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刘棉村的山头,樊建川曾捡走一块门牌。那是一个依山而建的村庄,地震时爆发泥石流,整个村庄被埋了。
生者捡了门牌匾,用粉笔在上面写“安息吧亲人”,点上香烛后离开了。还没等蜡烛烧完,樊建川带着工作人员赶到了。他一眼望见这个牌子,“马上就捡走了。”震后几天阴雨不断,他怕雨水冲掉上面的粉笔字。现在,这块牌子用相框裱起,挂在博物馆内的墙上。
博物馆里还有许多看起来类似的物品:连接道路、疏松灾民的木头桥,武警喝壮行酒后砸破的酒碗碎片,用于空投物资的降落伞 ……
物品旁的解说文字通常不会超过60字,但如果对地震了解得更多——以汶川为例,道路没有在第一时间疏通,阻碍了后续的救援——也许会从这些物品本身思考出更多蕴含的意义。
遇难者的小提琴、煤矿里挖出的算盘,以及绵竹年画村(全村被埋)的年画墙碎块,都被带回了博物馆。因为收集废弃物品,馆长樊建川曾一度被大众戏谑为“捡破烂的”。在一次采访中,他这样解释自己收集的标准,“什么东西能够证明这件事的存在和发展,就值得被收藏。”
馆中最令人驻足的物品,可能要数一件新娘婚纱。地震时,一个摄影师带着六个新人在鸳鸯池拍摄婚纱照,一对新人当场遇难。一个月后,樊建川带领工作人员回到现场寻找新人的遗物。因为水源堵死,且有尸体在其中腐化,本来清澈的湖水已经成为一潭死水,人们不得不在湖面铺洒许多层石灰消毒。
最终,樊建川用木棒找到了一截染血的婚纱。这件婚纱连同新娘曾穿戴的花环和高跟鞋一起,被放进了展厅。展品的上方,写有这对新人的爱情故事。
2000多件展品中,一封书信尤为重要。地震发生后,成都市民李培芳给时任市长葛红林写信,呼吁“抗震防灾,以防为主”。她在信中写下几点:1.督促各基层设立抗震防震机构;2.对已建房屋及建筑物,重要的设备设施进行普查,对未设防及未达标的建筑进行加固;3.加强设防管理,把好设计关。
市民李培芳写给时任成都市长葛红林的信
在信纸第一页的顶端,留有市长亲自批复的字迹。
5.12地震发生后,樊建川很快就决定成立震撼日记馆。工作人员白天去灾区收集文物,夜晚消毒,次日,前一天收集来的文物就被摆上展台。仅一个月,博物馆就向公众开放了。
这里不同于国内任何一间博物馆的明亮、精致。日记馆的白色水泥墙看起来涂抹不匀,像是一座毛坯楼。地板是钢筋材质的。每隔十米左右墙上就有破洞,洞里是不同震区现场的还原:破碎的瓦砾、废墟、裸砖,和暴露在外的钢筋。参观时,一股夹杂着粉尘、铁锈的气味,偶尔钻进鼻腔,隐隐约约,是废墟的味道。
鸟巢的中方设计者李兴钢也参与了馆内的设计。展品按照自身所代表的时间顺序,密集地陈设了两层楼。每一道门槛上贴着一张日历,从5月12日到6月12日,一间间房的天花板上印着黑色的统计数据:遇难者、伤者和捐赠金额。
设计者们力求还原震后初期的观感,参观者们行走数千米参观路线的同时,走的也是震后30天一个城市的重建,以及六万多人最后的生命历程。
日记馆的门前竖着一块牌子:馆内部分内容可能引起不适,请未成年人在成年人陪同下观看。正如它的名字一样——“震撼日记”,细细地全程走一遍,确实有不少震撼。
一幅幅影像记录着一张张真实的脸:三位困在大山里三天的灾民,艰难跋涉30多公里终于走出大山,情不自禁地相拥痛哭;穿着粗布、土鞋,将年迈母亲放进竹筐里背离灾区的中年男人正在擦汗;一位母亲哭着呼救,请人尽快救出还埋在废墟内的儿子……
因为工作关系,我去过国内一些知名的纪念馆和纪念碑。2016年,唐山大地震40周年时,我与同事蹲守在地震遗址纪念公园。让人印象深刻的是,长达数百米的黑色花岗岩石板墙上,正反两面刻满了24万个逝者的名字。有两面墙是空白的,留给那些没有被找到、统计到的名字。人名被烫了鎏金。除此之外,无论在这座公园还是唐山的地震纪念馆里,并没有关于一个逝去生命的具体故事。
而在汶川、北川的地震博物馆与各式纪念广场(公园),建筑恢宏壮阔,但数字之外,依然没能见到关于普通生命的故事。
震撼日记馆作为一个私人博物馆,提供了新的叙事逻辑。日记馆以日期为线索,将震后一月内的每一天还原,展品绝大多数来源于遇难者和幸存者,其中更不乏普通人的故事。馆中随处竖立着牌子:别说话,让文物说话。
在地震现场搜寻文物并没有想象中容易。
2008年5月31日下午,原成都军区某陆航团一架米-171直升机在执行运送受伤群众任务中,在汶川映秀镇附近失事。包括机长邱光华在内的5名机组成员和13名群众全部遇难。
为了搜寻失事的米-171直升机残骸,馆方花费了十天时间。整个搜救区域高山密林,人迹罕至,很多地方几乎是绝壁,余震不断,塌方、泥石流随时发生,搜救与搜寻工作只能一米一米地推进。最终,残骸在计划飞行的反方向被找到。樊建川把机身残骸、机长的飞行日志和部分遇难者遗物带回了博物馆。
在那个边缘有烧黑痕迹、比火柴盒稍大一些的绿色长方形小盒子里,记载着机长邱光华当天已经执行了7次飞行。“很可能是疲劳驾驶,飞了反方向而触崖。塔台最后留存的信息是指挥其向右飞行,但最终我们在左侧的山谷中找到了残骸。”博物馆文宣负责人黄毅告诉我。
一周前,我在位于映秀的5·12集体公墓中第一次知道了这个失事机组,他们在公墓中拥有一座专门的纪念碑。公墓在一座小山体上,顶端的花坛很美,白色蝴蝶在其间飞舞。
我从当地女孩那里买了一朵花,把它献给了这个失事的机组。我清楚地记得,在纪念碑旁边的金属牌上写着:突遇低云大雾和强气流,不幸失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