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时睡去不确定,醒来却总是准时,每天清晨,5点55分。大概是怕我说它完全是废物,所以总有一头是准的——我这荣誉感极强的生物钟。
这天清晨醒来,想就近日之所见所闻写点什么。至于眼下发生在美国总统选举的是是非非,就由着真真假假的自由派去争吵。据说又有几批人分道扬镳了。
某些有眼界的吃瓜精英常常会设定一些议题,比如为某个西瓜里的瓜子数量究竟是双数还是单数?为此他们时常争得面红耳赤。其实他们既吃不着这瓜,就算吃着了也不会真的去数里面的瓜子数量。或许他们只是好争论,有点不允许别人和自己观点不一样。如此而已。
而我,离那个纷纷扰扰的世界,大大小小的皇帝们已经越来越远。此刻只想关心自己最该关心的人,以及力所能及的事。
这些年最大的感受是,人类悲喜并不相通,唯有卑鄙随时可以连成一片。
今年回家过年,此后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将父母困在了老家。母亲身体有恙时,只能就近在九江的医院看病,之后虽然可以自由地离开江西,但还是遵医嘱回九江复查。前不久,母亲在医院小住数日,我便赶回去陪她。此后,带母亲在附近散心。我也基本没有再回乡村的打算。
上一次返乡,是从英国游学回来的时候,一晃两年过去。差不多是正月初,就在我回到村庄的当晚,一位老妇人过世了。虽非血亲,按俗例小时候我管她叫外婆。这些年出门在外时总会惦念她。老人平日独自生活,据说八十岁还会上山砍柴,晚境可谓凄楚可怜。而现在岁尾年关,许多外出务工者都回来了,包括她外出求生的儿孙辈。
由于正值过年,老人的葬礼可以说是办得风风光光。
如我小时候曾经见过的村葬。唢呐山响,人头攒动,全村哀悼一个人。甚至,邻近村庄的一些有心者,也会前来送上一程。那几日,听村民说得最多的就是老人有福气,“死得是时候”。
而我内心也有些东西在悄然死去。
同样是在那年春节,我开始觉得村子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回去了。除了这位老人的逝去,另一个原因是老宅基地后面的池塘也已被填平,再加上以前的很多大树都没了,真可谓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和很多远离故乡的游子一样,我之所以渐渐抗拒重回故土,是因为不忍看到那些承载记忆的物件与人逐渐消逝殆尽。你回去看到了,就意味着它不仅在现实中死一次,又在记忆死一次。
想起写《一个村庄里的中国》时的几年,那时候的村庄还远不如现在萧条。而且,我越来越意识到,真正的萧条不是物质的衰败,而是人的离去。村子里
像我这辈人,大多都已在年轻时考上大学远走高飞。再加上进城务工者,如今留在这里的差不多都是老人。
而我所见证的人之离去,主要包括两方面:一是人因离开故乡而消失;二是人因进入城市而消失。尽管我对人已极尽失望,但至今
仍认为人是世间最好的风景。
我不喜欢莽莽丛林,也不喜欢茫茫人海,那都是人消失的地方。
回县城的路上,母亲和我数了一下,村子现在只有15个人了。其中包括4位80岁以上的老人,以及几位因为病弱而不能自食其力者。“如果打麻将,现在只能凑齐三个人。”
早先母亲和我一起生活在北方时,总还会想着回村子里。那时候我也觉得父母应该多在村里居住,甚至为二老在村里特别改建了住房。就像海里的游鱼不能脱离大海上岸,否则就失去了原本属于自己的自由自在。现实却是,无论你上不上岸,海水正在退却,直到缩成一汪浅水。而且你眼见着它日复一日干涸了。
事实上,不只是我不愿再回到乡下。在九江市与永修县城居住的几天,我注意到母亲重回村庄的想法也远不似从前那么热切了。村里与她年龄相仿的女性如今大多星散天涯,抖音正在成为她们共同的数字村庄。
不过,在我准备驾车北上之前,母亲还是决定回村住两个晚上。这一送一接,我因此回了两趟村子。直到此刻坐在电脑前,当时的某些场景依旧挥之不去。
想起在我和母亲即将离开的时候,见着寥寥几位村民的热情相送,那一刻我才真正体味到“留守”二字的内涵。
