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朝着未来前进,
却能面对未来,裹足不前。
我最擅长的事,就是一蹶不振。
——给菲莉丝的信
只是散步而已
便让我疲累到
整整三天几乎做不了任何事
——给密伦娜的信
为什么呢?因为对于年纪尚小的我来说,你就是世间一切的基准。人生有多丧,灵魂就有多敏锐。
卡夫卡究竟是有多丧,每一句话都是现代社畜的心声……
1、我无法朝着未来前进,却能面对未来,裹足不前。我最擅长的事,就是一蹶不振。
2、我忍受了五年办公室生活,早上八点开始工作,到晚上七点、七点半、八点、八点半...天啊!我站在通往办公室的狭长走廊上,每天早上被绝望侵袭。
3、活着这件事,就是循着绵延不断的岔路前行。究竟该通往何处?就连回头瞧瞧也不被允许。
4、只是散步而已,便让我疲惫到,整整三天几乎做不了任何事。
5、不知不觉间,失眠之夜的喇叭又响起。
6、忘了是何时,我的脚曾骨折,那是这辈子最美妙的体验。
7、我没有任何面对人生必备的能力,只有人性的软弱。
8、我试着整理自己一直以来和朋友的关系,发现这根本是一段枉然的助跑。
9、我已经走了好远、好远,独自走了约五个钟头,却觉得还不够孤独。虽然是杳无人烟的山谷,却还不够寂寞。
10、我需要的是一点点鼓励与温柔,只需要一点点,便能助我开拓自己的路。明明如此,你却封了这条路。
11、虽然我始终不认为自己是个懒惰的人,但迄今,我从未想过要做点什么。让我觉得活着有价值的事,就是被责难、被诋毁、被攻讦。对我来说,就算想逃到哪里,即便竭尽全力,也无法达成。
12、巴尔札克散步时,常用的手杖握柄上,刻着:「我击溃一切困难」这几个字。我的手杖上头则是刻着:「一切困难将我击溃」。我们的共通点,只有「一切」这个字眼。13、我连将盛着牛奶的杯子举至嘴边,都觉得恐怖。因为杯子可能会在我面前碎裂四散,碎片划过我的脸庞。14、明明有目标,却没有抵达的路。虽然想循路前进,却始终踌躇不前。15、神经质的雨,总是落在我的头上。我现在想做什么事,但过了一会儿,又不想做了。16、也许你很好奇,为何我不辞去这份工作,为何我不靠爬书文字,出人头地?面对这问题,我只能无奈回应。因为我没有这等能耐,恐怕我会因为这份工作,变得更不堪。而且是急剧变得不堪吧。17、我和各种人度过浪费时间的夜晚,我努力听他们说话,但就算再怎么努力,我也不在现场也不在其他地方,搞不好我这两个小时不是活着吧。肯定是的。为什么呢?因为如果我坐在那里的椅子上,我的存在应该更明确才是。18、我的人生,光是为了拂去寻死这个念头,便费了很大的劲。
卡夫卡短篇小说经典
少女的羞涩
一辆金色的车子的轮子在滚动,在石子路上吱吱嘎嘎叫着停了下来。一位姑娘想要下车,她的脚已经踏在踏板上了,这时她看见了我,便又缩回了车里。
我叫仆人把我的马从马圈里牵出来。他没有听懂我的话。我便亲自走近马圈,给马鞴上鞍,然后跨上马。远方传来了号角声,我问仆人,这是什么意思。他一无所知,也一无所闻。在大门口,他拦住了我,问道:“主人,你骑马上哪儿去?”“我不知道。”我说,“我只想离开此地,只想离开此地。经常地离开此地,只有这样,才能达到我的目标。”“那么你知道你的目标?”他问。“是的,”我回答他,“我方才不是已经说了么:‘离开此地’。这就是我的目标。”“你还没有带上干粮呢。”他说。“我不需要带什么干粮,”我说,“旅途漫长得很,假如我一路上得不到任何东西,我非饿死不可。干粮是救不了我的。值得庆幸的是,这确确实实是一次惊人的旅行。”本篇约写于1922年春,发表于1936年。题目为勃罗德所加。
