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仕贤在片场
“有人很不可思议,说以前我还能在威尼斯获奖,现在……对啊,我就愿意拍给多数人。我偷偷地跟观众看,我看他们笑,看他们被感动,那个才是我最大的瘾。”
导演伍仕贤的新片《反转人生》中,有不少他过去作品里的老面孔:《形影不离》中的吴彦祖和闫妮,《独自等待》中的夏雨。影片的录音指导张阳是伍仕贤北京电影学院同级好友,两人从学生作业就一起做。出演了伍仕贤每一部电影的演员吴超这次在《反转人生》中客串夏雨的保险公司同事,“老伍打招呼,超儿你过来帮我一下,老夏也在,一起玩儿一场。”
观众很容易认为他在娱乐圈人脉广泛,才能拉来许多“大咖”。《形影不离》的男二号是奥斯卡影帝凯文·史派西;熟悉《独自等待》的影迷应该忘不了出场的李冰冰、夏雨、龚蓓苾、高旗、吴超、陈羽凡、葛存壮,还有陈文古董店那条“发哥的内裤”。片尾,周润发蓦地亮相,取下墨镜眯着眼,一副小马哥派头:听说,这里有我的内裤?
《独自等待》 ,2005
“老伍卖关子,说会请特别牛的大腕儿过来给咱们出镜,防着身边人,我们都不知道是谁。”吴超回忆。他在《独自等待》里演浑不吝的三儿,影片在东京电影节首映时,他和饰演摇滚歌手杜海涛的高旗一同在CCTV6某节目连线,俩人都没看过成片,“当时都惊了知道吗!”
“第一轮媒体一看全傻掉了,第二天各种头条,这个没听说过的导演怎么搞定的(发哥)。”伍仕贤得意地大笑。
1998年,伍仕贤毕业没多久,写出《独自等待》的剧本。电影市场不好,民企刚开始谨慎投资,他没有作品,只为谋生拍过一些广告,“傻不拉叽的,创意都是客户定的,拍完后我都不敢拿出来给别人看。”也不知道怎么找投资,资方问他,这戏像哪部电影?“我说,都不像吧?”他找不到“讲我们这帮人的事情”的国产片。爱情片呢?“要么香港的套路,要么老导演拍假装是年轻人的东西,太尴尬了。”伍仕贤决意证明自己可以拍剧情片,于是停下一切工作,筹备短片《车四十四》。
艺术巅峰
伍仕贤和龚蓓苾相识于1998年,两年后走到一起。2001年,龚蓓苾说了个耳熟能详的故事,告诉他可以拍:一辆大巴在荒郊野岭被抢劫,罪犯垂涎女司机貌美,意图对其不轨,满满一车人除一青年男子外无人阻拦,司机回来后将男子赶下车,蓄意造成车祸,全车人死亡。
这部投资总共才十几万的短片请不起宣发团队。4个拷贝,轮流寄到世界各地。“一般拷贝寄到电影节人家会返过来,得让我们出钱,我没钱嘛,就说那能不能你们帮忙把拷贝发到另外那个电影节。”(笑)伍仕贤和龚蓓苾在国外的大街上复印海报到处贴,有别的电影过来盖掉《车四十四》,他们又去把人家的盖掉。
《车四十四》 ,2001
该片拿了包括威尼斯电影节评委会大奖在内的各种国际奖项,伍仕贤开玩笑,自己那时候可能就走到了艺术巅峰,“感觉以后肯定在这方面走下坡路了,你不可能重复这种东西。”
男主角吴超是伍仕贤在开拍前一晚才找上的,“一急茬儿。”1998年王全安处女作《月蚀》里,吴超演男主角,伍仕贤做剪辑,有碰面点头的交情。3年后,伍仕贤想起了“《月蚀》那哥们儿的县城小青年劲儿”,打电话给吴超。“当时我还纳闷说你谁啊。我都不知道他做导演的。”吴超回忆。晚上10点,两人在北京电影学院聊了1小时,第二天早上6点多出工。
短片拍了4天半,所有演员每天一早在北影厂门口集合出发,“我们就在北京郊区乡间小路一样的地方开拍了。”天擦黑的时候,大家又回到北影厂,各回各家。钱刚够买胶片租设备,租了辆大巴,伍仕贤只付了群演费和盒饭钱。
张阳担任《车四十四》的录音和作曲,他觉得这个短片有诡异感,有点“375的故事”的影子。那是电影学院一个当时传了两三年的段子:375路末班车上有个老头和女人。到电影学院,上来三个人,两个架着一个。车快到站,老头要下车,女人没动,老头上去给了那女人一巴掌。下车后老头说,姑娘我救了你,你没看后边,那两个人中间是一个死人。“但老伍改编成一个更有意思的故事,把社会和人性拿出来探讨。”
吴超很怀念那会儿穷并快乐着的状态:“我们都年轻,有梦想,没怎么拍过戏,大家都在一块儿创造一个好的东西。”
“只有一部佳作”
从业至今,伍仕贤拍过数目不清的广告M、一部短片和三部故事长片。大多数观众只将他的名字与12年前的《独自等待》划等号,知乎上甚至有人回答:他是“只拍过一部佳作”的导演。
《反转人生》 ,2017
今年5月,为了宣传《反转人生》,片方做了《独自等待》6城纪念放映。我在北京场看到,很多影迷能脱口而出片中的经典台词。伍仕贤很感动。他胖了不少,还是那张大鼻子外国脸,说话杂糅着京味儿和台湾腔。《独自等待》里,他自嘲是“中美合资”产品。吴超一直觉得他特有意思,在片场见自己就秀儿化音,打招呼喜欢夸张:“嘛呐!”
