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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店群演:光影世界、阶层落差与明星梦

人物  · 公众号  · 人物  · 2017-05-16 18:00

正文


群演中确实「藏龙卧虎」。一个浑身纹身、有吸毒前科的「社会人」,开着奔驰陪着老婆来了横店,老婆有抑郁症,他只想满足她的戏瘾。一个自己不抽烟,但随身带着好烟逢人就递的山西小伙子,天天住高档酒店,他家里是开煤矿的。一个口音奇怪的香港人。一个身高两米一的职业篮球运动员。一个名片上印着「张艺谋的小舅子」,自己带把导演椅去片场坐着的家伙。以上都是惠祥意遭遇过的人。一位副导演告诉《人物》,有次面试角色,他添加对方微信,竟然发现,「不止认识,我消费过」,好友备注显示,那是杭州夜店的一位坐台小姐。


但一般而言,更多的群演是像齐传永、雷胜财这样的普通打工者。齐传永是安徽人,做过汽车装潢,在芜湖工厂干过,「流水线一站就是18个小时」,想着来横店散散心。雷胜财是来自广东的电子厂工人,也曾干过餐馆服务员,看过《我是路人甲》的电影后就萌生了亲自试一把的想法。横漂故事几乎都是这样开始的,驱赶他们的是好奇心与一时冲动,而非企图心与周密计划,然后,他们畅通无阻地一路进入到这里。




文|谢梦遥

摄影|严鑫峰




关于横店群演行业,有些事情是订立在演员公会的文件上,有据可查的:群演每个工80元;超过8小时,每小时加10元;没穿戏服就地遣散算半工,一旦穿上戏服,就算全工;演清宫戏要剃光头,加40元;剃鬓角(往往要把两侧的头发推光),加10元;躺尸费10元;抬轿费10元;淋雨10元起;脸上抹灰涂血10元起;超过午夜12点,10元;转剧组,30元;披麻戴孝,10元;导演临时加戏或者换人,要群演开口说话,30元,但冲啊杀啊的水词不算。所有费用,公会提成10%。


有事情不在明面上,需要身在其中才知道。10元只是起步,淋小雨、淋大雨、夏天淋雨、冬天淋雨,脸上是涂一点灰,还是把那种黏稠的血色糖浆抹得到处都是,价格肯定不一样,看群头怎么和剧组谈了。今年大年初三夜里,横店降到零下几度,剧组要拍淋雨戏,40多号群演集体反对,最后只有靠把地上打湿,在镜头前拿喷壶洒水实现效果。过年时候人少,什么都涨价,40块钱没人愿意剃光头。80,100,提价到150元,《如懿传》剧组最后才凑够了脑袋,先前就剃头的人可同样拿150元。


女孩剃光头价格又不一样,演尼姑,一颗脑袋价值6000或一万元,但这种情况肯定有近景,要挑人,个子要高,长相也要过得去。那些打算攒一笔钱就回家的女孩会报名,因为短发很难接戏,但凡宫廷戏都要盘头。公会对女性注册一刀切,必须长发过肩。不够长,去接发吧。


而有些事情,需要经历很久之后,才能体会。不是所有人都能抵达这种感受。



新鲜的,过瘾的


齐传永低着头,懒洋洋地坐在一块石头上,大刀摆在一旁。刀柄是木头的,刀身是刷了银漆的塑料,颇为逼真。整天都在飘着毛毛细雨,地上湿漉漉的,身上也黏糊糊的,全是汗。他非常困乏,这真是漫长的一天,几十号人天还没亮就集合出发,来到这片山拍外景。时至下午4点,看起来远未结束。像他一样包着头巾、身穿乡勇服饰的男人们,零七八落地或坐或躺,兵器散落一地,有如经历了一场败仗。这一天下来,他们已经在山路走了多个来回,拍下山出征的戏。而作为本场戏主演的刘佩琦、曹云金下午才从宾馆来现场,拍了几个镜头,就去棚里喝茶了。


