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在许多城市老城区,老旧小区的居民常年忍受着逼仄、破旧的居住环境,甚至有些楼房已成为摇摇欲坠的危楼。在严格控制大规模拆除、增建和搬迁的城市更新背景下,“原拆原建”作为一种更加灵活的改善模式,正逐渐受到关注。这种跨越传统经验的模式,可能成为未来居民改善住房条件的一种新趋势。
2025年的春节前夕,收到钥匙11天后,马妹就迫不及待地搬进了刚建好的新房:房子
63
平米
左右
,两室一厅,
白色墙壁
干净清爽,地上铺着浅灰色的大理瓷砖。厨房最让马妹满意,大理石台面上嵌有不锈钢水池,灶台上方是崭新的抽油烟机,明亮整洁。马妹说之前住的房子没有管道煤气,只能用煤气罐。因为怕危险,她把煤气罐放在窄小的阳台,煤气时常打不着火,做饭时屋顶还会有墙皮掉下来。
说是新房,马妹其实已经住了40多年。这栋位于广州花都区新华街丰盛社区的集群街2号居民楼,靠近广州北站,建于上世纪70年代。2024年3月起,这栋楼进行了“原拆原建”——
原本五层的砖混结构旧楼被推倒,在原地重建了钢筋水泥结构的新房。资金由业主自筹,楼里还和原来一样,2梯24户,房子的大小几乎没变,但楼道里加装了电梯。
集群街2号改造前后(受访者供图)
在原拆原建前,包括马妹在内的业主一直在忍受着逼仄和危险的生活环境。今年
74岁的钟彩兰在1986年住进了这栋楼的三楼,当时钟彩兰就对下雨天有点担心:大风会把楼顶的沙子吹进屋,整个窗户在狂风暴雨下跟着晃动。钟彩兰记得有年夏天暴雨,路上的积水没过小腿,雨水灌进楼道。她很怕整个楼在滂沱大雨中坍塌。后来,房子持续老旧,排污铁管一直渗水,整个房间弥漫着臭气,
她
平时都不敢开厨房门,怕串味。
马妹的孙子王子奇告诉本刊,
重建前
房子里潮湿,屋里时常能看到蟑螂,墙壁上有霉点,透着霉味。不止是蟑螂,也闹过老鼠
。
这和
2号楼的环境与布局有很大关系。这栋楼一楼是一圈商铺,一个个狭窄的铺面鳞次栉比,有卖早餐的、服装的,也有给饭店供应汤料的。楼门前的道旁还有不少流动摊贩,一些商贩平时就把货品塞在狭窄的楼道里,容易招虫鼠。
住进去之后的许多年,钟彩兰一家人共同的目标就是攒钱换房。钟彩兰的儿子
1997年参加工作,每月会把工资上交给母亲,除了日常的吃穿开支,一家人基本上没有别的消费。钟彩兰在石油公司做会计,丈夫是车队的维修工,1983年两人的工资都是43元左右,到1999年她的工资涨到了1000多。1999年,钟彩兰攒够了3万块钱的首付,在稍微偏远一些的地区买了一户新房,南北通透,1200元一平米。
72岁的徐耀通是钟彩兰丈夫的同事。1995年因为受不了房子的老旧逼仄,他搬回了两公里外的老家。他在宅基地翻盖了房子,一层100多平米,一楼养鸡,二楼自住,更高的楼层出租出去。
钟彩兰说,像徐耀通这样老家离单位近,还有宅基地的才有条件回村住。和她情形相似的居民都是需要靠一家人节约攒钱,到别处买房改善条件。
拆建前的集群街2号居民楼(受访者
供图)
搬走之后,钟彩兰把房子租出去过,租户住了一个月,就嫌房子里
“厕所味”太重,就退租了,后面几个租客也是一来看房就拒绝了。之后的二十多年里钟彩兰一直没再出租房子,她每年会回房子查看三四次,检查窗框、玻璃有没有松动,怕砸到人。她发现楼里的住户越来越少。集群街2号楼所在的丰盛社区的居委会主任曾燕娜告诉本刊,她2017年刚来社区工作时,楼里居住的业主只剩4户,
到2023年,留在楼里的业主只有2家,其中有马妹一家,因为经济实在困难,一直没钱买别的房子。租客也很少,不少房间是被租出用作仓库。
2
017年,集群街2号楼曾有过改变的
