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三会学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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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1187 言午先生 | 邦斯先生终究还是死了

三会学坊  · 公众号  ·  · 2019-07-02 08:00

正文


邦斯先生终究还是死了


言午先生 | 文



——Honoré de Balzact

(1799-1850)





他走在街上,探着鼻子,假作正经的抿着嘴。是的,鼻子,尤其是他的鼻子,像平原上的一座飞来峰,沙漠中兀地雄拔的方尖碑。想必令塞万提斯都曾注意到了,它表示一个人天生热爱一切伟大事物,而结果是着了迷。更何况,双眸苍白,总是含蓄着一股凄凉无比的情调,令开玩笑的人把已到嘴边的刻薄话重咽下去。是啊,你会觉得造物是不许这老头儿表示什么温情的,要是犯了禁,就得教女人发笑或是难受。看到这种不幸,连法国人也不吱声了,毕竟,他们觉得人生最大的苦难不就是无法博得女人的欢心吗!也许,生性如斯,致使天天跑过五条街送花礼拜的那个“美人儿”,哪怕其实已经六十岁了呀。


在他落拓的外表下,却是个斩获丰硕的艺术收藏家。那些画呀,扇面呀,古董呀,若以市价衡估,他其实是个富翁呢。生聚于兹,获致成功的三大条件,他一样也不缺。此亦非他,不过就是“像鹿一样会跑的腿,逛马路的闲功夫,和犹太人那样的耐性”。面对巴黎女人瀑布似的拉扯,居然气定神闲,才是真功夫。因为,不为别的,就因为他天生热爱也不过热爱一切伟大事物,而结果是着了迷。



这是巴尔扎克笔下的法国音乐家,邦斯先生的晚年形象。其行止,其离合,悲欣交集,混融为一帧市民社会兴盛时代的巴黎浮世长卷。香都旖旎,众生歌哭于兹,闻香逐臭,好大一个舞台。


是的,巴黎居民百万,均为戏子,其中好多人无意中做了伊阿桑德,那个以说俏皮话闻名的戏子,在身上保留着某一时代的一切可笑之处。他们俨然是整个时代的化身,如同邦斯先生的外表是个帝政时代的木乃伊。而一般人,尤其是那些有头有脸的,与其说是尊重艺术,莫如说是膜拜成功。如同十九世纪的巴黎早已是个广告的时代,广告的力量高于一切,连协和广场的灯杆都镀上了金漆,为的是让——或者,结果是让——穷人自以为是有钱的公民而觉得安慰。可生计从来不易,运气总是稀罕物,不幸该来还是要来,不该来也时常破门而入。巴黎,巴黎,这座上国之都,它的特点——如老扎在这部小说的姐妹篇《贝姨》中所说——“在于豪华与苦难的相反相成”。因而,凡是旅食于此,“在巴黎靠希望过日子的”,诸如厨娘、看门的、人家的外室、男女工人,如同今日的许多“北漂”,只好去请教那些神神鬼鬼的女巫,向他们买希望,买勇气,买只有宗教才能给予他们的心气儿。而宗教不是别的,是五千年里惟一不曾战败的意识形态,一个所向无敌的普世乌托邦帝国。若用德国大作家雷马克的小说《黑色方尖碑》里那位精神病院医生的话来说,“它是两千年来惟一没有被推翻的专制。”究极而言,其间里路,亦科亦玄,非古非今,还如老扎所述,“假使既成事实有遗迹可寻,那就不难想到未来之事必有根苗可见。”毕竟,名人名言早就断定,“人是一个小天地”,而“地球是一个人”。天地人鬼,造物还是被造,一同混迹于此,哪能毫无脾气,更哪能不留任何蛛丝马迹。


意外却合情合理的是,正是在此,愚夫愚妇都是上帝的选民,获秉惊世骇俗的真传秘箓。原因无他,在老扎调侃,只要精神保持完整,不在高谈阔论、勾心斗角、著书立说、研究学问、治国治民、发明创造、驰骋疆场,凡此一切无用之事上消耗,它就能吞吐出潜伏的烈焰,好像一块未经琢磨的钻石存蓄着所有的光芒。一有机会,这一点灵性便会突然爆发,仿佛具备洞烛一切的天眼,长上了飞越时空的巨翼。其形其情,抚松长啸,连老江湖巴尔扎克也不禁感喟:昨天还是一块煤,明天被一道无名的液体浸润过后,就立刻成为豪光万道的钻石了。