夜幕垂下。就像有时人们为了沉思垂下了头,夜幕也完全这样地垂落了下来。周围人们都在睡觉。这是一个小小的错觉,一种无辜的自我迷惑:他们以为都睡在房子里,在结实的床上,在坚固的屋顶下,伸展四肢或缩成一团躺在床褥上,头上裹着头巾,身上盖着被子,其实他们和以前先后经历过的一模一样,依旧聚集在荒凉之地,露天宿营,那是一大群老百姓,黑压压的一片,他们在寒冷的天空下,在冰冷的地面上,在从前站立过的地方,倒下就睡,额头压着胳膊,脸朝着地,平静地呼吸着。而你在放哨,你通过身旁柴堆里一块燃烧着的木头的挥动,找到了你最亲近的人。你为什么要放哨?据说得有个人放哨。得有个人在那儿。本篇写于1920年秋末,1936年随着勃罗德所编的《卡夫卡全集》的出版而问世。题目为勃罗德所加。
他用上牙紧紧地咬住下唇,目注前方,一动不动。“你这样是毫无意义的。到底出了什么事?你的生意不算太好,可也并不糟糕。再说,即使破了产——这当然是无稽之谈——你也很容易找到新的出路,你又年轻又健康,学过经济学,人很能干,需要你操心的只有你自己和你的母亲,所以我要求你振作起来,告诉我,你为什么大白天把我叫来,又为什么这个样子坐着?”接着出现了小小的间歇,这时我坐在窗台上,他坐在屋子中央一把椅子上。他终于开口了,说道:“好吧,我这就都告诉你。你所说的全都没错,可是你想想,从昨天开始雨一直下个不停,大概是从下午五点开始的吧。”他看了看表,“昨天开始下雨,而今天都四点了,还一直在下。这本来不是什么值得深思的事。但是平时街上下雨,屋子里不下,这回好像全颠倒了。你看看窗外,看看,下面是干的,对不对?好吧。可这里的水位不断地上涨着。它爱涨就涨吧。这很糟糕,但我能够忍受。只要想开一点,这事还是可以忍受的,我只不过连同我的椅子漂得高一点,整个状况并没有多大改变,所有东西都在漂,只不过我漂得更高一点。可是雨点在我头上的敲打使我无法忍受。这看上去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偏偏这件小事是我无法忍受的,或者不如说,这我也许甚至也能够忍受,我所不能忍受的仅仅是我的束手无策。我实在是无计可施了,我戴上一顶帽子,我撑开一把雨伞,我把一块木板顶在头上,全都是白费力气,不是这场雨穿透一切,就是在帽子下,雨伞下,木板下又下起了一场新的雨,雨点的敲击力丝毫不减。”我不知道。情况是这样的,好像她被一群全副武装的人围着,他们的矛尖是向外的。无论何时,只要我想要接近,我就会撞在矛尖上,受了伤,不得不退回。我受了很多罪。我相信是没有的,或不如说,我知道她是没有的。前面这个比喻并不完全,我也是被全副武装的人围着的,而他们的矛尖是向内的,也就是说是对着我的。当我想要冲到姑娘那里去时,我首先会撞在我的武士们的矛尖上,在这儿就已是寸步难行。也许我永远到不了姑娘身边的武士那儿,即使我能够到达,将已是浑身鲜血,失去了知觉。不,另一个人到了她的身边,轻而易举,毫无阻挠。由于艰苦的努力而筋疲力尽,我竟然那么无所谓地看着他们,就好像我是他们俩进行第一次接吻时两张脸靠拢而穿过的空气。
