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群长住酒店的年轻人,试图用短期合约换来喘息的空间,以极简主义对抗不确定性。有人感慨,住酒店变得清心寡欲,“因为该有的都有,想有的没法有,那就放弃”。
文 |
陈婧瑄
编辑 |
Yang
运营 |
泡芙
拖着行李箱,站在酒店房间里的那一刻,罗雯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明智的决定。
两天前,罗雯还在出租屋里,盯着没电的门锁,熟练地打开小程序报修。然而,页面弹出的冰冷提示“请上传损坏证明、租赁合同、身份证正反面……”让她瞬间心生厌烦。短短几个月,她已经走了三次报修流程,却迟迟得不到解决。于是,她果断地给公寓管家发消息:“不住了。”
罗雯今年三十出头,在上海待了将近10年,换过七八次房。她曾合租过老旧居民楼,也独立整租过商用公寓,每月8000元的房租却换不来及时的维修服务,让她感觉“钱都白交了”。
作为一名广告销售,罗雯因工作需要经常出差,住酒店经验丰富。通过小程序,她发现常去的如家酒店包月价格为6900元,加上会员折扣优惠400元,最终一个月只要6500元,而且押金水电费统统不用交,在酒店长住,“像捡了个大便宜”。
如今,越来越多的年轻“漂泊者”将目光投向了长租酒店,而非传统的租房或者买房。社交媒体上,“长住酒店”的话题浏览量已达700多万次。在酒店“安家”,听上去是个不错的选择——省去了和房东打交道的麻烦,大概率能选在离公司更近的地方,还有每天的免费保洁。
同样在上海工作的余婷婷,已经在酒店住了两个月。公司就在酒店楼上,每天的通勤时间只要5分钟。住在酒店,意味着很多的生活琐碎都被接管,纸巾、沐浴露、洗发水从未缺过,矿泉水一箱箱地往房间送,“垃圾桶的塑料袋永远是新换的”
。
▲
在酒店,意味着很多的生活琐碎都被接管。图 / 小红书@卓文君
还有一群“候鸟”青年,选择把酒店作为自己短暂逃离的“避难所”。“飞”到酒店住一阵子,积蓄力量,再重返生活。这类人大多是自由职业者,通常会选择南方县城的酒店,气候温暖,价格合适,比如有人选择在阳朔开启了一边工作,一边度假的生活。还有那些在离职空窗期的年轻人,更青睐县城酒店的海景房,躺上一两个月,再跳回大城市的职场“厮杀”。去哪儿平台数据显示,去年冬季,租期一个月以上的长租酒店订单增长了3倍。其中多数是云南、广西、福建等南方县城,月租均价不到2700元,平均每天房租不到90元。
住在酒店的租客们,像是置身于一座流动大厦中的微小共同体。他们可能互不相识,但居住的房间面积一致、摆设相同、装修风格统一。长住酒店的年轻人,过上了更“省事”的生活,但“省事”也意味着丧失一部分柴米油盐的烟火气。
搬进酒店的第一件事,罗雯试图在房间里为自己打造出一个迷你厨房。她在床头放置专门囤零食的小推车,还买了一口小电锅,菜板、菜刀、筷子等厨余用品一应俱全。她经常做的一道菜是排骨土豆拌饭。为了防止油烟太大触发酒店的烟雾报警器,她买的锅功率很小。每次得先倒满水炖排骨一个小时,快要熟的时候再把土豆放进去,又要接着煮20分钟。成功出锅后,还得煮半小时的饭。一餐下来至少花两个小时。
以往租房时,余婷婷虽然不会自己做一日三餐,但周末想煮碗银耳汤、下点饺子不成问题。在酒店,她只能天天靠外卖为生,“最痛苦的是吃麻辣烫”。有时加班到晚上,她想点份宵夜犒劳自己,但桌子紧挨着床,她怕房间太小,味道散不掉,只能拎着去酒店大堂吃。
▲
住在酒店的年轻人大多只能天天靠外卖为生。图 / 小红书@卓文君
