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欧大陆桥上,位于俄罗斯境内的一个火车站。 (Bruno Morandi-DragonImage图)
英国打进中国市场的愿望受阻,终于发起鸦片战争。两年后的1842年,道光皇帝坐在紫禁城,仍然对敌手一无所知。他发上谕问大臣:“究竟该国地方周围几许?其最为强大、不受该国统束者共有若干人?英吉利至回疆各部有无旱路可通?平素有无往来?俄罗斯是否接壤、有无贸易相通?”
道光之问在175年后得到回响。
12451公里。2017年1月18日,汽笛声长短相间,一趟列车缓缓驶进伦敦Barking车站。由义乌出发时的橙色火车头变成了红色,它牵引着一排藏蓝色集装箱,撞断了终点的白色横幅。横幅上写着“First freight train from China to UK:Yiwu to London(中国到英国首趟货运列车:义乌至伦敦)
“丝绸之路又回来了!”一位英国网友写道。
也有人嫌列车来得有点晚:“真不能相信,直到2017年他们才做到。”
2017年1月18日,义乌开来的列车驶进伦敦Barking车站。 (@视觉中国图)
巨大的吊臂车将集装箱拉起,缓缓放到卡车上。似乎出了点问题,从班列上卸下的第一个集装箱又升到空中,吊臂车退后几米,司机调试,再靠近,轻一点,放下。人们听到箱底触碰卡车拖斗的咔嚓声。司机启动发动机,向站外驶去。中国风的锣鼓声中,黑色和黄色两只舞狮,在班列旁的水泥地上舞动起来。
当天,多日阴雨的伦敦难得放晴,天空湛蓝。英国贸易部长、中国驻英公使以及英、法、德、哈萨克斯坦等国货运公司代表都到了现常更多英国人在线围观了这趟历史性的列车。单是BBC在线直播就吸引了270万人,比当天该网观看美国总统奥巴马任内最后一次记者会人数还要多。
一趟列车,18个日夜,穿行12451公里,让英国人脑洞大开。除了经贸的重要意义外,它曾经遭遇什么?在越来越强调边境管控的时代,它是如何穿越九国边境的?蓝色集装箱里装着什么?会混进奇怪的东西吗——比如那些幽暗密闭的集装箱会不会是装满非法移民的“特洛伊木马”?“现在,走私人口能更方便进入英国了”。还有网友调侃:“至少,中国人不会像19世纪英国人那样走私鸦片。”对红色火车头上印有的“DB”,一些饱受脱欧困扰的英国人似乎发现了弦外之音,“那一定代表了绝望的英国人(Desperate Brits)”。
而真相只有一个,88个标准集装箱里装满了棉纺织品、服装等小商品。“一个集装箱就是一个小超市”。“DB”则是列车欧洲运营方的标志,看到中欧班列,他们欢喜不已。
“绝望的英国人”有了一条崭新的连接中国的战略通道,这正是英国所需要的。英国首相特蕾莎·梅曾一再强调,脱欧后,英中关系仍然处于“黄金时代”。在西方国家中,英国是呼应“一带一路”倡议最早的国家之一。
“这(趟班列)对中国和英国都有好处,”一位英国人写道,“我们可以通过新丝绸之路去淘金了!”
当然,这只是开始,更多的问题还在后面。“如果老苏维埃国家——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和白俄罗斯——允许中国人修建一条标准化的路线,”一位显然对这条铁路非常了解的英国人写道,“这趟行程需要的时间会更短。”另一位对火车感兴趣的网友则问道:“他们找到回程的货物了吗?”