一只鹰鹫在啄凿我的双足。靴子和长袜早就被它撕得粉碎,现正啄食我的脚的本身。它总是猛地啄一下,然后不安地围着我盘旋一番,接着又继续啄下去。这时来了一位先生,他观望了片刻,然后问我为什么要容忍这只恶鹰。“我手无寸铁啊。”我说,“它朝我飞来,开始啄凿我的脚的时候,我当然想把它赶走,甚至曾想办法把它绞死,可这畜生强悍得很,它还想要蹦到我的脸上呢,于是我只好宁可献出我的脚了。你看,现在我的两只脚几乎都被它撕烂了”。“你竟让它折磨成这样。”先生说,“砰的一枪,把它结果了不就得了”。“真的吗?”我问,“那您愿意帮我这个忙吗?”“很乐意,”先生说,“只是我得回家把枪拿来,您能等我半个钟头吗?”“这不好说。”我回答道,由于疼痛难忍,我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我说:“无论如何请您试试吧。”“好,”先生说,“我快去快回。”在我们谈话期间,鹰隼静静地听着,眼珠子在我们两人间滚来滚去。现在我发现,它什么都听明白了,便腾地飞了起来,远远地把身子向后翘起,以便获得足够的冲力,然后像一个标枪手,把他的利嘴通过我的嘴巴深深插入我的体内。在仰翻倒下的那一刻,我像获得解救似的感觉到,它怎样无可挽救地淹死在我那灌满所有沟壑、溢出所有堤岸的血泊之中。本篇约写于1920年秋末,1936年首次问世。题目为勃罗德所加。
看来,在我们祖国的国防工作中,有很多事情被忽视了。迄今为止,我们对国防漠不关心,只埋头于自己的工作;但是,前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却让我们心生忧虑。我在皇宫前的广场上开了一个鞋铺。那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我就看见所有通向广场的胡同口都挤满了全副武装的人。但是这不是我们的士兵,他们分明是从北方来的游牧民族。我不解的是,他们一直推进到了首都,而首都离边界那么遥远。不管怎么说,他们已经到了这里。看样子,他们会一天比一天多。他们按自己的习性在露天安营,他们讨厌住房。他们整天忙着磨剑,做箭头,练习骑术。他们把这个安静的、总是生怕弄脏而时刻保持清洁的广场变成了一个真正的马厩。有时,我们从店铺里跑出来,至少想把那些最脏最臭的垃圾清除掉,但是这种事后来越来越少了,因为我们的努力徒劳无益,况且还会给我们带来危险,让马踢伤或挨鞭打致伤。至于和这些游牧民族谈话,那是不可能的。他们不懂我们的语言,又几乎没有自己的语言。他们像寒鸦那样互相交流。我们一再听到他们像寒鸦那样的聒噪声。同样,对我们的生活方式,我们的各种机构设施,他们既无法理解,又毫不在乎。因此,对任何肢体语言,他们都采取拒绝的态度。哪怕你说破了嘴,双手做手势脱了臼,他们还是搞不明白你的意思,而且永远不会明白。他们常常做鬼脸,然后他们翻白眼,吐白沫,但是他们这样做,既不想以此说点什么,也不想吓唬你,他们这样做是本性使然。他们需要什么就拿什么。我们不能说他们动武。他们来拿时,你最好走开,任何东西都让他们拿。从我的存货中,他们也拿了几双好鞋。可是,比起肉铺老板的损失,我就不用抱怨了。他的货一到,就被这些游牧民族一抢而空,吞进了肚子。连他们的马也吃肉。常常可以看到,骑兵躺在他的马旁,人马共吃同一块肉,各吃一头。肉铺老板胆小怕事,不敢停止供肉。我们理解他为什么这样做,于是凑钱帮他。要是这些游牧民族得不到肉,谁知道他们会想出什么招数来。就是他们天天得到肉,我们也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前不久,店老板想,他至少可以省点力,不屠宰了,于是一天早上牵来一只活公牛。这种事他不能再做了。那些游牧民族从四面八方向公牛扑过去。用牙齿一口一口咬下热乎乎的肉,疼得公牛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声。