伍仕贤出生在台中。他父亲是美籍华人,妈妈是有波斯血统的美国人(所以他还会讲波斯语)。进幼儿园前,他的国语主要学自家里的客人。小时候,他对自己的身份没概念,偶尔看到背包老外走过,也会和其他小孩一起指,“啊美国人!”9岁那年,一家人搬到美国定居,他老给同学辅导数学,“后来又回台湾,我已经从原来考试第一名第二名变成最后一名,完全跟不上。”因为父母工作的原因,18岁前,伍仕贤去过二十多个国家。
张阳刚认识伍仕贤的时候,他说话还有台湾腔。京腔是毕业后拍广告“那帮老炮儿给逼出来的”,伍仕贤模仿他们的话:“你这么(口音)太娘了!你丫这孙子太傻逼了!”等吴超认识伍仕贤时,他的口音已经浑似老北京了。
拍完《车四十四》,吴超和伍仕贤成了朋友,经常厮混,打电动看电影谈剧本,“那会儿没钱,也不出去叫外卖,就在家杵一天。”一天伍仕贤对吴超说:“超儿,我这儿有一个长片电影你帮我看看。”“我看的时候已经笑得不行了,我说这个好啊,太好玩了,拍啊哥们儿!”
那时候,滚石、banana这些迪厅几乎是伍仕贤他们惟一的娱乐项目,像《独自等待》里一样。最大的厅能容纳一千多人,“周末你都不用约,肯定认识的都在。”电影和这帮人的生活很近,张阳说,就是“年轻人聚一块喝酒看妞”。很多故事来自身边人,吴超聊起三儿介绍陈文和刘荣认识的片段:“那会儿就有朋友介绍女孩,说行了你们都认识了,要不就一起回家?”
《车四十四》后,资方更把伍仕贤“当回事儿了”,“都说行行我过来看一下,看完了说怎么是喜剧?跟之前那种感觉不一样。”那时F4当红,有资方提出陈文的角色让周渝民演,投资加3倍。“周边的人说你傻逼啊赶紧弄。可我拍的是一个想泡妞泡不上(的人),你觉得仔仔需要吗?站在那一带妞就扑上去了!”找投资花了6年,最后还是伍仕贤的牙医介绍了一个投资方,电影总投资不到五百万。《独自等待》上映后,很多他找过的公司问,怎么不找他们?“我说大哥,我给过你这个剧本,没改过啊,拍的就是那个你说没兴趣的剧本啊!”
获奖作品对明星有说服力,伍仕贤找人挺顺。他突发奇想要周润发客串,一开始找发哥经纪人、写邮件,以“Mr.周润发”开头,没搭理他;又找上吴宇森制片人张家振帮忙递话,到香港酒店大堂见发哥,“倍儿激动。”发哥答应了,要求不能以此为卖点宣传。
2005年秋,《独自等待》和《世界之战》撞车上映,发行权被卖出,伍仕贤没有任何话语权。他和朋友们感到可惜,那时中国电影没有完全市场化,片子没赶上《疯狂的石头》的好局面,直到现在,他也不清楚它的票房。
影片最后那句话“献给从你身边溜走的那个人”曾经是很多人的签名档。伍仕贤看了网上评论,认为是“大家在电影里看到了自己”。到现在,张阳和吴超几乎记得该片的所有台词,张阳评价,从《东二十二条》(伍仕贤的毕业作品)到《反转人生》,伍仕贤的作品都“在快乐的大背景下,让人有一点心酸的感觉”。吴超说:“《独自等待》是有根的你知道吗?”