这是2016年的8月,齐传永来横店两个月了。他刚刚30岁,但粗看起来年逾四十,严重谢顶。这样倒好,报光头戏的时候,完全没有顾虑。


雷胜财也报了这部名为《龙之战》的古装片,他不肯剃光头,只肯剃掉鬓角,去演那种戴着斗笠的清兵。他的戏份主要在一座庙里,烟饼点起来,环境立马有了一种年代沧桑感。每个人都假装很忙,有喂马的,有擦兵器的,雷胜财最惨,负责扛麻袋。同一个麻袋做着两点一线折返运动,上去,下来,上去,下来。工种没得挑,导演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成为一名群演,几乎没有门槛。办好本地银行卡和电话卡,拿到暂住证,去演员公会注册就可以报戏了。适应于这个行业的流动性,本地租房也是一月一续。从前日子苦,镇上青年客栈的老板惠祥意对《人物》回忆,他2002年来横店当群演,每天才12元工钱,饭都吃不饱。那一年距离故宫(即影视基地明清宫苑)全部完工还有4年;距离尔东升以横店为素材启动拍摄《我是路人甲》还有11年。这让他有了某种优越感,觉得经过那个年代的人才是为艺术来献身的,现在社会闲杂人等都来了,你都不知道她在哪个洗头房、红灯区干过


群演中确实藏龙卧虎。一个浑身纹身、有吸毒前科的社会人,开着奔驰陪着老婆来了横店,老婆有抑郁症,他只想满足她的戏瘾。一个自己不抽烟,但随身带着好烟逢人就递的山西小伙子,天天住高档酒店,他家里是开煤矿的。一个口音奇怪的香港人。一个身高两米一的职业篮球运动员。一个名片上印着张艺谋的小舅子,自己带把导演椅去片场坐着的家伙。以上都是惠祥意遭遇过的人。一位副导演告诉《人物》,有次面试角色,他添加对方微信,竟然发现,不止认识,我消费过,好友备注显示,那是杭州夜店的一位坐台小姐。


但一般而言,更多的群演是像齐传永、雷胜财这样的普通打工者。齐传永是安徽人,做过汽车装潢,在芜湖工厂干过,流水线一站就是18个小时,想着来横店散散心。雷胜财是来自广东的电子厂工人,也曾干过餐馆服务员,看过《我是路人甲》的电影后就萌生了亲自试一把的想法。横漂故事几乎都是这样开始的,驱赶他们的是好奇心与一时冲动,而非企图心与周密计划,然后,他们畅通无阻地一路进入到这里。


初来乍到,一切都是那么新鲜。 第一天演戏,齐传永的角色是个日本鬼子。服装要自己穿,他连打绑腿都不会。好几次,他在拍戏的时候不知不觉地笑起来。不许笑!不许笑!导演气得直骂。再多拍一遍两遍,也就过了。


那些只能出现在荧屏的明星,可以在现实中见到了,尽管只能远远地看。文章应该没有超过1米7吧。齐传永说。像他一样,群演们普遍致力于明星的身高打假。像那个张睿,具体的身高都不知道。但那天我们去,这么高的增高垫。齐传永把食指和拇指尽力地伸长,为了补上《人物》记者的知识点短缺,他善意提醒:张睿是新版《还珠格格》里边的五阿哥。


短短几个月,雷胜财已经见过了吴秀波、刘涛、柯震东,我还见过鹿晗,够火了吧,火得炸天了。我觉得他长得也不怎么样。本场拍摄的曹云金,在他眼里根本不算明星。目前而言,赵丽颖是他的女神。他下定决心,女神在场的通告一定要报。报戏就像买彩票,不到现场的一刻,群头不会告诉你是什么戏。但他摸到了门道。通过公开的组讯,他可以知道女神的剧组在哪个宾馆,只要集合地在那里,尽管报名就好。


一个叫张超超的胖子说,他最过瘾的一场戏,是跟着一群人围着冯远征骂。平时谁能够骂明星啊。他心里乐开了花,但还要假装很生气。他挤到最前,得到镜头的正面拍摄。


相较以往,如今是横店群演最好的时代。几年前还流行打白条,拿着群头签名的条子,等着结算日才能领钱。现在工资都打到个人账户了,半月一发,从不拖欠。拍戏超过晚7点,如果没有车接送,就要发车补5元。钱虽少,几个人用滴滴快车拼一单,也足够了。更何况,今年还冒出了共享自行车——与大城市里主流颜色有所区别的绿色本地版,一块钱就够了。放在以前,黑摩的是主流,2013年来横店采访的记者杨林记得,车身上尽是堕胎和整容广告。



群演雷胜财



达成,等待


轿夫,达成。狱卒,达成。死囚犯,达成。武僧,达成。进京赶考的书生,穿皮靴的日本军官,手握砍刀的侩子手,达成,达成,达成。


随着时间推进,齐传永完成的角色清单在不断增加。他本来只是打算来横店晃一圈就走,但他现在留在了这里。众多角色中,他最喜欢演嫖客,两个女孩子这么一搂,多舒服啊。有人会趁机揩油,他从未这么干过。他是个老实人,手轻轻地搭着女孩。