我不忍听牛的惨叫声,躲到鞋铺的后头,蒙上我所有的衣服、被子、垫子,躺在地板上大约一个小时。惨叫声停了很久以后。我才壮起胆子走出店铺。那些人精疲力竭,东倒西歪地躺在公牛残骸四周,就像酒鬼围着酒桶。就在此刻,我似乎看见了皇帝本人站在皇宫的一扇窗户边。平时,他从不到这些靠外头的房间,他总是住在最里面的花园里。可是这一次——至少我觉得看见了——他却站在一扇窗户边,低着头看着宫外发生的事情。“以后会怎样?”我们大家都这样问自己,“这种负担和折磨,我们还能忍受多久?皇家宫殿招来了这些游牧人,皇室却没有能耐把他们赶走。宫门紧闭,以前总是穿着盛装、迈着雄壮的步伐进出宫门的卫队,如今都躲到了装着铁栅的窗户后面。拯救祖国的重任交给了我们这些工匠和商人。可是我们胜任不了这样的重担。我们也从来没有夸过口,说我们有这种能力。这是一个误会,我们将因此而毁灭。”本篇见之于作者“八本八开本笔记簿”第六本,约写于1917年3、4月份,发表于同年7、8月《玛尔斯雅斯》创刊号。卡夫卡:判决
选自《卡夫卡中短篇小说选》杨劲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3年1月第1版 第1-10页
春光最明媚的时节,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格奥尔格•本德曼,一位年轻的商人,坐在他自己二层的房间里,这所房子是沿河一长串构造简易的低矮房屋之一,这些房屋只是在高度与颜色上有所区别。他刚写完了一封信,寄给一位在国外的少年时代的朋友,他悠然自得地封上信,然后将双肘支在书桌上,凝视着窗外的河水、桥和对岸绿色初绽的小山坡。
他寻思着,这位朋友对自己在家乡的发展十分不满,几年前就真的逃往了俄国。他现在在彼得堡经营着一家店铺,店铺生意刚开始时挺红火,但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似乎毫无进展,他返乡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每次见面时都要诉一番苦。他就这样在异国他乡徒劳地苦撑硬拼,外国式的络腮胡子也难以遮掩他那张本德曼自小就很稔熟的脸,他的脸色发黄,像是得了什么病,而且病情还在发展。据他说,他与当地的本国侨民没有真正的联系,与俄国家庭也没什么社交往来,已安下心来一辈子过单身生活了。
给这样一个人写信,该说什么呢,他显然已误入歧途,本德曼只能为他惋惜,却爱莫能助。或许应当劝他重返家乡,在这儿谋营生,重新拾起所有的老交情——这不会有任何障碍——并信赖朋友们的帮助?可这无非是对他说,他迄今为止的尝试都失败了,他终于应当放弃这些努力,他不得不回到家乡,让大家瞪大眼睛瞧他这个迷途知返的人,只有他的朋友们理解他一些;无非是对他说,他是个老天真,现在该追随这些在家乡干得很成功的朋友们了。这话说得越委婉,就越会伤害他,说出来必定会使他痛苦,但能保证这样做有任何意义吗?可能连说服他回来都做不到——他自己都说,他已经不理解家乡的情形了——,这样,他无论如何都会留在异国他乡,这些规劝会伤他的心,他与朋友们就又疏远了一层。而他若是真的听从了劝告,在这儿却——当然不是大家有意为之,而是现实造成的——会感到沮丧,与朋友相处不得其所,没有朋友也不行,总觉得丢脸,这才真的再也没有了家乡,没有了朋友;与其如此,他就这样继续呆在异国他乡,不是还好得多吗?鉴于这种情形,难道还能认为他在这儿真会东山再起?