杜伊斯堡-诺德景观花园里,正在进行的一场演出。这里曾是一个车间。 (IC图)
返程不易,列车等了两个半月。运营方天盟实业投资有限公司与合作伙伴一直在找回程货物。一些成熟线路每周从国内能发两班欧洲班列,但回程平均一个多月才有一趟。
3月29日,天盟的总经理方旭东加班到凌晨2点,做最后的货源准备。婴儿用品、软饮、汽车配件等等已经装满集装箱,从迪拜环球港务集团伦敦口岸发车。
4月10日10点40分,同样由红色车头牵引,列车缓缓驶出口岸,人们举着五星红旗欢送,大风猎猎刮过。
列车离开伦敦地区,往西南行驶,通过漫长的英吉利海峡隧道,进入法国境内,又掉头向东北穿越比利时进入德国,并在杜伊斯堡停下来。
诺德景观花园原本是一座钢厂,废弃后,经过建筑和景观设计师设计改造,已经成为后工业景观公园的一个代表。 (@视觉中国图)
工业时代在欧洲落幕前,杜伊斯堡曾是一座钢铁之都。现在,工业对城市的影响仍随处可见,很多文化场所由废弃的厂房改建,人们在工厂的鼓风室里开音乐会,爬到70米高的高炉顶部,欣赏城市全貌,原来工厂的巨大储气罐,摇身一变成为一个潜水场。
1877年,德国地理学家费迪南·冯·李希霍芬最早提出“丝绸之路”概念时,应该没料到,这条连结中西的通道会在21世纪复兴,而德国尤其是杜伊斯堡,会成为“一带一路”上的重镇。现在,杜伊斯堡成了中欧班列上的交通枢纽,每周至少有20多趟货运列车往来中欧各地。
天盟实业开通了多列中欧班列,至伦敦的是最新一列,超过半数都会经过杜伊斯堡。最长的一列欧洲线路目的地是西班牙首都马德里,那是世界上最长的货运班列,全程13052公里。这条线路也是天盟的第一条中欧班列,但最初他们调研后认为,马德里这条线路是做不起来的。
方旭东40来岁,微胖,肚子鼓鼓地撑起衬衫,说话爽朗干脆。上世纪90年大学毕业后,他就进入国企单位义乌石油油泵厂,工作清闲稳定,但他爱折腾,和别人合股搞国内托运,懵懵懂懂撞进物流业。2010年,方旭东的合作伙伴冯旭斌建立了天盟实业,开始申请铁路海关监管场站。手续复杂,最终走完所有审批用了两年零九个月。这时候,由重庆开往杜伊斯堡的列车,已经发出多趟了。
杜伊斯堡的一条街道,远处是该市的布鲁克豪森钢铁厂,作为钢铁之都,这样的工业建筑在城市周边四处可见。 (REUTERS图)
天盟最初只想把线路开到中亚五国。在他们看来,陆运主要竞争者是海上运输,海运无法到达的中亚内陆国家市场潜力很大。2013年4月,天盟开通了通往中亚五国的货运班列,他们想先把自己养大,再往俄罗斯、白俄罗斯甚至德国延伸。方旭东说,当时确实也研究过西班牙的马德里,觉得性价比太低,还是放弃了。这时候,“突然来了‘一带一路’”。
2014年9月26日,西班牙首相拉霍伊到中国访问,国家主席习近平在人民大会堂会见他时,提到了中欧货运班列:义乌有计划开通抵达马德里的货运班列,中方欢迎西方积极参与建设和运营。
“习主席讲话之后,我们打算用20多天就把班列开起来”,方旭东说,义乌政府部门主导下,召集供货商开会,没想到,一开始就遇到了困难。
1月11日,义乌开往伦敦的班列抵达波兰马瓦谢维切,并在这里换轨。(IC 图)
由杜伊斯堡出发,伦敦-义乌班列继续向前开进。整趟班列主体是密封的蓝色集装箱,只有车头狭窄的驾驶室里有人。除了仪表盘外,司机们眼中所见更多的是不断延伸、仿佛没有尽头的铁轨。
考虑到安全等因素,不同路段或者驾驶一定时间后,司机会进行调换。但火车头换得并不频繁,这趟从伦敦开出的班列,一直到离开波兰时,才不得不把集装箱卸下来,换上另一趟列车。