他记得清清楚楚,至今总计演了3次嫖客,年代戏一次,古装戏两次。谁不想演嫖客啊,但不是想演就能演的,雷胜财又黑又瘦,看起来实在不像有钱人,他一次都没演过。


分配角色自有套路。个子太矮的人,别想演大臣了。太监要皮肤光滑白皙——脸上坑坑洼洼的海南人吴育波说他从未演过太监。但他演过尼姑,那天本来是演和尚,但女生不够,他个子又小,就让他站后排。有场抗日剧,导演让群演站两堆,1米7以上演伪军和八路,1米7以下演日本鬼子。


来这里的第一天,齐传永谁也不认识。现在,他有了十几个朋友。晚上凑三四个人打牌,不是难事。但他愿意借出200元钱的人,不超过5个,如果金额提到2000元,就一个也没有。这是一个流动性极强的行业,人转眼就可能从这流水席上抹嘴而去。他吃过亏,有人管他借了50元,一直不还,后来还想再借更多,他索性不要钱了,将他拉黑。


雷胜财住在近乎贫民窟的房间里,没有空调与热水,网也靠偷蹭邻居的。卫生间公用,脏得令人作呕。门锁和窗户都坏了,但他无所谓,家里除了一个脏兮兮的床垫,就只剩几件破衣服了,他把钱包带在身上。齐传永的房间是精装的,空调热水网络全部都有。这两个房间的月租差了近3倍,但其实也非常接近,220元与600元。


短信和QQ报戏的年代已经远得仿佛一个世纪了。现在,报戏通过微信群进行。群演们的微信名大多为实名。略显怪异的是,他们的名字后面,跟着一长串的数字。雷胜财的是9001180698024;齐传永的是8601178549884。看起来毫无规律。


一定意义而言,这组数字就是群头在挑人时需要知道的全部。前四个数字是出生年月,接下来三个代表身高,最后是演员编号。群头发通告时仅短短几句话,需要人数,集合时间地点。特殊要求包括剃光头或鬓角,以及身高。同一个群头,会建立好几个群,群名极其简单粗暴,顾名思义,光头群是为了拍清朝戏的,帅哥靓女群则对颜值需求较高。想报名就说话,如果被挑中,群头会@你说,来吧。就这么简单,没有废话。不要在群里随便聊天,话多的人会被踢出去。


齐传永自始至终是光头群的忠实成员。虽然明显不够标准,他还是混进了帅哥靓女群。他尽可能地多加群,这样挑选通告的机会可以握在自己手里。微信名里他的身高显示为1米78,但其实与明星一样,这里面有水分。不同之处在于,那短短几厘米,正是他赢得一个工作机会所需要的距离。


虚报身高其实非常普遍。女生165,男生180,是横店报戏的理想身高,但报称符合的人远远大于真正符合的人。很多1米55的女孩子,真的敢往资料上写1米65。导演李海鹰说。虚报的风险在于,到了现场,可能会被退回,白跑一趟还一分钱没有。


横店有很多游客。但对于当过一阵子群演的人来说,想分出大街对面走来的人是不是自己人,一点不难,那不仅仅是一种直觉。如果是女生有黑色长发(群演不能染发),男生晒得黝黑,那就多半是了,如果还提着一把折叠椅,那就一定是了。


在片场,等待是常态。角色演员尚对何时上场以及演多久,有大概预期,群演则是随时待命。而且作为移动道具,他们往往会被使用到最后。最多一次,齐传永一天换了四套戏服,扮演四个不同的路人。他也买了一把折叠椅,他再也不用像初来乍到的那个夏天,傻乎乎地坐在石头上了。


他也总结出一些规律,人多的用得多,人少的用得少。具体来说,一堆群演领戏服,有人演士兵,有人演侍卫,有些演太监。如果演士兵的人多,使用率就会高,想轻松点就别领士兵服。这也许只是他的迷信,但另一件事情是确定无疑的,排队领衣服往后站的,都是老油条,因为服装有时不齐,排在最后的人就用不上了,坐一天照样拿钱。雷胜财承认他经常这么干,但齐传永不会。


