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无常,而你是暗夜里的光
“尽力去恢复,争取还能从事临床工作。”入院的第57天,陶勇在电话里对《时尚健康》的记者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以医生宽慰患者的语气。
尽管他还有至少半年的康复期,康复最终会达到什么样的程度还要因人而异,但终究是存在这一种最好的可能性。
被同行称作“天才医生”的陶勇,是我国眼科排名前五的专家,在葡萄膜炎领域更是当之无愧的青年领军者,这也是他出事引发行业极大震动的原因。
2020年1月20日,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朝阳医院发生恶性伤医事件,
眼科主任
陶勇
被歹徒以菜刀追袭,双手和头部多处被砍伤,左右、前臂肌腱断裂,失血1500ml。
犯罪嫌疑人崔某,是陶勇接诊的患者之一,此前他在其他医生处做过两次眼科手术,术后严重的并发症,导致他的眼睛几乎失明,遂投医专治疑难杂症的陶勇,经再度手术,他的视力已恢复了一部分,所以陶勇认为崔某对自己应该是心存感激的,想不通他为何会动了杀机。
中国的医患矛盾一直都很尖锐,患者及家属除了抱怨看病难、看病贵,指责医生态度不好等对医疗制度的不满和偏见外,更多其实是将对死亡与病痛的恐惧,转嫁与发泄在医生个体之上,却忽略了生命体的复杂和医学本身的局限性。“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这才是医生工作的日常。
两周后才脱离生命危险的陶勇,对自己遭受的无妄之灾,表现得极为镇定,甚至大部分时候,都是他在安慰来病房里探望的亲朋。
作为从业近二十年的医生,他自言看过了太多生死,心性上比常人要更强韧。让他担心的反而是目睹灾难现场的那些更年轻的同事们,“他们此前的经历都十分顺遂,又刚进入到这个环境,对人生突然的变故了解不多,这突如其来的事件,会让他们的世界观人生观发生巨大的扭转。
从我身上流出的鲜血,会让他们陷入到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痛苦中,无法想象,他们今后如何再拾起手术刀,回到诊室。每一次的伤医事件,都会极大程度地打击医护的从医信心。”
出生于1980年的陶勇,是同事们眼中的理想主义者,他像他的偶像汤飞凡和张晓楼教授一样,在工作中践行着悬壶济世的理想。
之所以被称作“天才医生”,是因为
陶勇有着这个年龄段医生的最完美覆历
:28岁北京大学人民医院博士毕业,32岁当上北大人民医院副主任医师+硕士生导师,36岁升为主任医师;37岁到北京朝阳医院担任主任医师,并被破格提任博导。
此外,陶勇在学术上也有着非凡的成绩,他累计发表了98篇SCI论文,中文期刊论文51篇,主持着4项国际科研基金,2项国家科研基金,获国家发明专利5项。由他和团队主导研发的眼内液检测,对推进眼科精准诊疗更是具有里程碑的意义。
陶勇将除了睡眠以外90%的时间都奉献给了他视之为信仰的医学,每天接诊上百个病人的他,还曾经创造过一天做86台手术的个人纪录。此外,他还要分出精力去教学、做科研。正因为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他一直让自己保持着高速运转的状态,即使当下正处于康复期的他也停不下来,他给自己安排了许多力所能及的工作,包括给学生们视频讲课,撰写《眼内液检测》一书后记,及相关的科普文章等。
作为眼科领域的顶尖专家,陶勇有太多机会可以选择去条件更好,收入更高的地方专心做科研,但挑战疑难杂症,治别人治不好的病是他毕生的理想,所以,他坚持让自己扎根在一线,那样才能从更多更复杂的病例中,积累临床经验。
和专业成就一样令人信服的是陶勇的人品,这也是熟悉他的人都不敢相信,这一场劫难会发生在他身上的原因:
这是一个自己住着60平的出租屋,却倒贴钱也要给贫困患者做手术的仁医。
他还曾先后三次参加国家卫计委主办的中华健康快车行动,为贫困患者实施免费白内障复明手术逾两千例。
而在过去的6年里,他更是为长期接诊很多医生都不敢做的艾滋病、梅毒患者进行眼部手术……
对陶勇而言,“不辞艰辛,
救死扶伤“是他入医学院之初的誓言,也是他最朴素的医心。
因为这一起轰动全国的伤医事件,让这位一直低调的医生成为公众人物,并被媒体挖掘出他背后更多的故事。
陶勇并不排斥由此附加在他身上的社会属性,但他也深知过多的荣誉和过高的评价,对于像他这样一个心智成熟度还有很大进步空间的年轻医生来讲,是巨大的考验,他亦将之当作另一场修行,并怀抱着承担起更大的社会责任之心,向着“直而不肆,光而不耀”的境界,继续一路前行。
TH :
有人说:“中国公立医院的医生一直是一个特殊的群体,你们提供了全世界性价比最高,最有效率的医疗系统,却又是在中国被骂得最惨的一群人”。因为这次的疫情,还有发生在您身上的事件,整个社会对于医护职业都有了重新的认识。那这一段时间,您对于中国普遍存在的医患矛盾有怎么样的思考?