很多波兰人对中欧班列并不陌生。2016年6月20日,习近平到波兰进行国事访问,他在华沙见证了一趟中欧班列的进站,车上装满了电子和汽车部件。在现场,习近平还吃了一个波兰产的苹果——回程列车上,载满了波兰苹果和其他食品。
波兰传统食品中,有一种叫Pierogi,翻译为波兰饺子,和中国饺子类似。美国汉学家米华健在《丝绸之路》一书中说,这种食物横贯了整个欧亚大陆,从日本到德国,都有这种馅食,只是口味各不相同:中国人喜用猪肉,哈萨克人爱马肉,乌兹别克人会加进南瓜。在米华健看来,它之所以能横跨欧亚大陆,“很大程度上有赖于从东欧到东北亚的定居民族与游牧民族之间的关系,所有这些民族都贡献了自己的调味和食用方?式”。
天盟运营的义新欧公司也发了一趟列车到波兰。“铁路总公司组织的,全国8个城市一起发”,天盟实业投资有限公司董事长周旭东说,据他了解,最终发了7个城市,“大家都在争”,希望能赶上接车仪式。平时需要13天才能到的义新欧,这一趟只用了8天。不过,最终出现在仪式上的还是成都班列。
这么短时间内组织班列,对货源是极大考验。虽然火车运输比海运时间更短,但成本也更高。据估计,一个货柜走海运到欧洲,成本大约3000美金,通过火车可能需要6000美金。很多义乌小商品通常愿意走海路。
2014年9月,习近平提出义新欧要开通列车到马德里后,义乌当地政府就开始召集企业,组织货源。在义乌市行政7号楼一间办公室里,政府召开动员会,十几家货运代理、物流公司,包括班列运营方天盟实业都参加了。但货物没能成功组织起来。
波兰传统的饺子叫做pierogi,是一顿丰盛的波兰晚餐必不可少的美食。饺馅可以是土豆泥、各种奶酪、炒洋葱、蘑菇、肉、酸菜或菠菜等。 ( @视觉中国图)
“没有人给货主承诺,”方旭东事后对记者分析道,政府想让企业改走火车,但没人想做第一个吃螃蟹的。班列第一次运营,没有经验,存在太多不确定性,“政府层面在召集货物,但出了问题,政府不会拍胸脯说我来承担”。
出发日期不得不延迟了一个月,政府也决定把组织货源工作交由天盟实业和义乌中远国家货运代理有限公司承担。
中远货代一直在做欧洲业务,每年约有1500个标准集装箱通过海运发往西班牙。接下任务后,中远国际货运代理的董事长林辉寰与天盟实业对客户软硬兼施,开启了“杀熟”模式,他们“强制”要求海运客户选择中欧班列,并声明所有损失由中远国际货代和天盟实业承担,货物丢失了原价赔偿。
“你损失100万,我赔你100万,”方旭东回忆道,“我们把身家性命都押上去了。”
两方负责人又飞抵马德里,逐一拜访当地华商。“每天晚上把客人请出来喝酒”,中远国际货运代理的副总经理鲍跃飞向本刊回忆道,他们几乎用红酒拼出了当地市场,“先聊天加深感情,红酒一瓶瓶地往下灌。用了两星期,首趟义乌到马德里班列顺利组齐货?物”。
“这趟完全可以说是探险之旅,”义乌市陆港口岸局发展科科长王建明向本刊感慨道,当时很多情况都不清楚,“在途中气温、通关等等都不太明白的情况下,把这条线路打通,非常不容易。”
在路上,风险还真的出现了。
1999年12月24日,23岁的毛燕伟在马德里唐人街的商店门口下车,他的姐姐已经在那里等他了。那是他第一次来马德里,偷渡来的。
毛燕伟是浙江青田人,青田地势狭窄,90%是山,5%是水,剩下5%才是耕地。匮乏的自然资源导致青田人一直有向外闯荡的传统,上世纪70年代末,青田人开始新一轮大规模移民潮,至今未有间断。