由于这些原因,如果还想保持通信,就不能真正告诉他什么消息,即便这些消息讲给交情最浅的人也无妨。这位朋友已经三年多没回国了,说是因为俄国的政局不稳,这个解释很牵强,政局再不稳定,也不会不容许一个小商人的短期出境吧,而与此同时,成千上万的俄国人还在世界各地游逛呢。就在这三年中,格奥尔格的生活发生了许多变化。格奥尔格的母亲大约两年前去世,从那时起,格奥尔格就同他的老父亲一起过,这位朋友后来获悉伯母的过世,在一封信中干巴巴地表示了哀悼,他的语气那么干巴,原因只可能是,为这种事而悲痛在异国他乡是不可思议的。从那时起,格奥尔格更果决地处理各方面的事,在生意上也是如此。或许母亲在世时,父亲在生意上独断专行,一直阻碍儿子真正有所作为。或许母亲去世后,父亲虽然仍在店铺里工作,却有所收敛,或许——甚至很可能就是这样——最重要的原因是碰上了好运气,不管怎样,他的生意这两年有了长足的发展。人员扩充了一倍,营业额翻了五番,今后无疑还会更兴旺。
这位朋友却并不知晓这些变化。以前,最后一次可能是在那封哀悼信里,他还试图劝说格奥尔格移居俄国,并向他描绘,如果格奥尔格在彼得堡开一家分店,前景将会如何。他所设想的数目与格奥尔格的商行现在所具的规模相比,简直微不足道。然而,格奥尔格一直没想写信告诉这位朋友自己在生意上的成功,而现在,已经过了这么久才提这事,真会显得奇怪了。
因此,格奥尔格给这位朋友写信时,就只讲些无关紧要的事,就像在一个安宁的星期天独自遐想时,回忆中纷乱涌现的琐事。他只是不想破坏这位朋友在这么长一段时间里对家乡己经形成并乐于接受的看法。于是,格奥尔格在三封相隔时间很长的信中,都向朋友报告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男人与一个同样无关紧要的女人订婚的事,结果完全与格奥尔格的初衷相悖,这位朋友开始对这件怪事产生了兴趣。
格奥尔格却宁可给他写这种事,也不愿坦白,他自己一个月前与一位富家之女弗丽达•勃兰顿菲尔德小姐订婚了。他经常向未婚妻说起这位朋友以及与他通信的特别情形。“那他绝对不会来参加我们的婚礼了,”她说,“可我有权利认识你的所有朋友。”“我不想打搅他,”格奥尔格回答道,“你别误会,他多半会来的,至少我相信这一点,但他会觉得很勉强,受伤害,他可能会羡慕我,肯定就会不满,却又无法消除这种不满,就这样孤零零地踏上归程。孤零零地——你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吗?”“知道,难道他不会通过其它途径,获悉我们结婚的消息?”“这我当然阻止不了,不过,就他的生活方式而言不大可能。”“你有这样的朋友,格奥尔格,那你原本就不该订婚。”“是呀,这是我俩的错;但我现在也还会这样做的。”她在他的亲吻中急促地喘着气,还是说道:“这其实伤了我的心,”他一听这话,就确实认为写信把一切都告诉朋友,倒也干脆明了。“我就是这样,他爱怎么看随他的便,”他寻思着,“我总不能为了这份友谊,为了可能更合他的心意,削足适履。”
这个星期天的上午,他在这封长信里的确告诉了这位朋友已经发生的订婚之事:“最好的消息留在最后头。我与一位弗丽达•勃兰顿菲尔德小姐订婚了,她出身富家,你走了很久以后,她家才搬到这儿来,所以你肯定不认识她。关于我的未婚妻,我日后还会有机会讲得更详细些,而今天,告诉你我很幸福就够了,这对于我俩的关系,惟一的改变就在于,我现在不再是你的一位普通朋友,而是一位幸福的朋友。另外,我的未婚妻向你致以诚挚的问候,她不久就会亲自给你写信,她会成为你的一位真诚的女友,对于一个单身汉来说,这不会是无所谓的吧。我知道,你百事缠身,难以成行。那么,借我的婚礼之机,你能把所有阻碍一股脑儿地抛开吗?不管怎样,别有任何顾虑,按你的心愿做。”
格奥尔格手拿这封信,久久地坐在书桌旁,面向窗户。一位过路的熟人从街上跟他打招呼,他也只是心不在焉地微微一笑。
他终于把信放进衣兜,走出房间,横穿过一段短短的过道,来到父亲的房间,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来这儿了。平时没有必要过来,因为他与父亲在商行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们在同一家餐馆里吃午饭,晚饭自便,各吃各的;晚饭后,他们还在共用的起居室里坐一会儿,常常是各拿一张报纸,如果格奥尔格不是——最常出现的情况是——和朋友们在一起,或者最近一段时间去看他的未婚妻。
格奥尔格吃了一惊,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早晨,父亲房间里竟如此昏暗。大片的阴影是狭窄庭院对面的一堵高墙投下的。父亲坐在靠窗的一个角落里,那儿摆着格奥尔格亡母的纪念物,他正在看报,将报纸举到一侧,以弥补某种视力缺陷。吃剩的早餐还摆在桌上,看上去没吃多少。
“啊,格奥尔格!”父亲说道,朝他走来。他走路时,沉重的睡衣敞开了,睡衣下摆在身体四周飘动着。——“我的父亲仍然是个巨人,”格奥尔格想着。
“这儿太暗了,”他说道。
“是的,是很暗,”父亲回答道。
“你把窗户也关上了?”
