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
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1982年10月,教育部93号文件正式批准成立。是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
目录
相关文章推荐
大地采集者  ·  美国能源工业-美孚石油公司 ·  昨天  
大地采集者  ·  美国能源工业-美孚石油公司 ·  昨天  
史事挖掘机  ·  1980年的深圳,简直不敢认 ·  昨天  
51好读  ›  专栏  ›  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

中古史讲座纪要|阎步克:从“技术原理”看传统官制的“组织二重性”

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  · 公众号  · 历史  · 2024-09-13 07:26

正文

中古史中心|讲座纪要

8月25日晚,在人文学苑1号楼108会议室,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教授阎步克进行讲座,题为《从“技术原理”看传统官制的“组织二重性”》。这次讲座为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中古中国的多元传统”系列讲座的第四讲,恰逢第十五届中国中古史联谊会召开期间,来自中国大陆、台湾,以及日本、韩国的数十位青年学者在场。



阎老师从严复对“学”与“术”的阐释谈起,指出“原理”与“实用”之间的区别。而所谓“技术原理”,本指利用自然法则而设计的,让特定设置或设备等实现其功能的结构与流程。阎老师以正弦波打比方,历史发展由各种因素共同促成,有如频率波幅各异的正弦波之叠加。在波形叠加时,高频波刻画细节,低频波决定轮廓。影响制度总体形态的“技术原理”可以比为一种低频波,它与制度细节关系较远,但适合观察宏观大尺度的制度问题。既往的制度研究,往往从“制度实态”层面直接跳跃到“政治意义”层面,其实二者间还有一个“技术原理”层面,构成了中介环节。



接下来,阎老师通过具体案例,揭示“技术原理”在制度史研究中的效力。如尚书六部之所以为“六”,其实也与管理学中的“控制幅度原理”相合;宰相制度的设置,与“委托/代理”的原理相合。秦汉实行郡县两级制,魏晋南北朝时风雨飘摇的小朝廷,却变成了府、州、郡、县四级制,叠床架屋。有人用“封建割据”解释这些现象,未达一间。阎老师指出,层级层次简洁则组织精炼,结构扁平化,信息失真小,控制宽松;层级增多则指令失真,效率下降,同时组织结构垂直化,监管人员的占比大增,管控强化,权力集中化。魏晋南北朝地方层级反而趋繁,其实背后有“原理”在发挥作用,由此人们看到,在政治动荡时,统治者选择牺牲效率以强化管控、维系集权。


由行政层级趋繁,及其所涉及的官吏冗滥,阎老师引出了“组织二重性”这个话题。“组织二重性”是说政治机构具有双重性质,一方面为社会提供公共管理,这时它是一个“功能组织”;同时组织成员利用这个体制谋生牟利,这时它是一个“自利组织”。很多制度都展示了这种“二重性”,比如王朝选官:一方面,选官是一套选拔人才承担行政的程序;另一方面,选官又是一套安排身份分配利益的程序,所以才有任子、有门荫;甚至是一个创收筹款的机制,所以才有卖官、有捐纳。


王朝时代经常出现的冗官冗吏、机构重叠现象,一向被认为是行政弊端。而阎老师指出,“行政弊端”是从“功能组织”、从行政效率角度所做出的评价。但问题还有另一方面,就是组织规模扩张能带来四大收益:1.机构与官数扩张了,对社会的监管强度就会成比例增大;2.大型组织更难以消亡,冗官冗吏增大了组织规模,进而增强了组织生命力;3.组织扩张尤能强化元首与领导层的权势。以上三点,都是对“自利组织”有利的结果。此外还有4.特定情况下存在“新机构高效”的规律。阎老师举例说,唐宋间的“使职差遣”现象,其背后就有“新机构高效”原理在发挥作用,这是对唐宋“职事官品位化”的一个反弹。用“新机构高效”来解释“使职差遣”,比大而化之,直接跳到宏观社会变迁,用“唐宋变革”解释“使职差遣”,更精准犀利。



“规模指数”揭示,不同类型的组织据有不同的规模偏好,“边际效益递减”则决定了政府扩张的限度。一片草地上的狼羊比例是有规律的,一个黑心矿主手下的打手与矿工的比例是有规律的,统治阶级一般占社会的2%。阎老师指出,组织规模还取决于组织边界的设定,以及成员身份层次的设定。东汉精兵简政,县数约为西汉的2/3,然而西汉员吏约十二三万,东汉员吏反而多达15万。这里就有一个“组织边界”问题:西汉很多未被纳入“员吏”的卑末行政人员,在东汉被纳入编制,成为“员吏”了,由此扩充了“员吏”队伍。进而阎老师拟制了“编任资格”概念,此概念用于分析组织成员的正式化程度及其地位待遇的级差。有人批评唐宋政府“臃肿膨大”“冗官极甚”,然而阎老师认为,明清两朝实际从事行政的人员,决不会比唐宋更少。那么,为何两个时代给人的观感大不相同呢?阎老师认为,这与“编任资格”相关。唐宋政府倾向于提高官员的编任资格,把滥授品位性官号作为激励手段,这种策略可称为“品位性增编”;明清政府则倾向于大幅度削减或淡化、架空品位性官号,降低行政人员的编任资格及正式待遇,这种策略可称为“职位性缩编”。例如,清朝大量使用非正编人员协理政务,如幕友、家人、额外胥吏、白役等。所以清朝的“正编”队伍看上去就比唐宋精干了,财政压力也缓和了。明清政治特点往往与秦汉相似,战国秦汉也普遍使用非正式人员或编外人员,例如客、舍人、庶子、门下吏等协理政务,其身份、待遇各不相同。汉廷还在正秩之外使用“比秩”,以管理“编任资格”较低的人员。


阎老师说,他较早时候利用“品位─职位”原理,对周以来三千年爵秩品阶所做的解析梳理,应该也能说明“技术原理”在方法论上确有价值。“技术原理”有如低频正弦波,事涉制度的轮廓,所以同细节考证关系不大。但孟子有言“先立其大者”,在面对大尺度、长时段的现象时,若期望在宏观上把握制度趋势,那么“技术原理”有望带来新的惊喜。


图:孙正军(上排两张)、游逸飞(下左)

孙齐(下中)、仇鹿鸣(下右)


讲座结束后,多位与会学者表达了各自的感想与困惑。清华大学历史系长聘副教授孙正军认为,“技术原理”对于制度史研究具有很强的解释效力,为研究成文制度注入新的生机。中兴大学历史系副教授游逸飞认为,“技术原理”的提出是基于北京大学深厚的制度史研究传统,具有独特的理论特色。山东大学《文史哲》编辑部副研究员孙齐提出疑问,是否可以从意识形态角度观察“技术原理”?阎老师认为,不同的理论可以展示不同的历史图景,但无法强求一个理论兼顾所有的面向。复旦大学历史学系教授仇鹿鸣对“技术原理”的形成时间表示好奇。阎老师回答,“技术原理”更可能是人类在历史上自然选择的结果,难以界定准确的时间。



文|洪景涛

图|陈榕欣

编辑|阚萧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