毛燕伟拿着父母四处借来的20万元,交到蛇头手里。之后,蛇头带着他和另外一些人,经南斯拉夫,一路走过意大利、法国,三个多月后,最终偷渡到西班牙。这是一条惯常的偷渡道路,蛇头带着偷渡客与各国警方玩着猫鼠游戏,稍有不慎就可能被捕,甚至丧命。
刚到欧洲,毛燕伟只能打零工,卖花、在酒吧洗厕所等等,后来在一家华人制衣厂谋了份工作。工厂建在地下室,那几个月他在地下室上班、吃饭,活动范围就那么大,没有身份,也不能出去逛街。“没去之前觉得是天堂,到了之后发现是个地狱。”时隔近17年,毛燕伟操着一口浓重的浙江口音再说起那段时光,声音颤抖,眼眶蓄满泪水。
几个月后,毛燕伟决定自己干,他利用姐姐家狭小的地下室开设制衣厂,从华工变成华商。后来,他也拿到了西班牙身份。2008年,毛燕伟又开了一家“百元店”,专门从国内批发廉价小商品到西班牙销售。
“1999年开始,是我们华商在国外第一次大的转型,凭借廉价的华人劳动力,大部分人都从中捞到了第一桶金。”西班牙青田同乡会会长倪晔敏说,西班牙大概有三十余万华侨,十余万是浙江青田人,这其中又有80%的侨胞是企业家,大部分从事餐饮、零售和进出口贸易。
盟德进口有限公司董事长周旭峰同样如此,1995年刚初中毕业的青田人周旭峰随父亲到西班牙。“当时华人的商店不多,以餐饮业为主,贸易不太景气。”周旭峰接受采访时说,在他印象中,直到2000年左右,西班牙华人商店才开始增多,义乌生产的针织品、玩具等小商品极受欢迎。众多浙江籍华商开始往返两地。
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西班牙成为重灾区,2009年GDP增长率下降为-3.7%。“金融危机的影响,加上中国劳动力成本提高,华商传统经营模式的优势没有了,我们面临第二次转型。”倪晔敏接受本刊采访时说,“中国提出‘一带一路’倡议,给华商带来一些商机,我们准备把国外名优产品带回中国。”
天盟首趟马德里班列的目标客户基本全是这些青田企业家。“没有青田人,到西班牙的铁路线就开通不了,”一位浙江籍商人略带骄傲地告诉记者。
方旭东也认为,义乌的最大优势就是这张浙商网络。这张熟人之网、资源之网不止西班牙有,浙商在法国、意大利、英国都非常活跃。《浙江日报》曾报道,浙商投资已遍布142个国家和地区。而他们也成为中欧班列最重要的支持方。
白俄罗斯边防士兵在布列斯特市与波兰的边境巡查。 (REUTERS图)
那条蓝色的线条,飞奔到波兰与白俄罗斯边境时开始减速,前面有点麻烦事。工人和机器已经准备好,等到列车进站,巨大的机器伸展开,陆续把集装箱吊下来。这趟列车的使命已经完成,该换车了。
迄今为止,白俄罗斯仍使用着苏联时代的宽轨铁路,轨距1520毫米,比欧洲标准轨距1435毫米宽一些。据说沙皇时代,俄罗斯担心敌国能通过统一规格的铁路迅速推进到国家腹地,最终选择了与西欧标注不同的加宽轨道。苏联成立后,这种轨道也推广到其他加盟共和国。
中国曾试图游说俄国接受标准铁轨,但遭到拒绝。据中国工程院院士、铁路专家王梦恕透露,由北线去西欧的欧亚高铁会经过俄罗斯,“我们主张采用国际上通行的1435毫米的轨距标准,但出于国家安全考虑,俄罗斯坚持沿用他们国家所使用的1520毫米宽轨标准”。
波兰进入白俄罗边境城市布列斯特的铁路线,边防士兵密切注视着国境线上的状况。 (REUTERS图)