“我情愿关上。”
“外面真暖和呢,”格奥尔格说,像是继续刚才的话题,他坐了下来。
父亲收拾起早餐的杯盘,把它们搁到一个柜子上。
“我其实只是想跟你说,”格奥尔格继续说道,心绪茫然地注视着老人的一举一动,“我还是往彼得堡写信讲了我订婚的事。”他将信稍稍抽出衣兜,又放了回去。
“往彼得堡? ”父亲问道。
“就是写给我的那位朋友,”格奥尔格说道,搜寻着父亲的眼睛。——“他在店铺里完全是另一副样子,”他想着,“瞧他现在舒舒服服地坐在这儿,双臂交叉在胸前。”
“对。你的朋友,”父亲加重了语气。
“你知道的,父亲,我起先并不想告诉他我订婚的事。这完全是为他着想,没有任何别的原因。你也知道,他是个很难相处的人。我寻思着,他可能会从旁人那儿得知我订婚了——这我可阻止不了——,即便就他孤独的生活方式而言,这几乎不可能,反正他至少不该从我这儿知道这事。”
“那你现在又改变主意了?”父亲问道,将大报纸搁到窗台上,把眼镜放在报纸上,一只手捂着眼镜。
“是的,我又考虑过了。他既然是我的好朋友,我想,我的幸福的订婚对他来说也是一件喜事。因此,我毫不犹豫地对他和盘托出了,不过,发信之前我想跟你说一声。”
“格奥尔格,”父亲咧开掉光了牙的嘴说,“你听着!你为这事到我这儿来,想和我商量一下。这一定让你觉得自己很光彩。但你现在如果不把实情通通说出来,就全等于零,而且比这更气人。我不想提与此无关的事。自从你亲爱的母亲去世后,发生了一些不大体面的事。可能会有时间说这些事的,可能比我们预想的要早。生意上的一些事我不知道了,也许并没有瞒着我什么——我现在根本不想认为对我有所隐瞒——,我精力不济,记性也不行了。我无法再眼观八方了。这首先是年岁不饶人,其次,你母亲的过世给我的打击远比给你的大。——-不过,既然我们正好说到这事儿,说到这封信,格奥尔格,你可别骗我。这是件小事儿,不足挂齿的小事儿,你就别骗我了。你在彼得堡真有这样一位朋友吗?”
格奥尔格尴尬地站起身来。“我们别提我的朋友们了。一千个朋友也代替不了我的父亲。你知道我的想法吗?你不够保重自己。年岁可不饶人。我在生意上不能没有你,这你也十分清楚;可是,如果生意会损害你的健康,那我明天就永远关闭商行。这样可不行。我们必须为你安排另外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你坐在这阴暗的地方,而客厅里阳光充足。你早饭只抿一小口,不好好保养身体。你坐在紧闭的窗边,新鲜空气会对你大有好处的。不,父亲!我要请医生来,我们要遵照医嘱行事。我们要换房间,你搬到前屋去,我到这儿来。你不会觉得不习惯,屋里的东西都会搬过去的。但这需要时间,现在你到床上躺一会儿,你需要休息。来吧,我帮你脱衣服,你会看到,我能做得很好或者,如果你愿意现在就去前屋,就先躺在我的床上。这也不失为明智之举。”
格奥尔格紧挨着父亲站着,父亲白发蓬乱的头低垂在胸前。
“格奥尔格,”父亲低声说道,身子纹丝不动。
格奥尔格立即跪在父亲身边,他看见父亲疲惫的脸上,眼珠子瞪得特别大,正从眼角盯着自己。
“你在彼得堡没有朋友。你一直就爱开玩笑,连我也想捉弄。你怎么会偏偏在那儿有个朋友呢!我压根儿就不信。”