橙子是天津一所大学大四的学生,为了备战考研,她从宿舍搬到了酒店长住。终于拥有“私人空间”的橙子,在最初的兴奋感慢慢褪去后,也开始发现住酒店的问题。橙子所在的房间楼下,是一家餐馆。一到饭点,油烟的味道就会溢进房间,闻着并不舒服。她不得不把空调和换气扇同时开着。此外,酒店的隔音效果普遍一般,她能听到隔壁房间吹头发的声音。没有了室友,她晚上开麦打游戏,也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生怕被隔壁投诉。
酒店安全更是一大顾虑,租客们的心态各有摇摆。余婷婷总在进门后反复确认门锁扣,睡前拿凳子抵住门更心安;橙子则依赖连锁品牌的“监控无死角”;罗雯在订酒店之前,心中便有安全衡量标准:靠近火车站的酒店人员混杂,环境一般的酒店保障不到位。最终,她选择的是一家临近公司的四星级酒店。
罗雯曾在租房时经历过半夜房东醉酒的骚扰,求助无门,吓到差点报警。而在酒店,有一晚其他住客误敲了她的房门,她马上拨通了前台电话,三分钟内工作人员现身处理,还态度友好地道了歉。
月租酒店的背后,藏着的是一笔精打细算的账单。有人调侃“花合租房的价格,享受私人管家般的服务”。
去年,余婷婷在试用期被南京的公司裁员,年底才找到了上海的工作。初来上海,余婷婷提前制定了几种居住方案:找中介整租、短租隔断房,或是住酒店。尽管对上海高昂的房租早有耳闻,但现实仍打碎了她美好的幻想——靠近市区的地方合租最低3000元,押一付三的“门槛费”近万元,赶上寒冷潮湿的冬天,“一块钱一度”的电表更让她望而却步。
跟着中介看了一天房源,余婷婷的落差感越来越大。先前在南京,她住的是一个全新的电梯房,带独立阳台,有水池和洗衣机,一个月房租才1500元。而在上海,她看的基本上是老旧小区的一室户,房子加上卫生间、厨房总共才十几平米,小冰箱还放在床头嗡嗡作响。
▲
在上海租老旧小区的房子也是一笔不低的开销。图 / 视觉中国
由于工作频繁更换,她在南京退租时损失过一部分房租和押金。眼下的工作试用期六个月,若期间再次出现变动,可能得赔上3000元以上的房租,加上200多元的水电费以及高额的押金,沉没成本太大。
租房无果,余婷婷开始考虑公司附近的连锁酒店。高端一点的全季包月价格1万元起步,较新的汉庭也要8000元。预算有限,她只能选择相对老旧的酒店,最终找到了一家开业时间较长的汉庭。
作为长租客人,通常可以和酒店经理协商出更优惠的月租价格。余婷婷恰巧碰上过年淡季,经理给她便宜了500块,一个月租金4800元。她和一个同在上海找工作的朋友合住,分摊下来一人2400元。与租房相差不多的价格,水电、网费的开销全免,每天还包一顿早餐,十分划算。
▲
住酒店每天还包一顿早餐。图 /
小红书@卓文君
自嘲为“牛马”的年轻人在大城市生活,讲究的是性价比。据“我爱我家”发布的《2024年一线及新一线城市职场人租房洞察报告》,近八成受访职场人可接受的租金占月收入20%以下。余婷婷算过一笔账:租金3000元左右的房间足够一人居住,占收入的20%,每个月日常支出3000元左右,其余的钱可以攒下来,偶尔看场演唱会,出去旅游一趟。即便收入不低,也没必要花在租金上。对她而言,住酒店便是当下性价比最高的选择。
当年轻人有了更多居住空间的选择,租房市场变得略显惨淡。ICCRA住房租赁研究院监测表明,2024年一线城市受淡季影响明显,北京房屋入住率首次跌破90%。一位在北京工作多年的中介告诉每日人物,以往6月大批应届生毕业,正值租房旺季,每天能带五六个人看房,还有客户等着排队。可如今情况不太一样,连旺季门店都冷冷清清,同事们闲得只能嗑瓜子打发时间。