这还只是其中一个小细节,目前,响应“一带一路”倡议的国家有100多个,每个国家都有其不同的安全、检验检疫等标准。红酒有红酒的标准,奶粉有奶粉的标准,安全座椅有安全座椅的标准。常见铁轨的标准也就那么两三个,但是不同国家货物的标准差异非常大。
“像很多欧洲国家,猪蹄、甚至猪头都直接废弃了。”国家认证认可监督管理委员会(认监委)注册部处长王刚接受本刊采访时举了个案例,有些企业得知中国人爱吃,就打算出口,但缺乏对这些产品加工的卫生标准、操作规范,认监委团队前去进行评审工作时,看到他们直接从肉类加工的废弃物收集口进行收集,企业说准备把这个东西向中国出口。
“我们当场对这种情况提出了拒绝”,王刚回忆道,评审团队对这些企业提出要求,如果想作为食品出口,就必须按照食品的卫生标准生产,“加工肉类在案台上操作,加工副产品也要在卫生的区域,台面刀具都要清洗消毒,操作要有卫生规范,工人进行相应的培训”,否则,就要按照废弃物处理。
每一个打算向中国出口食品的国家和重点企业,都要经过认监委全面评审,合格后才能获得在中国注册的出口许可。中国出口的货物,自然也要符合对方国家的标准。这中间,需要众多政府机构磋商。据王刚介绍,单是肉类进出口安全问题,就涉及到农业部、质检总局动植物监管司、进出口食品安全局以及认监委等不同部门。
以跨国货运班列为例,一般都希望少经停,少采取一些特殊检疫措施。据一位熟悉跨境手续的人士介绍,很多国家都同意少经停,可一旦经停,一些国家就要求进行检验检疫措施,“比如消毒,而消毒又涉及费用,另外就是耽误时间,这些都需要和经停国家进行相应磋商。”
这主要是考虑到安全问题,穿越多国的列车,也可能变成病毒的载体。毕竟,人类贸易史同时也是一部病菌传播史。很多史学家认为,鼠疫病毒就是由穿梭于丝绸之路上的意大利商人传播到地中海和西欧的。
为了换轨,白俄罗斯的布列斯特是每次必停的城市。2015年春节期间,义乌发往马德里的第二趟班列顺利开出,到达白俄罗斯布列斯特火车站,打算完成报关手续后继续向波兰前进。但它被堵住了。
中国另一城市发出的中欧班列率先抵达布列斯特火车站,当地海关循例查验,发现列车上有一些商品在白俄罗斯被标注为高危品。这趟列车未能获得放行,其后抵达的义新欧班列也受到牵连,迟迟未能获得放行指令。
义新欧列车上运载的是一批供给跨境电商的货物,大多为较贵重的首饰商品,列车滞留布列斯特火车站期间,部分贵重饰品不翼而飞。与此相比,不断流逝的时间更让方旭东等人心焦,列车上还有大批的毛线纺织品,这种当季商品最等不起。
“我们动用了各种关系协调,但还是延误了。”方旭东说,列车滞留了一个多星期,商品送达又是十余天之后的事了,客户损失重大,预订的毛线无法赶上当季生产,只能放到下一年使用。天盟对客户承诺全责承担,赔了一大笔钱进去。
第一亚欧大陆桥还是一条重要的客运通道,图为火车上的俄罗斯乘客。(Bruno Morandi-DragonImage图)
这条连通西欧与亚洲的铁轨,在俄罗斯境内分了叉,一支继续向东,穿越辽阔的俄罗斯国境抵达最东端的符拉迪沃斯托克。4月24日,从伦敦向义乌驶来的回程列车则稍微向南转了个弯,穿越哈萨克斯坦,开往中国边境口岸阿拉山口,车速降了下来,又要换轨了。前一条线路是1971年建立的“第一亚欧大陆桥”,后一条是1990年开通的“第二亚欧大陆桥”。
两条大陆桥也在彼此竞争、较量。“俄罗斯人对这东西(第二亚欧大陆桥)是排斥的”,中央党校国际战略研究所国际关系研究室副主任赵磊接受本刊采访时说,俄罗斯觉得货物有限,已经有了亚欧大陆桥了,怎么还要搞一个新亚欧大陆桥?
