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梭这段话在为《爱弥儿》的“哲学性”辩护的同时,也相当简洁地点出了这部著作所关注的基本问题——自然状态与文明社会的根本对立。当然,这个对立并非仅仅局限于《爱弥儿》一书,而且贯穿了卢梭的几乎所有著作。正如他在《爱弥儿》正文开篇所说,“出自自然之手的东西,都是好的,而一到了人的手里,就全变坏了”;〔6〕相应地,在《论科学与艺术》中,卢梭揭示了以科学和艺术为代表的现代文明同古典良好风尚(mores)之间的对立;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中,卢梭描述了从原始、自足的自然状态到私有制和文明社会的败坏和堕落;而在《社会契约论》中,卢梭发出了“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
中”的感慨。〔7〕
但是,倘若只是强调自然状态与文明社会之间的对立,那么《爱弥儿》的重要性当然也就无从体现。
《爱弥儿》的独特之处在于,它不只是简单地描述爱弥儿这个虚拟主人公的教育和成长过程,而是在这种描述中寄托了卢梭对人之自然本性(human nature)或自然状态(state of nature)的深刻洞察。
就这一点而论,《爱弥儿》一方面延续了卢梭在《论科学与艺术》、《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及《社会契约论》等著作中的思考,另一方面也是对它们的高度整合和超越。为此,我们不妨简要地概述一下《爱弥儿》同《论科学和艺术》、《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社会契约论》等相关著作在主题思想上的内在联系。
在《论科学与艺术》中,卢梭的出发点是古代与现代的对立:古代象征着德性良善、风尚纯朴的城邦(如斯巴达和古罗马共和国),现代则意味着奢侈、贪欲、私利和败坏,意味着以科学与艺术为代表的现代文明对古代良好德性与风尚的摧毁。在这两者之间,卢梭旗帜鲜明地站在古代的立场反对现代。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中,古代与现代的对立被还原为自然状态与文明社会的对立:自然状态中的“自然人”(natural man)其实是淳朴无知的“原始人”(primitive man),他们没有理性、语言、科学、艺术、国家、法律、道德和宗教等一切与文明有关的东西,因此能够保持自由和自足的状态。但是,由于某种不可知的意外原因,人类被迫走出自然状态、踏上堕落的文明之路,并且注定永远不可能重返自然状态。在《社会契约论》中,卢梭试图通过政治的方式,即由社会契约所形成的“公意”(general will),消除自然与文明以及个人与社会之间的分裂,使人在更高层次上复归自然状态的自由、和谐与统一。
在《爱弥儿》之中,所有这些主题都不仅得到充分展现,而且被整合进有关爱弥儿的教育方法和原则之中。首先,与《论科学与艺术》类似,《爱弥儿》也极力赞美古代生活方式与德性教育的伟大,并且以此反衬现代社会和现代教育的病态与败坏。不同的是,《爱弥儿》明确地认为在现代社会的前提下返回古代世界已经变得不可能。其次,与《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类似,《爱弥儿》也描述了一个有关“自然人”的历史,
只不过它所说的“自然人”既不是作为“人类”(human species)的人,也不是前文明的“原始人”,而是生活在文明社会中的自然人。〔8〕最后,与《社会契约论》类似,《爱弥儿》的目标也是克服文明社会给人造成的分裂和败坏,但它给出的方案不是通过政治手段把人改造为政治社会中的公民(citizen),而是通过“自然教育”(natural education)的方式把他培养成那种既能够完整自足(autonomy)、又可以融入社会的真正自由人。〔9〕
《爱弥儿》并不是泛泛和抽象地讨论人的自然本性和相应的教育方法,而是有着非常明确和具体的问题语境。在《爱弥儿》的“序”中,卢梭指出,“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和科学,倾向于破坏的成分多,倾向于建设的成分少。”〔10〕这也呼应着他在《论科学与艺术》、《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和《社会契约论》中对现代文明社
会的总体观察和思考。
卢梭自始至终都以为,与现代理性主义启蒙哲学家的美好想象相反,以科学和艺术为代表的现代文明非但没有给人带来自由和幸福,反而将人推向奢侈、贪欲、阴谋、战争、不平等和争权夺利等堕落和败坏的苦海深渊。
具体到道德层面,现代理性主义启蒙哲学一方面激烈地批判和否定传统宗教以及依附其上的传统道德,即基督教和古典自然法学说,另一方面试图建立一种新的、以个体自然权利为基础的现代自然法学说。但卢梭所看到的恰恰是,这种基于个人利益的现代自然法学说或道德哲学不仅不能为人提供一种真正的道德规范,甚至大大地加剧了个人与社会、个人利益与公共利益之间的冲突。
简言之,卢梭在《爱弥儿》中的最终努力,就是要在现代启蒙和现代文明的废墟上重建人的道德准则,消除人在自然与文明、自然人与公民、个体与社会、喜好与义务、身体与灵魂等方面的多重分裂,恢复人自身的统一性和完整性,并且最终把人塑造成为真正“从心所欲不逾矩”的道德主体或理性“自由人”。就这一点而论,《爱弥儿》的确堪称是卢梭道德哲学的集大成。
问题是,“告白”与卢梭的这一基本关怀究竟有什么相关性?为了回答这一问题,我们有必要进一步澄清《爱弥儿》的整体结构以及“告白”在其中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