可能
机会。当时附近的广州北站扩建,征用了周边的一片居民用地
,
就在集群街北边四百米的地方,有商住楼被征拆计划新建免税综合体。这之后,集群街
2号楼的业主也在等待着征拆,但拆除的范围
一直
并没有扩大。
再次看到机会是在
2023年5月。当时,花都区住建局计划了一项“广州北站
东侧老旧小区成片连片微改造项目
”,总范围71.4公顷,涉及四个社区
、
126个老旧小区
。
位于
“丰盛社区”内的集群街2号楼也在整改的范围内。微改造主要会对房屋进行进行外墙粉刷、屋顶防水、雨污分流等工作。在项目初期,各个街道开始向居民征集改造意见。
在街道和社区召开的会议上,徐耀通对微改造计划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他觉得这栋楼的内部有很多漏水、墙皮脱落的问题,只是修补外墙,也依然无法住人。他想起自己当年在村里拆建房子的经历,他向居委会提议:这栋楼是否也可以就在原地拆了重建呢?最初,徐耀通还是希望能像拆迁那样由政府出资拆建这栋楼,但会上的政府工作人员告诉他目前已经没有拆迁计划了。
徐耀通提出集群街
2号楼的老化问题后,花都区住建局也对这栋楼进行了抽芯鉴定,鉴定出这栋楼确实已经是
“D级危房”
——这意味着房屋的承重结构已经存在垮塌的风险
。
曾燕娜告诉本刊,危房不纳入微改造范围,要先排危后才可微改造。对于危房治理,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加固,一种是拆除重建。业主了解这个情况后,需要对危房治理做出表决,确定哪种方案。
一开始大部分业主仍然以为拆除重建是政府出钱,在社区征集的意见表上写:“同意拆迁重建,但业主不负担重建任何费用”“要按时交楼、定期回迁”等等。
事实上,在国家政策层面,老旧小区的拆建改造与拆迁有本质上的不同。
2020年发布的《国务院办公厅关于全面推进城镇老旧小区改造工作的指导意见》中提到,
要“合理落实居民出资责任”,“按照谁受益、谁出资原则,积极推动居民出资参与改造,可通过直接出资、使用(补建、续筹)住宅专项维修资金、让渡小区公共收益等方式落实。”
2023年
8
月,在会上听到住建局的工作人员解读政策,了解业主需要自己出资后,徐耀通和钟彩兰都能接受这个提议。徐耀通在新闻上看到过国内其他省份有过居民筹钱重建旧楼的案例。
2022年5月,在南京鼓楼区,
全国首例由产权人自筹资金进行危房翻建的项目完成了新房交房。
2023年4月,浙江杭州市建于80年代、共有14幢多层住宅
(其中4幢为C级危房)
的“浙工新村”小区也开启了居民自主更新的“原拆原建”。
走出会议室后,徐耀通和钟彩兰达成了一致意见,他们决定一起去说服其他业主答应居民共同出资来完成拆建,在他们看来,这是眼下唯一能改变房子这样
“废”下去的方式——2021年国家住房和城乡建设部发布《
住房和城乡建设部关于在实施城市更新行动中防止大拆大建问题的通知》,
就提到要严格控制大规模拆除、增建、搬迁,要
“
保持老城格局尺度
”,“鼓励采用‘绣花’功夫,对旧厂区、旧商业区、旧居住区等进行修补、织补式更新”。
徐耀通请了一些老邻居到茶馆喝茶,给他们讲解,如果这次不重建,房子会一直维持原貌,如果塌了就什么都没了。相反,房子新建好可以增值,不管是租还是卖都不亏。
他告诉本刊,他觉得原来破烂的房屋很难出售,重建后,附近区域不错的房子一平米房价在一万多,按市价能卖到60万。与此同时,设计院制作的改建方案提到在新房加装电梯,这也是一个能够吸引到楼里老年住户的点。
集群街2号楼对面是有170个档口的新华市场(受访者供图)