月租酒店成了年轻人的新宠,长租订单也是酒店营收的“定海神针”。华住集团旗下的酒店销售经理小辰介绍,长租业务的订单被视作酒店营收的保底。在房间总量不变的前提下,常住客人比例达到10%,能满足酒店的基本需求。每逢淡季,在足够优惠的情况下,长租订单能使酒店的效益增加15%左右。
除了公司出差的团单,一般散客订单倾向于选择经济型连锁酒店。对外售价大概一晚180-230元,长租价格只需100-180元,更加划算。酒店所在位置也会影响长租的客流。小辰从业3年,他认为吸引年轻人长租的关键,一是地理位置,周边有大型商场,毗邻地铁,交通便利;二是服务条件,房间必须干净卫生,洗衣房、健身房、早餐等配套服务齐全。
酒店长租生意最早源于部分酒店经营困难的自救。疫情三年,大批酒店失去游客和商务客户,被迫降低房价,将空置房转为长租房,拓宽收益渠道。疫情之后,酒店的生意依然不好做。中国旅游协会副会长张润钢分析,2024年前三季度,酒店的平均入住率下降了2%,平均房价下降了4%,每间可供房收入下降了6%。
面对竞争激烈的市场,酒店们各出奇招。有的高端酒店开始增加长租产品,有的酒店公寓瞄准“候鸟式”年轻人,推出更实惠的房型,提供送餐、洗衣、周边游接送等更有针对性的服务。
住在酒店,或多或少地加深了大城市年轻人身上的漂泊感。关上房门,心底始终有个声音:“总会有离开的那天。”
这群住在酒店的年轻人,试图用短期合约换来喘息的空间,以极简主义对抗不确定性。有人感慨,住酒店变得清心寡欲,“因为该有的都有,想有的没法有,那就放弃”。
自从余婷婷搬进酒店,她的生活变得相对无聊。每天两点一线,回酒店就是躺着,毫无生活气息。租房时,她买过落地灯,床上放着占据半个身位的玩偶,睡前会点上香薰蜡烛,打开蓝牙音响播放一首舒缓的英文歌,翻看几页书,极具仪式感。可在酒店,她秉承的原则是“先凑合着,能不买就不买”。衣柜里只有冬季两三套可供换洗的衣物,日用品直接用酒店提供的,床上桌上更不会摆设多余物品。至于亚麻灰的窗帘好不好看,白色床单要不要添个床套,地面的毛毯选什么款式,她不再讲究,也没必要。偶尔她翻看曾经的购物记录,也会默默想,“要是住个一年半载,会受不了吧”。
▲
入住酒店意味着“毫无生活气息”的极简生活。图 /
小红书@卓文君
随时撤离的自由,可能也意味着找不到恒久的坐标。从英国留学回来的芭娜,再一次住进了酒店。她将酒店视作一个即停即走的落脚地。早在大三暑假,她就开始从老家海口飞往北上广,跨越几千公里,到一个陌生城市实习。每次实习两三个月,工作不合适就换,短短一年,她利用假期刷了三段实习经历,跟随实习地址换过四次酒店,平均每家住一两个月。
看似极其洒脱,可芭娜心里清楚,自己始终在寻找安定感。她来自海南的小县城,渴望能在一线城市发展,实习是她踏上离家之路的第一步。在芭娜看来,月租酒店能灵活应对她变化起伏的工作环境和状态。“房租押金风险太大,酒店随时能撤退。”
每换一次酒店,芭娜会在小红书寻找新的合住室友,分担3500元一个月的房费。除了减轻房租负担,找室友变成了在一座新城市认识朋友的途
径
,否则一个人会有很强烈的漂泊感。“我做的一切,都是希望这个城市有留下我的位置。”
酒店是中转站,但一定不是终点。罗雯曾经给自己的定位是一个以目标为导向的工作狂,她一周5天内3天跑外勤,一个月至少出差一次,她带的团队是全公司销售业绩最好的,甚至被同事抱怨过工作太较真。
有段时间,她做华东地区的市场,每天早上五点起床,赶八点的高铁去杭州和客户开会,傍晚再返回上海,到家已经深夜11点。“工作太忙,酒店就是个睡觉的地方而已”,一到周末放假,罗雯会整天窝在酒店不出门,打打游戏、看看电视放松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