陶:
我对医患矛盾,还是没有那么乐观
,尽管这一段时间,能够暂时性地通过媒体的集中报道,让大家意识到医护人员的牺牲和奉献精神,但疫情还没有结束,东北那边就又传来的伤医事件,可见根本性的问题没有完全解决。
陶:根本问题是教育!现在的社会普遍存在的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不像我们小时候,道德教育是五讲四美,是严以律已,宽以待人。
但现在,老人跌倒了都没有人敢扶,因为确实存在会被讹诈的可能。这当然跟大环境的社会风气有关,以前大家都住在一个院子里,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是很亲密的,而现在我们住在钢筋水泥的楼群里,连邻居是谁都不知道。
生活节奏变得很快,每个人都是围绕着自己的小空间,两点一线的生活。而医患问题就是社会矛盾的一个缩影,人在生病之后,会对别人要求更高,因为他是弱势群体,就自然觉得自己是有特殊要求的资本:医生的医术必须要高明,要态度好,看病的时间要长,要解释明白,钱还要花得少,但你如果把医生捧到神坛上去要求,没有人达得到,这也无形中拉大了预期和现实的差距。
而另一方面,医生也希望患者能遵守秩序,能理解自己,因为他每天要看上百个病人,他的生活压力也大,收入待遇各方面不平衡,患者情绪态度又不好。当彼此都在埋怨,都在要求对方时,这个问题就无解,结果就是像现在这样,学医的人越来越少。
很多医务人员的子女都不再选择学医,同行里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劝人学医,天打雷劈。在别的地方都是状元才能考医学院,但在中国,医学院渐渐沦为没有人选的学校,分数越来越低,入校的门槛也越来越低,这个现象的最终受害者一定是整个群体,因为它会形成一个恶性循环。我觉得如果社会真的可以回到为对方着想,严以律已、宽以待人的时代,大家都能够互相体谅,整个环境才能变好。
TH :
您成为一个医生的理想和小时候的家庭教育、生活环境有关系吗,在您的记忆中,父母有哪些让您印象深刻的言传身教?
陶:小时候的环境对我学医的初衷确实是有很大影响,我的高祖父是赤脚医生,后来随红军长征牺牲了,是烈士。我姑姑和姑父也都是学医的,家里是有这样的传承。我小时候体弱多病,因为扁桃体炎、支气管炎,时不时就会去医院,所以从小就觉得,长大了做医生能够去帮助别人,是很有社会价值的一份工作。
另一方面,我妈妈有沙眼,妈妈的奶奶又是因为沙眼失明,所以我学医会选择眼科。当然,也跟当时的环境有关系,那时候市场经济还没有这么活跃,大家有钱没钱都过得差不多,所以选择事业和未来方向时会更理想化一些,不会太考虑钱的因素。但现在的小孩,你再去问他,他可能第一考虑的是这个行业挣不挣钱。
TH :
您的同事说您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以您的技术与学术水平,可以选择去做更轻松也更名利双收的工作,但您还是坚持在公立医院的第一线,每天为上百患者治“穷病”,这个过程中,你就没有过别的想法吗?
陶:中间也萌发过“算了吧,别干了”的念头,因为压力确实很大,但我又舍不得。
我研究的葡萄膜炎,是眼科里非常冷门的一个领域,因为它的病因很复杂,不好治,精力投入得多,但不太能看到明显的效果,而病人在长年就医以后,经济条件也不会太好,所以它会被称为“穷病”。但,如果我放手的话,有很多这一类的人就真的会失明。责任感让我放不下,就像你生了一个孩子,尽管它长得丑,但你肯定也舍不得把它饿死。
这是一方面,再就是我本心上还是喜欢这个职业,我最大的兴趣爱好就是研究疑难杂症,就像我妈不理解为什么网吧里的少年可以一直盯着电脑玩一样,我对治病也有瘾。而有些病人辗转四处治不好,找到我,我给他治好了,那个感觉也是特别好的,就像记者写了一篇好文章,裁缝做了一件好衣服一样,是自身价值感的一种体现。
当然,中间也会有一些感人的故事支撑着你,伤害我的病人确实对我的打击比较大,但我接触到的患者大部分是感恩的,他们打心眼里觉得你好,想要跟你成为朋友,他们让我觉得这个环境是好的。
最重要还是理想的支撑,毕竟我是从北医出来的,我的老师都是顶尖的专家,他们的言传身教,无形中让我觉得,我这辈子要坚持做原创性的贡献,要将挑战疑难眼病的宗旨传承下来,这也是一种使命感吧。诸多这些原因,让我一直坚持到现在。
TH :
在中国做医生,不仅是技术,体力各方面的挑战,医院这个环境更是能最清楚地见世态见人性。在临床工作这么久,对您的人生观有没有什么样的影响?
陶:我从医这么多年,看过太多生离死别,也已经感慨过很多次人生的短暂和无常了,所以,我更在乎的是在这个短暂的人生里,是不是在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有没有在创造价值?