“你再想想,父亲,”格奥尔格说道,将父亲从沙发上扶起,父亲十分虚弱地站在那儿,他就替父亲脱掉了睡衣,“从我的朋友上次来拜访我们到现在,已经将近三年了。我还记得,你不是特别喜欢他。至少有两次,他正在我的房间里坐着,我却对你矢口否认。你不喜欢他,这我完全能理解,我的朋友很怪僻。可是后来,你却又和他聊得很投机了。你听他说话,不时地点点头,提一些问题,我当时还引以自豪呢。你要是想想,一定记得起来。他当时讲着俄国革命的耸人听闻的故事。比如,有一次他出差到基辅,正逢暴乱,他看见一个牧师站在阳台上,正用刀往自己手心里划出一个粗粗的血十字,然后举起这只手,向群众高声喊着。你自己有几次还讲起这故事呢。”
格奥尔格一边说着话,一边让父亲重新坐下,小心翼翼地帮他脱下亚麻内裤外面的紧身裤,还有袜子。他看见父亲的衣服不很干净,不禁责备自己疏忽了对父亲的照顾。提醒父亲换衣服当然也应当是他的义务。他还没有同未婚妻明说过,将来如何安排父亲,但他们已经达成了默契,认为父亲理所当然应当继续住在这老房子里。而此刻,他匆匆下定决心,要把父亲接进他的新家去。他的心情之急迫,就像是到那时再照顾父亲,可能为时已晚。
他把父亲抱到床上。就在迈向床的这几步中,他突然发现父亲在摸他胸前的表链,不禁大为惊骇。他一时无法将父亲放到床上,因为他紧紧地抓着表链。
父亲刚一上床,一切却仿佛又恢复了正常。他自己盖上被子,还特意把被子远远地拉过肩膀。他望着格奥尔格,目光没什么不友好。
“对吧,你已经想起他了吧?”格奥尔格问道,鼓励地朝他点点头。
“我现在盖好了吗?”父亲问道,似乎他自己看不见,不知道双脚是否盖好了。
“你躺在床上就舒服了,”格奥尔格一边说,一边将被子盖得更好些。
“我盖好了吗?”父亲又问了一遍,像是特别留心回答。
“放心吧,你已经盖好了。”
“没有!”儿子的话音未落,父亲就叫道,他猛地扔开被子,被子在空中完全平展开了,他笔直地站在床上,只用单手轻轻扶着天花板。
“我知道,你想把我盖上,我的小孬种,可我还没被盖上呢。要对付你,我的最后一点力气就够了,而且绰绰有余!我当然认识你的朋友。他倒可能是很合我心意的儿子。正因为这样,多年来你一直在骗他。除此以外还能有什么原因?你以为我没有为他哭过?因此,你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经理有事,不得打扰——就为了往俄国写假话连篇的信。幸亏用不着人教,老子就能看穿小子。你以为你把他打败了,他败得一塌糊涂,你就是一屁股坐在他身上,他也动弹不得,于是我的儿子先生就决定结婚了!”
格奥尔格抬头瞧着父亲这副可怕的样子。父亲突然如此了解彼得堡的朋友,这位朋友还从未像现在这样,猛然间闯进了他心里。他看见这位朋友迷失在辽阔的俄国,看见他站在被洗劫一空的店铺门边。他正置身于货架的废墟、七零八碎的货物、倒塌的煤气管中。他干吗非得跑那么远呢!
“看着我!”父亲喊道,格奥尔格很想弄明白,神思恍惚地奔向床,跑了一半却站住了。
“因为她撩起了裙子,”父亲换了嗲声嗲气的腔调,“因为她这样撩起了裙子,那个讨厌的蠢丫头,”他为了做给儿子看,高高地撩起衬衣,露出了大腿上战争年代留下的伤疤,“因为她这样这样这样撩起了裙子,你就上了,为了随心所欲地在她身上获得满足,你玷污了对母亲的怀念,背叛了这个朋友,把父亲塞到床上,使他动弹不了。但他究竟能不能动呢?”
