckard)的名字就是自由意志思想史上重要的思想家笛卡尔(Rene Descartes)姓氏的变体,而齐泽克更是在其《延迟的否定》(Tarrying with the Negative)一书的第一章《可以思维的我、或者他、或者它(原质)》(I or He or It [the thing]which thinks)里,开始探讨《银翼杀手》里的科技公司,是想将“我思”(cogito)转变成“思之物”(res cogitans),虽然这些“能思考之物”真切地“活在”这个实体世界之中,但却与“缸中之脑”的幻像无异。
事实上,很多现代的脑神经科学和心理学很多学者倾向于认为“自由意志”并不存在,但这并不妨碍自由意志成为了科幻电影中的“非人”走向“人”的必经道路,也成为了这些科幻作品中,受禁锢的人走向解放的最大动因。禁锢和蒙蔽,是强权者使用最熟稔的武器,无论是巨大冰冷的反动政府、还是无孔不入的跨国公司,抑或是复制人所面对的人类本身;而自由意志,就是那些被压迫的人,被压迫的复制人、机器人、仿生人、克隆人,被压迫的阶级所持有的冲破禁锢与蒙蔽的利剑。
电影作为一种哲学思考,可能么?
《银翼杀手》和《银翼杀手2049》总给人以探讨深刻宏大的哲学主题的感觉,电影给予观众一种崇高感和深邃感。但事实上,电影介质本身决定了,电影不可能在文本内部做太过深入的哲学探讨(除了少数一些就是以哲学讨论乃至分析为主题的电影,比如居伊·德波(Guy Debord)《景观社会》[La société du spectacle]的书和电影)。
一部好的电影,只是提出了好的问题(这个问题可以富有哲学意味),但从不解答,也无法解答。好的电影,让观众保持疑问,这远比让他们得到答案,要重要得多——两部《银翼杀手》带领我们看到了人自身的种种困境,而诸如“人性”、“灵魂”这样的词汇,不仅缺乏明确的定义,同样在面临真正的道德困境时它们也晦暗不明,这也就是为什么对于《银翼杀手》来说,自由意志是如此重要。
有学者对《银翼杀手2049》把“守护复制人生育繁殖的秘密”作为影片的情节推动力表达了不满,认为“繁衍”本身无法像第一部中的“情感”(或是求生欲)那样,让复制人们的反抗和牺牲变得具有无比的说服力和感召力。但实际上,是记忆、情感、繁衍,还是牺牲作为区隔人与复制人的标区分志,这重要么?根本不重要。
但是无论是电影研究者,还是影迷们,在电影的封神之路上,总希望把它与常识中最晦涩、高深的哲学联系在一起。但实际上,《黑客帝国》与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的拟像(Simulacra)与仿真(Simulation)并没有太多的关系,沃卓斯基兄弟(当然现在是姐妹了)最多是借用了鲍德里亚的概念,而封神的过程,则更像是影迷偶像崇拜与片方商业营销的合谋。
《银翼杀手2049》海报。
电影本身无法参与复杂的哲学对话之中,哪怕阿巴斯(Abbas Kiarostami)的论文电影《原样复制》(Copie conforme),如此超绝、优雅且条分缕析地讨论了具有哲学意味的问题,但绝大部分电影本质上仍然只能作为问题的抛出者。电影更像是为哲学家和文化研究学者提供了研究的对象范本。实际上《银翼杀手》1982年公映之后,立即引起了欧美人文学界的广泛探讨,除了上文提及的齐泽克以外,Kaja Silverman、Andrew Ross、Guiliana Bruno、Vivian Sobchack等学者都以本片为文化样本,剖析了后现代社会中的人类病灶,但是从没有人将《银翼杀手》当成是深刻的哲学电影本身(斯科特和维伦纽瓦两人都是以视觉美术设计,而非体大思精的哲学思辨而名世的导演),更没有学者会在其中寻找答案。
阿巴斯《原样复制》(Copie conforme,2010)海报。
城市中的纪念碑性建筑、世界主义的拼贴、全息影像的艳俗广告、政府与企业之间逐渐混淆的界限、对现代艺术和造型的借鉴——充斥着后现代元素的未来景观,构成了《银翼杀手》(当然还有之后的《攻壳机动队》[Ghost in the Shell])对未来城市的想象;而《银翼杀手2049》则对未来社会充满着末日悲观的描绘,未来人类的景观,将是在无尽的雪、霾和漫天黄沙中伫立——这种视觉上、氛围上的真切和压抑,正是电影最为独到,而哲学鲜有涉猎的领域。
《银翼杀手》的伟大、《银翼杀手2049》的独特,并不在于影评人或是学者所在乎的深刻哲思,也绝不仅仅是为观众提供了两个多小时的视觉奇观。这一电影系列的不朽,在于它是关于人类现实处境的宏大寓言,是对末世人类未来景观的大胆预言。
《银翼杀手》及其续作无意于空洞、缥缈的哲学探讨,所谓人性、灵魂更只是它方便观众理解剧情的幌子,菲利普·K·迪克这个可能是二十世纪最不得志的科幻作家,借助雷德利·斯科特、保罗·范霍文(Paul Verhoeven)、斯皮尔伯格、维伦纽瓦这些好莱坞最优秀的导演们极具视觉冲击的未来景观,向现代人类提出了一系列关于社会阶级、自由意志的伟大问题。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伯樵 ;编辑:走走。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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