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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贾樟柯,不一样的动物

理想国imaginist  · 公众号  ·  · 2017-08-04 20:54

正文

六月初,理想国再版了贾樟柯的《贾想I:贾樟柯电影手记1996—2008》,主页菌曾和大家分享过书里的精彩摘录《贾樟柯:无法面对这样的电影,这是我们一整代人的懦弱》,并早早预告了《贾想Ⅱ:贾樟柯电影手记2009—2016》的出版,不少贾导的影迷很惊喜,翘首以盼。


今天微信,先给各位道个歉:《贾想》仍需一段时间,希望大家再耐心等待~


在等待的日子里,先和各位分享陈丹青为《贾想I》所写的序言。


陈丹青说贾樟柯是不一样的动物,他对中国文艺的期待,就是把目击的真实说出来,但中国电影真实性极度匮乏,而贾樟柯恰是那少数例外之一。“我们都得一步一步救自己, 我靠的是一笔一笔地画画,贾樟柯靠的是一寸一寸的胶片。”



贾樟柯,和他们不一样的动物

 

文| 陈丹青

 

今天贾樟柯在这里播放《小武》,时间过得真快。


我有个上海老朋友,林旭东,十七八岁时认识,一块儿长大,一块儿画油画,都在江西插队。80年代我们分开了,他留在中国,我到纽约去,我们彼此通信。到今天,我俩做朋友快要四十年了。


我们学西画渴望看到原作,所以后来我出国了。旭东是个安静的人,没走,他发现电影不存在“原作问题”。他说:“我在北京,跟在罗马看到的《教父》,都是同一部电影。”他后来就研究电影,凡是跟电影有关的知识、流派、美学,无所不知。中央美院毕业后他给分到广播学院教书,教电影史。


1998年,他突然从北京打越洋电话给我,说:“最近出了一个人叫贾樟柯,拍了一部电影叫《小武》。”他这样说是有原因的。


左起:韩辛、陈丹青、林旭东


林旭东从80年代目击第五代导演崛起的全过程,随后认识了第六代导演,比如张元和王小帅。他在90年代持续跟我通信,谈中国电影种种变化。他对第五代第六代的作品起初兴奋,然后慢慢归于失望。


90年代末,第五代导演各自拍出了最好的电影,处于低潮,思路还没触及大片;第六代导演在他们的第一批电影后,也没重要的作品问世。那天半夜林旭东在电话里很认真地对我说,他会快递《小武》录像带给我。很快我就收到了,看完后,我明白他为什么给我打电话。


大家没机会见到林旭东,他是非常本色的人。他参与了中国很多实实在在的事情,包括地下电影和纪录片,他都出过力,是一个幕后英雄。他还亲自在北京张罗了两届国际纪录片座谈会,请来好几位重要的欧美纪录片老导演。


《小武》剧照


我看过《小武》后,明白他为什么在当时看重刚刚出现的贾樟柯。那一年春天我正好被中央美院老师叫回来代课,在美院又看了《小武》,是贾樟柯亲自在播放。十年前,他不断在高校做《小武》的放映。当时的拷贝只有十六毫米版本,在国内做不了字幕,全片杂糅着山西话、东北话,所以每一场贾樟柯自己在旁边同声传译。


中央美院场子比较小,我坐在当中十几排,贾樟柯站在最后一排,有个小小的灯打在他身上。但凡电影角色有对白,他同声“翻译”。就这样,我又看了一遍《小武》。这是奇特的观看经验。后来我还看过一遍,一共三遍。


2000年我正式回国定居,赶上贾樟柯在拍《站台》。他半夜三更把我和阿城叫过去,看他新剪出来的这部电影。那是夏天,马路上热得走几步汗都黏在一起。此后我陆续看他第三部、第四部、第五部电影——最近看到的就是《三峡好人》——我有幸能看到一个导演的第一部电影和此后十年之间的作品。