不要偷懒,他告诉自己。来了嘛,就是要拍戏嘛。


来了横店半年以后,第一部他参演的片子《骡子与金子》上映了。他兴冲冲地去找自己,根据剧情介绍,估出所在的集数。这部戏里,他演过国民党、红军、老百姓、土匪、小偷和商贩,多数在镜头外,或者远景里,根本看不到。所以,当他终于找到自己的那一刻,他非常激动,还截图发给朋友。其实镜头不过一扫而过。模糊的那种,只有你自己知道,别人不知道。



群演齐传永



粗粝的,煎熬的


并不全是美好。随着新鲜感消退,那些更加粗粝的、煎熬的体验出现了。


夏天穿盔甲是所有人的噩梦。横店的夏天跨度长,最高超过40度。那盔甲虽是塑料的,但也重达几十斤——单手难以提动,严严实实把人包裹起来,汗全沤着,真是难熬。雷胜财参演过的盔甲戏,至少有两人晕倒过,就像中枪一样。水是管够,有的剧组还提供绿豆汤。盛汤时候,人像苍蝇一样里三层外三层叮上去,有汗直滴落锅中。


爆炸戏同样恐怖。初次经历的人,都会被吓到半死。有的剧组为了造成逼真效果,一些炸点不会告知位置。土弹还好,崩出碎草与泥渣,火弹比较危险,火能蹿几米高,周围空气都会变得极其灼热。有场爆炸戏,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全部炸完后,过了十几分钟,又有一个坑炸了一次。


最要命的是,你无法避开这些戏,通告里看不出踪迹,基本只能靠运气。


老师是横店的高频词。所有人都可以互称老师,服装老师、化妆老师、场务老师、群众老师。群众和老师连在一起,一位群演自己都觉得好笑。这只是一种表面上的客气,作为群演,被人吆喝、催促是经常的事情。齐传永被骂过十几次,也许几十次。有时确实是他做错了,有时,做对也会挨骂。有一场单膝下跪的戏,他和另外一人姿势完全相反。导演骂他笨,但他是按礼仪老师先前所教而做。最后搞清楚,导演确实骂错了人,他向齐传永道歉。


但更多时候,骂你是不需要理由的,只源于指挥混乱。现场管理的很多,这个人叫你这么做,那个人叫你那么做,你到底听谁的,这做错了到底算谁的。齐传永长得面善,也非常听话,倒是从未出现有人对着他鼻子指骂的现象。


与其他工作环境相比,剧组的人似乎特别喜欢骂脏话。脏话是一种魔法,带来恐惧与臣服,令骂人者自众人之中升腾而起。少了脏话加持,那种权威感就消失了,他变成了和群演一样的普通人。


一部戏刚开拍时,衣服鞋子都是新的,但很快就变得脏臭了,为成本考虑,剧组很少换洗。有时,衣服鞋子发下来,里面还是湿的。好几次打斗,都肇始于群演要换装,管服装的人不让,口角而起。


有一次,雷胜财感觉自己将要窒息在一张臭鼬的皮里。那衣服散发着巨大的狐臭。我受不了。我受不了了。他嚷嚷道。在他坚持下,对方给他换了一件。另一次,衣服全是湿的,时逢冬天,他转身就走,钱也不要了。对谁不好,要对自己好啊。他说。六七十个群演,像他一样走掉的只有六七个,其他人选择忍受。


看到各种不公平啊什么的,你不能计较。齐传永说,他从未因为服装问题而离开。衣服确实没办法,至少鞋子可以自备。通过淘宝网,他买了一双靴子和一双布鞋,基本可以解决大部分需求。拍清朝戏用靴子,拍年代戏则用布鞋。只有汉朝戏例外,那种布鞋款式,网上根本没有,他只有忍着得脚气的风险,去穿那些臭鞋子。


忍气吞声可以找到各种原因,齐传永脾气好,能吃苦,耐力强,但真正的原因只有一个,权力悬殊。片场是个阶层分明的社会,差别对待非常明显。据导演李海鹰说,以前群演只能坐地上,特约演员才能坐椅子。群众拿椅子坐,群头要骂你。那时候特别守规矩,不像现在。


明星是在权力链条顶端的人,想要合影很难。一般而言,只有杀青那天可以名正言顺地合影。但雷胜财的一个朋友还是遭遇了挫败,当他想上前和刘诗诗合影时,被助理拦了下来,理由并非时间有限。你长得那么丑,就不要合了。这件事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成为雷胜财那位朋友的笑柄。