话题收回来,小说的主人公好吃。是的,他是个老饕。人生在世,但凡好吃好喝,受过这种训练的胃,必然令一个人的气节受到影响。对烹调的了解越深刻,志气也就越消沉。“肉欲盘踞着你整个心房,在那里发号施令,意志和荣誉都给打得粉碎:它要你不惜牺牲去满足它”。正像年轻欲炽的情妇施予越多,其实越是将那胡子一把、颤颤巍巍的老情人往死神那里更送一程。在此,“虽说口腹之欲的专横从未被描写过,但为了吃喝而断送掉的人,你真想象不出有多少呢”,老扎如是说。是啊,“扫罗可以变成保罗”,但要老饕节欲,犹令走兽变为飞禽。因此,那时节,混在巴黎,以倾家荡产而论,饮食等于在跟娼妓竞争。而且,不妨说,一个人的吃是收入,嫖是支出。上雅!这个世界上要是有什么比怀才不遇更可悲的事,那就是无人了解的肚子了。口腹的苦闷,可有什么痛苦得相比侔?人不是第一要生活吗?!这个音乐家,他只想着应酬场上的快意事儿,歌清韵雅,芳樽满把,正如为女人着迷的老头儿痛惜一个几次三番不忠实的浪荡情妇。再者儿说了,老音乐家自己最清楚,他的胃跟心是死冤家,凡是教心受不了的事,胃都满不在乎。反之,嗨咳,却不亦然。毋宁,它不惜一切代价要有一顿好饭尝尝,有如一个多情男子需要有个情妇给他……调戏调戏。就此不妨说,一般人夸张失恋的悲剧,其实就心灵的需要来说,爱情并非真正的需要:因为无人爱我们,我们可以爱上帝,他是不吝施舍的。况且,音乐家爱花成癖,爱一切天然景致,对微不足道的小事做深渊般的发掘,临了都要找出一个形上意义。


走笔至此,老扎故意虐心:啊哈,一个毫无嗜好,完全合乎中庸之道者,简直是妖魔,是没有翅膀的半吊子天使。此亦正如姐妹篇《贝姨》所论,“伦理学者不能不承认,凡是很有教养而行为不检的人,总比正人君子可爱得多。”吊诡如斯,盖因世界本身荒诞,人性是根曲木,而人生是一场既不可预测、又不可逆、却终究平淡得出奇的向死的长途挣扎。


人类孤独生活于大地,备受摧残,临了孤军哀兵,化作尘埃,无一幸免。对此,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群魔》中所言,我们唯有献出眼泪当作礼物,用眼泪浇灌土地。


眼泪流处,神人交战,大地尸横遍野,鲜花盛开。


欢乐,欢乐!


也就因此,说来有意思,较诸欧洲通都大邑国际会议上的峨冠博带们,巴黎的旧货商们,可能也包括这位耸鼻抿嘴的老小孩在内,他们的可笑要比外交家们来得朴实。收旧货的手段,与外交使节为破坏别国邦交而苦思冥想得来的计算,以挖掘人性而论,如果不说是更为深刻的话,也是同等的深刻。


末了,说说“吃法律饭的”。各级法院的法官、书记、执达吏、律师、诉讼代理人、法律顾问、辩护人、代办诉讼的经纪人,在当日的巴黎,据老扎观察,他们都是些什么货色呢?一言以蔽之,他们均总括于“秉公执法或者徇私枉法这个阶级里的”。其中最低的两级是“经纪人”与“法律家”。经纪人俗称“公差”,因为他们除开包办讼务之外,还临时替执达吏做见证,帮助执行,可以说是民事方面的业余侩子手。至于司法,老扎借音乐家之口指陈,“你不知道什么叫司法!那是世界上的阴沟,集卑鄙龌龊之大成”。青年老扎曾经见习此道,于其三味,感喟良多,故尔,这话不是凭空瞎诌。不过,法律自有说辞,那就是,“法律跟医学一样有它的牺牲者。为法律死的是为社会牺牲,为医学死的是为科学牺牲。”可是,苍天在上,儿童在心,女人在侧,谁有权叫人付出如此牺牲,或者,拿别人做“代价”?


邦斯之死 / 吴冠英绘


邦斯先生还是死了。这个老少年,因其无辜,便死于各种邪恶的合谋。他以上帝所赋童身回归尘埃,把悲欣与善恶留给世人咀嚼。这世界,该腐臭的继续腐臭,无辜的依然无辜,邪恶则从来在场,永不缺席。其实,他单纯,一腔天真烂漫的成熟,但并非不懂世故,只是心随浮云,懒得玩他们那一套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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