修通后,第二大陆桥起到的作用确实不明显,人们一直认为那只是条战略线路,而非贸易通道。这一方面是因为俄罗斯的阻力,早期俄国甚至拒绝让途径哈萨克斯坦的货柜过境,之后又采取低价策略,吸引更多日韩及中国东部的货物走第一大陆桥。另一方面,由于中国同样使用标准轨,无论是进入俄罗斯还是哈萨克斯坦,都需要换轨。两次换轨,提升了成本,又浪费时间。第二亚欧大陆桥最初通车的几年里,甚至连新疆的货物都会运到天津、上海等港口,再走海运送到欧洲。
不过,中欧班列开通后,这条铁路上的运力开始大幅提升。哈萨克斯坦也成为中欧班列的另一个重要枢纽。义新欧的班列进入该国后,除了西去欧洲,还可以掉头南下,经过乌兹别克斯坦,抵达阿富汗的马扎里沙里夫。另一条线路则穿越土库曼斯坦,抵达中东的伊朗。
“哈萨克斯坦作为中国丝绸之路经济带的第一站,具有越来越重要的外交及战略意义”,日本《外交官》杂志分析道,对中国来说,哈萨克斯坦不仅是重要的能源国和投资目的地,加强与哈合作对维护新疆的稳定也至关重要。
横贯西伯利亚的列车经过基洛夫车站时,工作人员在进行检修。 (BrunoMorandi-DragonImage图)
这也呼应了哈萨克斯坦在古丝绸之路上的重要作用。17世纪以来,俄罗斯人对棉纺织品、中国与印度对马匹的需求,推动中亚成为一个庞大的贸易市场。19世纪中叶,虽然道光皇帝对大不列颠知之甚少,但哈萨克人的品味却能穿越中国大陆,影响到中国工厂。清代档案中有数百份文献是关于哈萨克人对丝绸偏好的研究报告,他们喜欢平常的绸缎而不喜欢昂贵的织锦,喜欢深红、彩虹绿、紫色等颜色,而不喜欢粉色、桃红或浅绿色的绸缎。数千里之外的中国工厂,则根据这些偏好,调整了生产。
在美国国家亚洲研究局政治和安全事务高级主管NadègeRolland看来,中国新提出来的丝绸之路倡议,最终设想是通过铁路、能源管道以及陆路和航运,将中国与三大洲连接。如果这一设想能够实现,“毫不夸张地说,最终所有的道路都会通往北京”。NadègeRolland在《中国的丝绸之路》一文中写道,“中国当局希望,它最终导致一种情况,即欧洲成为亚洲大陆末端的一个单纯的半岛,而美国则退居到一个较为遥远的位置,正如中国当局设想的那样,一条经济走廊的诞生,有可能改变全球格局”。
2006年6月8日,一 辆哈萨克斯坦开来的矿石列车进入阿拉山口换轨区,百余名换装工手动把矿石铲向符合中国内地铁路标准的火车车厢里。 (@视觉中国图)
5月5日,北京刮起一场大风,阵风八九级,整个京城笼罩在一片黄沙中,大树折断,垃圾桶满街跑,有网友调侃,这是为了让大家直观感受到古丝绸之路的沿途风景。
这样的风,在新疆阿拉山口每年要刮160天。这座城市建在风口之上,当地有顺口溜说道:“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风吹石头跑,踉跄翻筋斗。”大风中,阿拉山口另一个著名景况,是川流来去的列车。最繁忙时,曾经同时有数千节车堵在在沿途铁路线上。据中央党校国际战略研究所国际关系研究室副主任赵磊介绍,从“一带一路”倡议提出以来,这个人口只有1.1万人的小城,通过的国际班列从300列增加到1200列。
自从重庆开通中欧班列渝新欧后,中国很多城市都跟进了。目前,全国已有27个城市开通了货运班列,单是2017年一季度,就有593条班列穿行在第二亚欧大陆桥上,而被大风笼罩的阿拉山口,是最重要的一个口岸。
2月18日至20日,赵磊为了主编《行者智见:“一带一路”年度报告(2017)》,特意到阿拉山口调研。他发现,“阿拉山口口岸一看到义新欧班列就比较头疼”,赵磊半开玩笑地说,主要是因为义新欧班列集装箱里常见的货物是小商品,“小商品就意味着什么都有,检查一下花的时间很长”。
中欧班列突飞猛进的背后,问题也开始显现。为了吸引货源,开通班列的城市打起价格战。据《财经国家周刊》报道,“郑新欧”曾承诺,方圆1500公里,将货物运到郑州都可以免费。成都市口岸的官员接受该刊采访时也透露,“一个集装箱从中西部城市运到欧洲成本是6000到7000美元,但有的城市以3000多美元的价格销售。各中欧班列都在说自己稳定开行了多少班,事实上没有补贴谁都开不起来。”