外界很容易把武行与群演混为一谈。但在横店,前者是私人承包,不归演员公会管辖。武行极为反感被误认为群演。群演他敢摔吗?因为他没有武术的基础。武行史中鹏的话具有典型性,更何况,(剧组)不能跟我们发脾气,我们练武术的脾气很大的。


关于场务和群演谁地位最低,是一个可以永远辩论下去的话题。场务是剧组里面最低一层,因为任何人都可以使用他,所以他是最累的。齐传永说。但场务日薪一般有200元,还是比群演高。



武行史中鹏



进阶之路


对于群演来说,特约演员(特约)是他们力求进入的更高阶层。特约每天150元起,按照价格不同,又分为小特、中特、大特。


齐传永早知道特约的存在,但很少看群头在微信中发特约通告。直到在横店待了3个多月后,他才搞清楚,这是要靠给剧组副导演送资料才能获得的机会。


所谓资料,就是一张A4纸,印有个人信息与剧照。横店有大量的照相馆提供这种服务,一块钱一张,还可以提供剧照造型拍摄。拍好照片不难,送出去却要再做一次心理建设。雷胜财也做过一次资料,他做完就后悔了,觉得还不如买几瓶饮料。你说你是北影毕业的,有点演技的,过来试一试,有可能导演能给你活个一两集的那种小角色。


最终他一份也没有投出去,他决定安于现状,不要给自己施压。明明不可实现的东西,非得要去实现吗?明明扛不起的东西非得扛吗?这样活的不是很压抑嘛。


在2016年9月底的一天,齐传永拉上一个朋友,开始行动。剧组都住宾馆,副导演的房间贴着告示,接收资料时间一般在下午1点半到晚7点之间。


你可以剃光头。好。有人在资料上做了记号。


有人打量他和他朋友。你1米78,他1米75。你怎么比他矮啊?


先放在这里吧,有合适的联系你。有人连台词都没让他试,就对他说。后来他知道了,这句话就等于拒绝。


等了两个星期,第一个机会来了,开价500元,让他演一个和尚,而且还要说几百个字的台词。头天晚上他拿到了一段并无前后背景交代的台词。他背了一晚上,自认为记得极牢。但第二天一开拍,还是磕磕绊绊。他不可控制地紧张,眼神也飘得厉害。喊咔了两次,录了一个半小时总算录完了。好在不是同期声,导演要求也不严,表情、动作做到位了就行。那个角色的要求也解救了他,他演的是一个言语闪烁、怯生生的和尚。


大多数人发的资料都会石沉大海,齐传永首次发出的10份里却中了两份。这得益于他可以演中年人——这个年龄段的竞争小得多,得益于他1米78的身高,但更多是运气,他后来没再拥有过这种几率。


2016年他获得了十几次特约机会,今年头4个多月,就几十次,多是扮演大臣。他逐渐有了个外号,陈佩斯。他五官确有几分像,剃了光头更像。他觉得这样挺好,更容易被人记住。成为特约后,他享受到了甜头,绑腿不需要自己打了,负责服装的人会帮他。


一个尴尬在于,即便当特约,在镜头前调动他的那个口令仍然是,人走,而非开始。这两个词先后发生,当执行导演喊人走,场景中的其他人就行动起来,喊开始,才轮到主要人物,戏才算真正开始。他最高的一笔收入,停留在第一笔收入,500元。而且,后来的这些特约,几乎都是没有台词的哑特


齐传永用心经营着他的微信朋友圈,常常更新拍戏的剧照与视频。他解释说,目的仅仅是让圈子里的人看到,未来有合适的戏可以找他。其实,这个微信是单独注册的,是个仅限于横店的闭环。他在这里的人生,只有几个家人知道,从前的朋友并不知道。拍戏怎么说,感觉在别人眼里可能是不务正业。他随后又补充道,既不光荣,也不丢人。


一定意义而言,特约与群演的分水岭,是在你跨入横店的那一刻就决定了。最近几年,越来越多的演艺专业的学生来当横漂——其中不乏名校毕业生,这些漂亮的男孩女孩们,几乎无需经过群演历练,很快成为特约,进而是角色演员。齐传永已算是群演中的突围者。


而调转视角,从导演李海鹰的角度看,从群演到特约的进阶,不过是小圈子之内的自我实现,300到500,我们一听到这个价位的人,我们就知道这是说一两句台词的人。基本上我们会放在不会演戏的那个(类别)。