我自己是将医学当成一个修行的方式,就像有的人学佛,只是烧香磕头祈求保佑,而有的人学佛是为了修心,希望以佛经的智慧帮助自己达到更高的境界。学医也一样,如果你只是将它当成一份挣钱的职业,当然会受影响,因为你在这里确实可以看到光怪陆离,看到人生百态,各种善的恶的,美的丑的,都交织在医患的大环境里,它是一面放大镜,可以放大人心,所以它很可能会让你失去对这个世界的信心。但如果你把医学当成一条修行的路,你反而会成就更好的自己,会在这个环境中,让自己的境界不断的提升。
比如,当你看到那么多的病痛和人间疾苦,你很自然会觉得自己已经得到很多,感恩的心油然而生,心态上得到修行;看到那么多身患绝症,仍然顽强和病魔做不屈不挠斗争的人们,你也会变得不那么轻易认输,意志上得到修行;看到那么多昨日达官显贵、富贾名流,转眼化作冰凉,一抔尘土,烟消云散,眼界当然看得更远,格局得到修行。
陶:我视为偶像的是眼科的两位教授,汤飞凡和张晓楼,他们是在中国眼科历史上做出非常重大的原创性贡献的人,他们发现了沙眼衣原体,也就是沙眼致病的病源,并推翻了日本学者细菌病原说。在当时那么艰苦的科研条件下,他们坚持自己的研究,汤飞凡教授甚至冒着失明的危险,将沙眼的衣原体接种在自己眼睛上,并坚持工作40天,纪录完整病程,来证实TE8的沙眼致病性。这两位教授是我一直以来的榜样,他们用一生在践行自己悬壶济世的理想。
TH :
您怎么跟女儿讲自己遇到的这个事件和现在所处的状况?
陶:这是生死一线的大事件。但我没有跟我女儿讲这件事,因为疫情,我已经快两个月没有见到她,她一直在家里隔离,我们都是通过视频和微信来交流。我觉得也不用说什么,她才二年级,还太小,
等她长大以后,对社会有了理解,自然而然就会懂
。
TH :
在您刚出事的时候,大家特别惋惜您可能再也上不了手术台了,目前恢复得怎么样?对于未来,您有什么具体的计划?
陶:
尽力去恢复,争取还能从事临床工作
。
我现在就在积极的做着康复训练,每天上午两小时,下午两小时,自己感觉比原来好一些了,关节没有那么僵硬,当然,康复最终到达什么程度还是要因人而异,至少也要半年的时间。
即便我
未来上不了手术台,还是可以继续做科研,带学生,将自己的临床经验和技术推广到全国各地。
之前我在眼科的精准诊疗方面做出了一些成绩,通过化验眼内液,快速准确找到眼病的病源,它可以使治疗更有针对性,疗效也更明显,这也是我目前最引以为豪的。
在住院期间,稍有体力,我就用
右手单手打字,完成了《眼内液检测》一书的后记,
就是希望它能尽快面市,尽快帮助到更多的人。等伤好之后,我还会继续做这方面的科研工作,希望能保持它在国际上的领先优势。对我来讲,能够在眼科领域里做出原创性的贡献,这一辈子也就值了,算是没有白做这个行业。
TH :
您在对未来的计划中有一项,希望能够帮助盲童做巡回演出,这件事背后有什么样的动因和故事吗?
陶:
医生不是神,不是所有的病都能治好
,在医疗手段有限的情况下,并不能达到让他们恢复视力的结果,他们最终还是要失明,尤其是那些孩子,他对一个家庭而言 ,就是一个沉重的负担。我觉得作为医生,如果只看到有救或没救,还不是完整的医生,我们可不可以背后想一些办法,让这些盲童,能够自食其力,给他们组织演出,就是让他们找到一个饭碗,让这个家庭得到重生。至于为什么不是捐款?我希望通过我的帮助,盲童们能够找到一个让他们通过劳动换取价值的方式,而不是单纯的给他们钱而已,更不希望他们变成只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甚至还怨恨社会的群体。
TH :
以您现在的影响力,未来会参与到更多社会性的工作中吗?
陶:会,我觉得社会性的工作其实是医学的一部分,我对医学的看法这些年也是在不断变化,最初学医就是单纯想要给人治病,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后来觉得医学还包括心理,同样的病,不同的人得却有不一样的结果,里边存在很大的心理因素,要怎么调整他的心理去配合治疗;再后来发现,人毕竟是社会的一部分,你要更多考虑到他的社会属性,不能让他成为职业病人,治完病以后,他还能有精力去赚钱养家,享受家庭的乐趣;再到现在,我开始觉得,治病并不完全是治这一个人,很大程度上,是要让人和自然的环境达成和谐,这才是真正的医学。
比如2003年的非典,这一次的肺炎,都有人过度地破坏自然导致失去平衡的原因。最近我们也看到了很多的新闻,比如温室效应让南极冰融,导致很多原古时期的病毒被释放;还有澳大利亚的山火烧死了几亿动物,这都是人过度开发自然,过度以人为本导致的失衡,我们其实是在自食其果。所以这阶段我对医学的理解是,它不能完全以人为中心,我们要做的是,想更多的办法去改变这个环境,让人与自然可以处在平衡的状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