“有一些班列,你到阿拉山口调他们以前的数据就知道了,空箱,甚至70%是空箱。”方旭东说,之所以空箱也要运,主要是为了让外界看到自己的线路在正常运转。以前另一个城市的班列运营方货源不够,还曾打算从义乌调货,“每个柜子给我们一千美金,再加两千人民币”。但方旭东拒绝了,当时义乌已经开始筹备义新欧线路,市委领导也给他们下了命令,一定要保住浙江的货源。
“国内竞争是有一点杂乱”,赵磊在调研中也发现了类似问题,很多公司通过政府补贴抢客源占市场,中欧班列现在有野蛮生长的态势。但在他看来,这也是一个必然阶段,“之后慢慢会有序,优胜劣汰。比如说义新欧、渝新欧班列为什么好?光靠补贴做不成这样子的”。
2015年9月,浙江义乌国际商贸城,一个商户等待客人,玩着手机打发时间。 (@视觉中国图)
4月29日上午9点多,载着32个货柜的义新欧班列终于抵达义乌,开进义乌西站。印着DB的红色火车头几经转换,换成了橙色的“东风”机车。这一趟,比伦敦到义乌的海运航线快了一个月左右。中国跨境海淘企业海豚供应链订购的1.5万罐进口奶粉,380箱次的儿童安全座椅完成清关手续,转入杭州保税区。一货柜德国锅具被送到义乌国际商贸城,位于五区进口馆的经营户王东打算把这些锅具卖给来店光顾的中国人。
就在这趟班列抵达前一天,4月28日,义乌通往马德里的班列也已经出发——现在,这趟班列恢复常态化运营,每周三、周五出发两班。义乌成了开通中欧班列运行线路最多的城市,分别有往返西班牙马德里、俄罗斯、白俄罗斯、英国伦敦、中亚五国、伊朗、阿富汗等8条营运线路。截至2017年3月底,义乌开往欧洲方向已累计开行131列,其中去程122列,回程9列。
这主要归功于义乌小商品在国际上的影响力,义乌成了中国外贸交易最热闹的城市之一。贸易不止带来了商品和经济效益,也带来了人流。据官方统计,义乌常住人口200万,每年来义乌的外国客商就有50万,而常驻义乌的外商有1.3万多人,来自100多个国家和地区。
这座县级市外国人口密度最之大,全国罕见。很多本地商人,现在都能说上几句英语、阿拉伯语、西班牙语。义乌的公安、外侨等单位工作中可使用10多种语言沟通。有一个世界商人之家丝路文化俱乐部经常组织语言交流活动,教外商学中文。去年中秋节与穆斯林的古尔邦节很接近,俱乐部索性搞了一个双节文化交流活动。世界商人之家还成立了一个尚凡运动俱乐部,组织外国商人进行一些娱乐活动。有个法国人担任跑步队的队长,另一个印度人成为排球队的组织者,足球队的队长则是一名土耳其人。
阿拉伯文化饰品,在当地也很流行。年轻人常去异国风情街闲逛,街上开满了餐厅,欧美风格的西餐厅、中东风格的穆斯林餐厅,小众如尼泊尔、马来西亚餐厅,大众的像韩国料理店等等,几乎全球各个国家的美食都能找到。
听起来像唐代长安,定居者有来自波斯、印度、东南亚、中亚和东北亚的僧侣、教士和商人团体。也像是波斯帝国的首都波斯波利斯,拥有纵横交错的交通网络,使人们在一周内可以到达2500多公里之外的地方,来自东方和欧洲的旅人,也顺着这条网络抵达这座不同文明交汇的城市。
只是,这些古丝绸之路上的重要城市,同时也是当时的首都,它们的繁华,离不开政治的因素。而义乌,一座县级市,所依靠的只是贸易和市场的力量。
“‘丝绸之路’一词所指的不仅仅是几个世纪的丝绸贸易”,米华健在《丝绸之路》中写道,它还指的是,通过贸易、外交、冲突、迁徙等过程,促进了非洲——欧亚大陆融合的文化、科技、宗教饮食和思想等领域的交流。而我们生活的时代就是数千年来丝绸之路进程的必然结果。它使得原本彼此孤立的世界变了样子,变成“一个相互联系却彼此不同的世界”。
现在,人们再来看这条12000公里的漫长铁路线,依然如此。它不仅传承着历史与人文风俗,更处处体现着大国博弈。市场与政府,前者代表自由交易,后者体现地缘政治,最终交汇于这条金色之路。人和货物在穿梭流动,而流动正是这条长路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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