建筑师赵文佳
和同事负责出
2号楼重建的方案。他
2023年12月第一次来到集群街2号现场走访,他看到这栋楼很多阳台都进行了加建,楼道只有90厘米宽,过于狭窄。内部的户型也很混乱,有几套房子是客厅和卧室被楼道隔开
。
徐耀通家就是这样,一个南向的房间在走廊的对面,要到那个房间得走出家的大门穿过公共过道才行。
业主们提出要求说希望不要改变原来的房间数量与朝向,楼层也不能变。
基于这些问题,赵文佳着手设计新的图纸。先初步绘制每户的整体的长宽,再进一步设计内部房间、厨房与厕所的排布。
起初赵文佳设计把加装的电梯放在北边,这样会让业主朝南的房间多一点,也会让电梯噪音更少地影响到业主。但这受到了一楼商铺业主的反对。这栋楼的北边面向市场,商铺更旺,把电梯放在北边会影响商铺的收益。接收到这一反馈后,赵文佳只好将电梯改回南边。
新设计的户型不再有“穿套”的情况(受访者供图)
但有一个事情让赵文佳很为难。按照规定,原拆原建楼的占地面积不能有改变。加装电梯、增加厕所和厨房的面积,同时又不能减少业主的套内面积,那势必会增加一些整栋楼的面积。反之,他的设计无论如何都无法实现。
花都区
住建部门针对这一问题向上级沟通。就在那段时间,广州市刚好出台了新的政策,允许原拆原建楼适当增加一部分公建配套面积,这才解决了这个问题。
花都区住房城乡建设局总工程师卢祥铅说,另一个难点是,按照
“新建筑”的建设标准,楼与楼之间的消防距离应该有6米,但像集群街2号楼这片区域都是70年代建成的老建筑,楼间距都只有2米,拆除重建后在周围也没有更多空间来达到6米的标准。对于这个问题,卢祥铅说,市住建、市规自部门联合印发了文件对这次的“先行先试”项目提供支撑
——
2024年7月新印发的《广州市城镇危旧房改造实施办法(试行)》规定,原拆原建楼只要在消防标准上不比原来差,就可以审核通过。
承建改造的国企单位初步计算重建的成本是
4600元一平米。根据估算,集群街2号楼,拆建投资约800万元,按照“谁受益、谁出资”的原则,最终由产权业主共同承担了改造成本,平均每户出资30多万元。有业主提出质疑,觉得2000元一平米就足够建房子了。徐耀通去跟业主解释,他们所处的位置是在老城区,周围楼房密集,拆楼、运输材料都不方便,都需要额外的成本。而且这次重建会给房子进行简单的装修,安装管道煤气、抽油烟机,他觉得这些费用也都不少。
曾燕娜告诉本刊,在几次会议交流后,业主们逐渐能够接受出资改建,但对于资金、先例有担忧。
为了打消居民的疑虑,
2023年年末,集群街2号楼所在的社区居委会与业主代表、业主企业代表分别开设共管账户,管理拆建资金
:
每一项支出给建设单位的款项,都要经过多方签字才能支走。
马妹和丈夫老两口实在拿不出
20多万的积蓄。他们甚至跟居委会提出,能不能拆别人的房子,就把他们家留下。针对这样的情况,街道
人员
咨询了几家银行,想要为马妹家办理贷款。但银行无法给
60岁以上的老人借贷。曾燕娜说服马妹把房子过户给
孙子
王子奇,她劝老人,现在的努力也是为了以后孙子娶媳妇能有一个新房。过户之后,办贷款仍有阻碍。王子奇名下只有这一户房产,但当房子拆除后,房产的主体灭失,也就是没有了抵押物,银行依然无法给他办理贷款。后来还是承建改造的国企给马妹家垫付了钱,等王子奇拿到新房产证后再办贷款。
就这样,在
2024年春天的一个小雨天,徐耀通、钟彩兰远远看到吊车驶入被围起来的集群街2号楼,工人挥起锤头从5楼一点点敲掉砖块。徐耀通后来走进去看落下来的墙砖。“一块好砖都没有。”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