尤其是在过去十年间,越来越多的乡下人在附近的城里买了房子。如今守在村里的非老即病者,看起来既像誓与故乡共存亡的老兵,又是时代大军撤退之时被刻意忽略的一群。当我驾车越过村后的山坡,
恍惚之间,仿佛自己正在结束一次对前线的慰问。
这不只是故乡,还是阵地。如果不是这些父老乡亲在这里生活,恐怕我会更快失去这片故土。
在《一个村庄里的中国》里我谈到,农村曾经几十年如一日不断为这个国家的工业化、城市化和现代化输血,完全可以说是中国的前线。而现在,这里依旧是前线,只是战士在大量减员。
返乡数日,也听到了一些故事。二十年前,村子搬迁到高地,由原先错落的砖瓦房变成了两列楼房。早先因其失去美感,我曾毫不掩饰地表达了厌恶之情。而现在这种整齐划一似乎变成了另有良策。
由于村里多是老人,白天的时候,如果哪位独居老人大半天都没出现在屋前的水泥坪上,其他人就会起疑心,甚至会去那户人家敲门。而且,谢天谢地, 有老人真的被邻居破门而入救了几次,及时送到了医院。
另一些故事是在县城听到的。据说某个小区,有住户在家中死亡多日,因为散发出了异味才被人发觉。而这样的事情,眼下在不少城市都发生着。就像晚年张爱玲死在美国一样。一个人独自来到这个世界上,也独自在这个世界上死去。不同的是,他们生时有人迎接,死时无人知晓。
有一个细节是在同时返乡的几位朋友那听到的。当时我们聚在一起喝茶。话说前一天,他们几人开车进到了山里。山上如今只住着两户人家和一个和尚。早先有户人家的女主人,在丈夫过世后被儿女接下山,唯独将两条狗留在了山上。因为无家可守,这两条狗也就彻底失业,不再有人照顾。好心的朋友过去喂食,它们竟然像见着了亲人一样直往身上扑。见此情景,同行的几位朋友都难免有些感伤。这一黑一白的两条小狗,大概也是孤独无助太久了。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上,人不仅体会到了自身的孤独,待见着了万物,万物也都显得孤独。因为首先是感性的存在,人注定是随时可以接受到孤独信号的。而在我认识的朋友里,有许多都是被动的孤身生活者。他们
从乡村到城市,有的最后又独自回到了乡村。人生就像是一场接着一场的虐恋,从孤独的地方来,又到孤独的地方去。
近几日的相聚,朋友们聊得多的也是村庄的消逝。在理性上我并非抱残守缺之人,而从感性上说内心终究是有些疼痛。这一次的偶然返乡,再次激起我灵魂里那些柔软的东西。也许,我还要将大量的时间投到乡下去,正如十年前一样。
我知道我所见到的一个个村庄终究会被荒弃,而故乡的草木依旧如不仁的天地继续生长。
而我们这些游子,无论是在故乡还是异乡,终究只会随着时间逐渐凋零,渐渐在大地上被抹去了痕迹。当然这也没什么,就像我聪慧的中学女诗人同学所说的,花朵从不贪婪拥有两个春天。凡逝去了的,就安安静静地逝去吧。
最后简单说说前日上传的自制短片(
《寒山》或《我是一个连环杀手》
),里面有一个举着竹竿敲打柚子的镜头。那是我家院子里的柚子树。在农村老家,到处是烂在枝头的水果,这固然有滞销的原因,回想小时候的贫困,它也见证了这个时代的丰盛。
《寒山》或《我是一个连环杀手》——熊培云首部诗歌电影短片观赏
而我内心依旧认为,这是一个丰盛而孤独的时代。不仅物质丰盛,孤独也丰盛。两者都让过去无与伦比。想想如今日益发达的孤独经济,它固然可以说是帮助孤独者抵御孤独;与此同时,这种由陌生人包办一切的生活模式也在将越来越多的人推向更孤独的深渊。换句话说,孤独经济本身具有召唤功能,会吸引越来越多的人投入孤独的生活。
随之而来的吊诡是,这种物质与生产方式上的所谓进步似乎只为了将我们推向人人并不互相需要的困境。如此千年未有之变局,恐怕也是未来的历史学家断然不会忽略的。我承认很多时候孤独是美好的,但有时也忍不住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人人都在努力奋斗,这一切只是为了孤独地过完一生吗?
同样的悲怆是,在这个被严重物化的世界,人从物质方面获得的慰藉正在取代人。
霍布斯所谓的“人对人是狼”,也正在让位于“人对人是物”。你看着我像河流,我看着你像山冈。而人,在山冈与河流之间彻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