郁闷
近距离看伍仕贤会发现,四十出头的他头发根却白了大半,这要归因于他的第二部导演作品《形影不离》。此片上映后票房不佳,口碑两极分化,那次跟外资方的合作,让他郁闷良久。
《形影不离》 ,2011
这和“后独自等待”的伍仕贤判若两人。2005年底,他被经纪公司ICM看上。次年,电影口碑开始发酵。伍仕贤记得,CCTV6那年放《独自等待》放了6到8次。一堆公司找上他,想投资《独自等待2》或者别的爱情喜剧,他觉得没劲。有亚洲恐怖片找他拍美国版,好莱坞也想让他导《我的野蛮女友》,要求不能改剧本,“后来他们有人拍了嘛,直接录像带发行,烂到那个地步,果然我躲过一劫。”(笑)
那段日子他生活悠游,不时和朋友做社区服务,缺钱了拍点广告,“年轻,二十几嘛,不着急,很像文艺青年、摇滚歌手那个劲儿,哪天高兴了再弄个剧本。”
直到2009年,他开始筹备新的原创故事:男主角历经工作生活不顺后,出现了精神问题,在幻想中邻居的诱劝下,扮演超级英雄“HLF”(即“活雷锋”),试图解决社会问题,最终走出自闭。伍仕贤对影片的定位是“心理悬疑加黑色幽默”,就是要玩另类。
张阳说起当年和伍仕贤讨论这部电影的场景。“老伍对这个剧本是特别得意的,它可能感觉上有点像、但是跟《搏击俱乐部》结构完全不一样,老伍很在意原创性。”
拍戏过程很开心。饰演男二号的凯文·史派西看了剧本非常感兴趣,只在合同里注明,酒店必须要有乒乓球桌。晚上没事,史派西、吴彦祖、龚蓓苾等人就一起打球。“他们不知道,我每天晚上回去在酒店承受资方的各种破事。”
这部电影现在的豆瓣评分是5.9,“好于18%喜剧片”。资方当年宣传该片是“又一爱情喜剧力作”,伍仕贤至今愤怒,“我跟他们讲,它不是喜剧,我拍过一个成功的喜剧片,还不知道喜剧片是什么吗?(他们)不听,说先把人骗进电影院,就想挂羊头卖狗肉。”第一批观众看完果然怒了,打低分、骂导演脑残。伍仕贤收到很多微博私信,“什么难听的话都听过。”
影片发行是圈外人做,出了很多低级错误,张阳称为“灾难”。印刷的电影院海报版本是错的;釜山电影节首映后拖了10个月才上映,莫名其妙定在和《复仇者联盟》同一天;电影上映前航空版权就卖了,有网友在飞机上提前看到。电影下映月余,好朋友打电话来,问伍仕贤电影什么时候放,“大家都不知道,完全无声无影消失了。”过了几年伍仕贤才知道,里头有猫腻。
“你们在干什么?我不明白。也不解释,就很郁闷。后来有大概一年,我什么都不想拍,我觉得我做导演,那么辛苦付出,结果就被一帮人给扔出去,也根本不关心它。尤其那么难的阵容,定位一错,可不把观众惹毛了吗?”
电影市场也变了,他记得有媒体把《形影不离》和差不多同期的张扬、管虎、王小帅的片子归为“最后一批全军覆没的国产片”,一同被好莱坞大片打得七零八落。
他明白过来,这个市场不允许导演只关心制作。《反转人生》开拍前,伍仕贤花了很长时间搭建团队,慢慢筛资方,“我学到的一点是,不能再给钱你就要,傻不拉叽的。”但他也承认《形影不离》相对小众,“在国内市场完全不行。可能大家还没习惯看没那么整齐归到一个类型的电影。”
张阳很惋惜,他觉得作品本身相当不错。他很喜欢凯文·史派西和吴彦祖聊天的楼顶花园,像一个自然又抽离的世外桃源,甚至看得眼眶湿润。吴超的评价是:“他可能不想再重复了,换一种悬疑的方式表达,还要以喜剧呈现出来,这两个有点矛盾……所以可能呈现出来的效果不是那么好。”
回看这段经历,伍仕贤认为有时候必须遇到挫折才能成长。这个想法被他植入了《反转人生》,闫妮饰演的土地婆一直在捉弄夏雨的命运,“你不知道她要给他什么,看似在折腾他,其实是让他找到幸福和快乐。”
《形影不离》失利同年,儿子出生了,他感到一切变得平静,只有孩子最重要,生活开始快乐起来。郁闷的日子里,他去美国,和爸爸在电影院看《猩球崛起》,两小时里,突然把所有的烦恼都忘掉了。“真的是一下子感觉找到初心。”他想起小时候在台湾,爸爸带他去看《星球大战》和《ET》,想起自己为什么要拍电影。“就是想给大家娱乐,让别人也有像我那种感觉,本来挺郁闷的,结果看着看着还挺好玩的,就好了。你还求什么呀?”