现在我要提到另一个人——中央美院青年教师刘小东。刘小东比贾樟柯稍微大几岁:贾樟柯1970年出生,刘小东是1963年。1990年,我在纽约唐人街看到美术杂志刊登刘小东的画,非常兴奋——就像林旭东1998年瞧见贾樟柯的《小武》——我想好啊,中国终于出现这样的画家!我马上写信给他,他也立刻回信给我,这才知道他是我校友。刘小东自1988年第一件作品,一直画到今天。我愿意说:刘小东当时在美术界类似贾樟柯这么一个角色,贾樟柯呢,是后来电影界的刘小东。


刘小东


为什么我要这么说呢?


我们这代人口口声声说是在追求现实主义和人道主义,认为艺术必须活生生表达这个时代。其实我们都没做到:第五代导演没做到,我也没做到,我的上一代更没有做到,因为不允许。上一代的原因是政策不允许,你不能说真话;我们的原因是长期不让你说真话,一旦可以说了,你未必知道怎么说真话。


“文化大革命”后像我这路人被关注,实在因为此前太荒凉。差不多十年后,刘小东突然把他生猛的作品朝我们扔过来,生活在他笔下就好像一坨“屎”,真实极了。他的油画饱满、激情、青春。他当时二十七八岁,正是出作品的岁数,扔那么几泡“屎”,美术圈一时反应不过来,过了几年才明白:喝!这家伙厉害。他一上来就画民工,画大日头底下无聊躁动的青春——又过了好几年,贾樟柯这个家伙出现了,拍了《小武》,一个小偷,一个失落的青年。


贾樟柯


十年前我在纽约把《小武》的录像带塞到录像机肚子里:小武出现了。我一看:“这次对了!”一个北方小痞子,烟一抽、腿一抖,完全对了!第五代的电影没这么准确。小武是个中国到处可见的县城小混混。在影片开始,他是个没有理想、没有地位、没有前途的青年,站在公路边等车,然后一直混到电影结束,手铐铐住,蹲下,街上的人围上来——从头到尾, 准确极了。


中国的小县城有千千万万“小武”,从来没人表达过他们。但贾樟柯这家伙一把就抓住他了。我今年在台湾和侯孝贤聚,我向他问到贾樟柯。侯孝贤说:“我看他第一部电影,就发现他会用业余演员,会用业余演员就是个有办法的导演。”这完全是经验之谈。我常觉得和凯歌、艺谋比,和冯小刚比,贾樟柯是不同的一种动物。


我和林旭东都是老知青,我们没有说出“自己”。到了刘小东那儿,他堂堂正正地把自己的愤怒和焦躁叫出来;到了贾樟柯那儿,他把他们那代青年的失落感,说出来了。


《小武》剧照


扩大来看,可以说,二战后西方电影就在持续表达这样一种青春经验:各种旧文明消失了,新的文明一拨拨起来。年轻的生命长大了,失落、焦虑、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意识到我也是一个人,我该怎么办?


这样一种生命先在西方,后来在日本,变成影像的传奇,从50年代末开始成为一条线——《四百下》、《筋疲力尽》、《青春残酷物语》,一长串名单,都用镜头跟踪一个男孩,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用他的眼睛和命运,看这个世界—这条线很晚才进入中国,被中国艺术家明白:啊!这是可以说出来的,可以变成一幅画,一部电影。


80年代在纽约,不少国内艺术家出来了,做音乐的,做电影的。很小的圈子,听说谁来了,就找个地方吃饭聊天。我和凯歌就这么认识了。那时我还没看《黄土地》,只见凯歌很年轻,一看就是青年才俊,酷像导演,光看模样我就先佩服了。


《黄土地》剧照


《黄土地》是在纽约放映的,我莫名兴奋,坐在电影院一看,才发现是这样的一部电影:还是一部主旋律的电影,还是八路军、民歌、黄河那一套符号。


我当时在纽约期待《黄土地》,期待第五代,以为是贾樟柯这种深沉的真实的电影,结果却看到一连串早已过时的日本式长镜头。我很不好意思跟凯歌讲,那时我们是好朋友,现在很多年过去了,我才敢说出来。我这么说可能有点过分,很冒犯,很抱歉。