他是有形象的群众,但他演的还是群众戏。他说,什么群众啊、特约,在剧组人眼里,都是统一喊群众。





只有群众,没有演员


一次又一次的,人们提到《我是路人甲》,那部全部启用群演当主角来完成的电影。很多群演说,那部片正是令他们出现在横店的原因。2016年,横店群演人次达到57万次,日均可调度人数保持在2500人以上。


横店群演中从未出过真正的明星,作为该片男二号的沈凯,现在却是横店的明星。与《人物》记者吃夜宵时,他背坐于饭店一角,接连有几波人认出他来,喊他凯哥。他是横店的名片。演员公会频繁请他座谈,还两度将年度特约演员奖颁给他。雷胜财极为关注他的新闻,知道他在《三少爷的剑》里出演了几秒。


沈凯当过网剧的主角,但更多的身份是一名特约。在采访中,这个圈子非常现实,是他重复最多的一句话。他们觉得这个地方可以好好地谈恋爱啊,这个地方会碰到很多像(电影中)我这样热情的人啊。哪有这么多热情的人啊。他笑着说。



《我是路人甲》男二号沈凯


人们很容易忽略故事的全貌。大概出于某种危机感,沈凯至今住在300元月租的房子里,和雷胜财一样,没有空调,没有热水。他的薪酬超过一般特约,但却不是能够天天有戏。他与大明星一对一搭戏,但同样也会在镜头移开后被对方完全无视。他也曾幻想过,成为院线大片的主角,但那些虚幻的泡泡已经破灭了。真诚地相信一件事,并不代表这件事就是真的。沈凯非常努力,而演艺圈的残酷真相从来都是,努力并不能必然带来成功。


毕竟来横店拍戏,主要角色都在北京定完了,跑到这边全是小的。他说,其实横店还是有挺多人会演戏的,但是在外面所有的人眼里面,横店只有群众,没有演员,这就是现实。导演李海鹰估计,不算空降者,横店起步的演员单日片酬能在1000元以上的不超过50个。


但离开横店并不是那么容易。徐小琴也是《我是路人甲》的主演之一。片子上映后,她想过去北京,但现在她还在这里拍网剧。她对自己说,如果未来离开,再也不会回来。



《我是路人甲》主演之一徐小琴


沈凯与徐小琴离北京还有一段路。而齐传永和他们的距离,是人走开始的距离,是在电视剧露个脸和活上几集的距离。这个距离比横店到北京更远。


问群演们,拍过印象最深刻的一场戏,他们给你的答案,一般都不会是他最满意的那场戏,而是最艰难的一场戏,或者赚得最多的一场戏。两者多数情况下是一回事,时长与酬劳成正比。


一年下来,齐传永攒了七八千块钱。他将5000元寄回老家。他春节都没回家,在这边拍戏。参演电视剧播了,他不再从中找自己。当他看到明星的时候,他感觉内心平静,跟我们一样拍戏的,就是钱比我们多一点,比我们舒服一点而已。他不想成为他们。他的下一个目标是想演皇帝,这并不是什么高不可攀的梦想,如果只是一个镜头不多的昏君,特约就可以演,酬劳基本等于一个台词多一点的店小二。他有一次很接近这个机会,但因为不够白胖而作罢。


雷胜财极为节俭,但他在横店的日子没攒什么钱。他也感到,自己越来越懒散。早上起床,下午收工,不接夜戏。不用对角色负责,也没什么精神压力。至今他也没有获得过说台词的机会。但至少,当初他那么想见的女神赵丽颖,已经见到了,而且是好几次。他做着打算,今年底之前一定离开这里,回工厂打工。


就像一茬茬的青草,旧的去了,新的又生长出来。4月底的晚上,在一个名为晓马云演艺工作室所开设的群演培训班上,30多位年轻人坐满了课堂。这类工作室通过提供影视周边服务营利,免费课程助其扩大影响力。大门敞开,任何人都可以坐进来。对于未来,每个人显得又激动又期待。马云的头像印在墙上的海报上,好像这位巨富也是从群演中崛起。


当老师大声地问所有人,来横店的目标是什么,有人首先说,演好明天的戏。在当时的场合下,这个答案竟然有一种答非所问的错觉。尴尬的气氛持续了几秒,然后,其他的声音出现了。


进入娱乐圈!」「出名!……


他们的正前方的那面海报上,写着几个大大的红字,主演非我莫属。


(《博客天下》记者裘雪琼、实习生黎诗韵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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