初心
2016年11月,伍仕贤路过大一时打工的鞋店,想起自己那时常做白日梦:有一天一定要拍电影。
小时候,伍仕贤玩玩具,会蹲一两个小时给人物编台词。他参加录像兴趣班,和弟弟给家里人排话剧。高二,他想当导演,家里人觉得不现实。他申请了华盛顿大学电影艺术系,想先试试,“不行转做广告之类。”
他自称刚读大学的自己是拿着Hi8摄像机的“导演系屌丝”,不知道毕业后得在洛杉矶当多少年服务员才能等来机会。这时候,他看了《霸王别姬》,意识到“中国也有电影”,他决定来这里。父母答应负责学费,生活费自理。他去打工,和同伴坐在厨房的大冰箱里偷懒。“假如经理进来说,‘你们几个没有干活!’我们就假装是在拿柠檬。”
他查到北京电影学院的号码,打过去,一个老太太接了:“喂,你哪儿啊?”“啊什么叫我在哪里,啊我是在美国耶。问转学的事情,人家说半天我也没懂,就自己跑一趟好了。”
大二结束,伍仕贤来北京,电影学院的人让他“下学期再说”。他待得无聊,到开封找了哥们儿的哥们儿。录像厅给两块钱能消磨好久,他每天看四五部成龙李连杰。又待得无聊,上影厂的朋友介绍他去史蜀君导演那儿实习了一阵,学给《小娇妻谋生记》做剪辑,“有天我在河南接到一个电话,北电说行,你可以来了。”
上课第一天,有俩哥们——“我就不说谁了”——把他逼到墙边,他以为是要打架。对方呛他:“你跟我们说一下,好莱坞又有什么牛逼的呀?除了斯科塞斯和昆汀,那些片子都太他妈垃圾了!”他当时想,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以及,这边学校好牛逼啊。
在美国,伍仕贤学了剧本写作和拍摄技术;到北京,他开始大量看艺术片,学校每周放四场。他爱上特吕弗、杨德昌,得到熏陶。
同学里有徐浩峰和杨超,都走上了艺术片的路子。伍仕贤很早就和他们不一样。张阳认为,导演系很多人喜欢模仿晦涩的大师,而伍仕贤喜欢讲贴近生活的故事。“有人很不可思议,说以前我还能在威尼斯获奖,现在……对啊,我就愿意拍给多数人。我偷偷地跟观众看,我看他们笑,看他们被感动,那个才是我最大的瘾。”
《反转人生》从2013年开始筹备,是伍仕贤第一次改别人的剧本。朋友麦弘文写了个主人公实现愿望的故事,伍仕贤加上自己天马行空的元素:土地婆,一个大家不太知道的神仙;变形钢铁,他弟弟设计、王宝强方言配音的“晴天虎”,因为他自己对迈克尔·贝的《变形金刚》“又喜欢又觉得垃圾,必须恶搞”。听说对这部电影最感兴趣的是二三线城市的观众,他特别开心。
儿子5岁了。紧锣密鼓的宣传期结束后,他要好好陪孩子过暑假。以往休息时,他会带儿子找龚蓓苾探班。他的圈外朋友多于圈内人。闲时刷刷《权力的游戏》,在微博关心社会民生,从毯星、美联航到广场舞大妈霸占篮球场,俨然一热心朝阳群众。
不知不觉,他到北京已经22年了。这是他住过最久也最喜欢的城市。我问吴超,认识伍仕贤20年,觉得他有什么变化?吴超说:“有20年了吗?没有吧。天哪,你这么一提醒,天哪可不是吗?老伍啊,我们都老啦!”
张阳眼里,伍仕贤还是那个大顽童。他也清晰地记得22年前第一次见伍仕贤的场景,一个同学约吃饭,伍仕贤刚洗完澡就跑下来了。“还是一个小帅哥,小尖脸,梳个中分,干干净净,很瘦,很可爱。”
实习记者/张宇欣 发自北京
编辑/翁倩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