他放下扶着天花板的手,站在那儿晃着腿,怡然自得。他为自己明察秋毫而喜形于色。
格奥尔格站在一个角落里,尽量离父亲远些。好一会儿之前,他曾下定决心仔仔细细地观察一切,以免从背后或头顶迂回曲折地遭到袭击。这时他又想起了这个早已忘却的决心,随即又忘了,就像用一根短线穿针眼。
“但是,你的朋友没有被蒙蔽!”父亲一边喊,一边晃着食指表示强调。“我是他在这儿的代理人。”
“滑稽演员!”格奥尔格憋不住,一下子喊出了口,马上意识到惹祸了,赶紧咬住舌头,却已太迟,他两眼发直,直咬到舌头疼痛难忍。
“对,我当然是在演滑稽戏!滑稽戏!说得好!除了这,鳏居的老父还有什么慰藉?你说——你活着就是要回答这个问题——,我在这后屋里,受背信弃义的仆人的迫害,老得骨头都快散架了,还能做什么?我的儿子春风得意招摇过市,做成了我打好基础的一笔笔生意,高兴得直打滚,在父亲面前俨然一位三缄其口的正人君子,然后就溜了!你以为我没有爱过你这个亲生儿子吗?”
“他马上就要往前倾了,”格奥尔格想道,“让他倒下,摔得稀烂!”这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
父亲的身体往前倾,但他没有倒下。由于格奥尔格没有像他期望的那样,走上前来,他又站直了。
“就呆在你那儿,我不需要你!你以为,走过来的力气你还有,只是因为不想过来就没动。你可别搞错了!我始终还是比你强壮得多。我如果孤身一人,可能不得不让步,然而,你母亲把她的力量给了我,我与你的朋友已建立了友好联系,你的顾客名单现在就在我兜里!”
“他连衬衣上都有兜!”格奥尔格自言自语,以为凭这句话就能使父亲无颜见人。他只是在一刹那间想到了这一点,因为他不断地忘却一切。
“你只管挽着你的未婚妻,走到我面前来吧!我把她从你身边赶走,你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格奥尔格做个鬼脸,似乎不信这话。父亲只是朝格奥尔格所在的角落点点头,表示他的话千真万确。
“你今天让我多开心,你跑来问我,是否应当把你订婚的事写信告诉这位朋友。他全都知道,你这傻小子,他全都知道!我给他写信了,因为你忘了拿走我的文具。所以,他已经好几年没回来了,他全都了如指掌,比你还清楚一千倍呢。你的信他读都不读就用左手揉成一团,右手却拿着我的信在读!”
他兴奋得在头上晃着胳膊。“他全都了如指掌,比你还清楚一千倍!”他喊道。
“一万倍!”格奥尔格说这话,原本想讥笑父亲,可是这话一出他口,听起来就严肃得吓人。
“我已经留意了好几年,等着你来问这个问题!你以为我还关心别的事吗?你以为我在看报纸?你瞧!”他扔给格奥尔格一张报纸,不知他怎么把这报纸带上了床。这是张旧报纸,报纸的名称格奥尔格已经不认识了。
“你犹豫了多长时间啊,直到你终于拿定了主意!这期间母亲去世了,无法经历这喜庆日,你的朋友在俄国走投无路,三年前就面黄肌瘦不中用了,而我,就像你现在看到的,成了什么样子。你睁眼看看!”
“原来你一直在伺机攻击我!”格奥尔格叫道。
父亲同情地随口说:“这话你恐怕早就想说了。现在说这话,可就太不合适了。”
他的嗓门大了些:“现在你明白了,世上不光只有你,直到现在,你只知道你自己!你原本是个无辜的孩子,其实却更是个魔鬼!——所以你听着:我现在就判你溺死!”
格奥尔格觉得自己被赶出了房间,父亲在他身后扑倒在床上发出的巨响,仍在他耳边回荡。他急匆匆地下楼,仿佛滑过一块倾斜的地面,一头撞上了女仆,女仆正要上楼清扫房间。“耶稣!”她叫道,用围裙遮住脸,可他已跑得没了踪影。他跳出大门,穿过车行道,奔向河水。他已经抓牢了栏杆,就像一个饥饿的人牢牢地抓着食物。他飞身撑在栏杆上,优秀体操运动员的动作,少年时,他曾以此令父母骄傲。他的手有些撑不住了,可他仍紧握栏杆,透过栏杆间的空隙,看准了一辆公共汽车,汽车的噪音将很容易掩盖他的落水声,他轻声说道:“亲爱的双亲,我一直都是爱你们的,凇开手落了下去。”
这时,桥上的车辆正川流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