第五代导演和我是一代人,我们都看革命电影长大。“文化大革命”结束前后我们的眼界只有有限的日本电影和欧洲电影,迷恋长镜头,看到了柯达胶片那种色彩效果,看到诗意的、被解释为“哲学”的那么一种电影腔调。还没吃透、消化,我们就往电影里放,当然,第五代这么一弄,此前长期的所谓“无产阶级革命电影”的教条,被抛弃了。


谢晋导演今年去世了。但第五代导演并没有超越上一代。第五代之所以获得成功,因为他们是中国第一代能够到国际上去参加影展、可以到国外拿奖的导演。


大家如果回顾民国电影,如果再看看新中国第一代导演的电影,譬如《风暴》这样主张革命的电影,譬如《早春二月》这样斯文的电影,你会同意:那些电影的趣味已经具备相当高的水准。《早春二月》是延安过来的左翼青年拍的,他整体把握江南文人的感觉,把握30年代的感觉,本子好,叙述非常从容。


《早春二月》剧照


我不认为第五代超越了谁,只是非常幸运。他们背后是“文化大革命”,背景是红色中国。“文革”结束后,西方根本不了解中国,很想看看中国怎么回事,西方电影界的左翼对中国电影过度热情,把第五代搁在重要的位置上,事实上也确实没有其他中国导演能在那时取代他们。这一切给西方和中国一个错觉:中国电影好极了,成熟了,可以是经典了。不,这是错觉。


我这样说非常得罪我的同辈,但我对自己也同样无情。我从来没有忘记:我们出发时,只有一个荒凉的背景。现在三十年过去了,我对文艺的期待,就是把我们目击的真实说出来。同时,用一种真实的方式说出来。没有一种方式能够比电影更真实,可是在三十年来的中国电影中,真实仍然极度匮乏。


我记得贾樟柯在一部电影的花絮中接受采访,他说,他在荒败的小县城混时,有很多机会沦落,变成坏孩子,毁了自己。这是诚实的自白。我在知青岁月中也有太多机会沦丧,破罐子破摔。


刚才有年轻人问:“谁能救救我们?”我的回答可能会让年轻人不舒服:这是奴才的思维。永远不要等着谁来救我们。每个人应该自己救自己,从小救起来。什么叫作救自己呢?以我的理解,就是忠实自己的感觉,认真做每一件事,不要烦,不要放弃,不要敷衍。哪怕写文章时标点符号弄清楚,不要有错别字——这就是我所谓的自己救自己。我们都得一步一步救自己, 我靠的是一笔一笔地画画,贾樟柯靠的是一寸一寸的胶片。

                                    

2008年11月23日于北大百年讲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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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文字选自

《贾想I:贾樟柯电影手记1996—2008》

贾樟柯 著

理想国,2017年6月

(点击阅读原文可购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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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电影导演中的“国际第一人”  贾樟柯

头十年电影生涯创作笔记

我们面对坍塌,身处困境

生命再次变得孤独从而显得高贵


本书稿是著名电影导演贾樟柯第一部回顾其电影创作和思路历程的著作,也是对其1996到2008年这十余年来导演生涯的梳理与总结,全景记录了这些年来其思考和活动的踪迹。此书2009年由北京大学出版社首次出版,此次经作者重新修订,改版推出。新版采用“邮政绿”皮面软精装设计,适合随身携带。


书中收录了贾樟柯导演生涯各时期对电影艺术孜孜不倦的探索和独特的思考,另有多篇与电影界、艺术界、媒体等多领域关键人物的代表性访谈。全书以贾樟柯所拍电影为纲,所有收录文章以发表的时间顺序排列,呈现出导演个人敏感而执着的心路历程,也体现出贾樟柯以电影抒写乡愁的深切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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