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
《中国人“世界想象”的变迁》
作者 |
中国艺术研究院 李云雷
图片 |
网络
在
何伟亚的《怀柔远人》
中,我们可以看到乾隆皇帝与马嘎尔尼使华团在礼仪上的中英“冲突”。“冲突”的双方各有其道理,在天朝帝国的“朝贡体系”中,来自“边远”地区的马嘎尔尼使华团不行跪拜礼,是一种僭越,而在马嘎尔尼的“国际关系”视野中,他作为英国君主的代表向乾隆行跪拜礼也是难以容忍的。发生在1793至1794年间的这一礼仪冲突,以及60多年后发生的中英鸦片战争,宣告了传统中国“天下观”的崩溃,此后150年间,被卷入现代资本主义与殖民主义体系的中国,在为“救亡图存”而斗争。1949年新中国的成立不仅结束了中国半殖民地的历史,而且革命的巨大影响,也使中国在冷战格局中有了作为“世界革命中心”的想象与可能性。新时期以来,改革开放后的中国开始重新融入资本主义世界体系。30年来,作为“世界工厂”,中国在经济上取得了飞跃性的发展,但是“走向世界”的趋向与“文明与愚昧的冲突”的思想框架始终构成社会思潮的主流。在这样的思想视野下,“中国”(包括传统中国与革命中国)是落后的,只有融入资本主义现代化的“世界潮流”中,才是唯一的出路。而在2008年,我们看到了一个新的转折。中国经济的飞速发展增强了中国人的自觉与自信,而西方国家的金融危机与经济危机也彰显了“资本主义”的本性。
在这样的情形下,“先进”与“落后”、“文明”与“愚昧”便转换了坐标与视野,我们需要重新认识世界,重新认识历史,重新选择前进的路。
2006年,
12集电视纪录片《大国崛起》
在中央电视台上映,这部纪录片分别梳理了荷兰、葡萄牙、西班牙、英国、法国、德国、日本、俄国、美国等国家“崛起”的过程,同时凸显了中国的大国意识以及“崛起”的愿望。但是另一方面我们可以看到,这些国家都是资本主义强国,即我们历史上所说的“西方列强”,在侵略中国的“八国联军”中,除了弱小的意大利和已解体的奥匈帝国,其他六国都名列其中。如果我们只强调“大国崛起”,而忽略了这些国家资本主义与殖民主义的性质,便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如果中国以这些国家为榜样寻求“崛起”之路,那么不仅将为世界带来灾难性后果,而且也将使中国走向“歧路”。这样的担心并非多余,英国BBC拍摄的纪录片
《中国人要来了》
,向我们展示了中国人在非洲、拉美等地区的商业活动,不少中国人与当地人之间存在着矛盾。这部纪录片固然有“中国威胁论”的影响,也存在着“双重标准”,但也提示我们,“中国人来了:不是怕社会主义,而是怕资本主义”,如果我们按照资本主义的逻辑去复制列强的“崛起”之路,必定走不通。为此我们应该寻找另一条道路。
李蔚的长篇小说《闯荡非洲》
,描写新世纪以后中国人到西南非洲某国首都的创业生活,让我们看到了中国商人如何闯荡的故事。小说描述了中国人与当地人的关系,以及中国人内部的倾轧与矛盾,让我们对非洲可以有一个直观而具体的了解,也对“国民性”在国外的表现有更深刻的认识。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中很少有表现非洲生活的作品,此部小说可以说弥补了这一缺憾。小说中表现的很多问题值得我们思考,尤其是中国人在创业中表现出来的优越者心态,值得我们批判地加以审视。
泽津、李林合著的长篇报告文学《中国农民在俄罗斯纪实》
,“生动展现中国农民走出国门来到俄罗斯之后,打工谋生、开荒种地、经商盖房、勤劳致富、发展经济……从无到有,从少到多,由小到大,由弱到强,最终集体致富,并赢得俄罗斯社会各界好评的创业历程。这个历程曲折、艰辛、血泪交加、风雨兼程、成败互现,但最终峰回路转,大多数中国农民都取得了成功。”这部作品展示了主人公“永不言败”的精神,及其在俄罗斯艰难创业的经历。
津子围、张仁译的长篇小说《口袋里的美国》
,讲述了年轻的中国知识分子赵大卫在改革开放大潮中,为追求先进的管理经验和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而背井离乡,来到被誉为“天堂”的大洋彼岸的美国寻梦。在美国,赵大卫边打工边求学,经历了人生旅途上最艰难最凶险的一段历程。为融入美国主流社会,他夜以继日地工作。经过竭尽全力的打拼,他终于成为美国海产界的精英。可正当他雄心勃勃,准备大展宏图之际,却被莫明其妙地解雇了。于是他的抱负和一系列商业计划都化为泡影,理想也随之破灭。沉重的打击并没有使赵大卫崩溃,坚韧的赵大卫冒着倾家荡产、身败名裂的风险,毅然将世界级大企业告上法庭,开始了艰辛的“尊严之战”。最终,历经波折,他打赢了美国司法史上这场空前绝后的种族歧视官司,创造了美国新的司法判例。这部以真人真事为原型的长篇小说,向我们展示了一个“胜利”的中国人形象。
从以上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中国人在世界各地创业的身影,但其中“中国人”的形象与以往已经大不相同。
如果说以往中国人主要以“落后者”的形象出现,那么出现在这些作品中的“中国人”已经转化为精明强干的“创业者”。
近年来,海外华人作家对西方国家(主要是美国)的价值观念与生活方式,不再持一种理想化的态度,不再无条件地认同与追求,而更加注重中国经验、中国文化或中国人的“身份”。
这一变化与中国在世界格局中位置的变化有着密切的关系。但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这一变化又是有限度的,而这主要在于中国尚未完全“崛起”,同时,上世纪80年代以来形成的思想框架,仍处于支配性的位置,在意识或潜意识层面影响着人们的判断。
袁劲梅
的小说将中西文化冲突作为铺陈处理的主要题材,无论是
《罗坎村》
还是
《老康的哲学》
,其间都纠缠着中西文化的冲突以及中国内部不同时代、不同人群在价值观念上的冲突。在《老康的哲学》中,从“等级观念”、“大一统”、“人情和法理”等命题,老康所代表的更多地是传统中国文化,老康哲学的主要对立面是戴小观所受的美国教育,所谓中西文化的冲突主要体现在他们两人身上。但是还有另一种冲突,那就是老康和他的妻子及儿子之间的矛盾,老康的妻子代表的是一种官本位思想与裙带或依附关系,他的儿子代表的则是新时代的消费主义。叙述者位置的选择,同时也是情感与思想倾向的选择。我们可以看到,小说中叙述者“我”的立场并不清晰,她大体认同戴小观的美国文化,不过她又试图去理解老康,虽然叙述中不乏调侃与嘲讽的意味,但她却又认真地去追溯他的历史,他的“哲学”的形成过程,表达了一种努力去了解的意愿。小说叙述姿态是值得注意的。如果历史地看,与80年代的作品相比较,中西文化的冲突,至少不再被视为“文明与愚昧的冲突”,而是“文明之间的冲突”,是两种价值观念与生活方式的矛盾。
在亨廷顿“文明的冲突”理论的构架中,不同文明之间的冲突构成了国际秩序重建的基础,在这一构架中,中国作为“儒家文明”的代表,也构成了世界的一极。而在现实的国际秩序中,中国作为“社会主义国家”,也是现代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他者”,这样双重的“他者”身份让中国在当今世界处于一种尴尬的地位,而伴随着中国的“崛起”,也必将在双重意义上挑战着现有的国际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