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老病死

维舟 · 公众号 · · 2024-11-21 1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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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劳了一辈子的二舅母，前几个月也倒下了。八十出头的她，摔了一跤之后竟起不来，到医院一查说是骨质疏松，得住院治疗。结果这一住竟住了足足92天，病是早好了，只是她拖着不肯出院。

谈到这事，母亲感叹：“你也想不到吧？你二舅母那么勤俭的一个人，这次为了治病这么舍得。她一心想着彻底治好，恢复到以前那样，但这怎么可能呢？人呐，到最后一刻，求生欲都本能地强烈，只想不顾一切活下去。”

我默然片刻，说：“那毕竟也人之常情，谁不想好好活着？”她说：“那是啊，但又有谁能躲得过那一天？我不怕死，我只怕久病在床，不死不活。慢慢老，快快死，那样最好。”

这话听得我很不是滋味，一时却又不知如何回应。她看了我一眼，又接着说：“真的，我在村里都跟人说：‘猝死其实是福气，我们不一定能享受到。’他们都觉得我说得有道理。”

大姑父前年突然半身偏瘫，人是救活过来了，但至今拄着拐杖下地行走都难，家里一切事务就都不用提了。大堂哥有一次就毫无顾忌地说他已经是“废人一个”了。他原是十分豪爽的个性，现如今却是最挑剔难缠的病人，日日夜夜都哼哼唧唧个不停，时常还骂骂咧咧。

盛夏时，大姑有一天下地除草，被胡蜂叮了，浑身瘙痒难受之极，打电话给女儿。女儿请了假，开车从城里赶回来，带老妈去就医，才算好了。大姑父得知后，歪斜在轮椅上，口齿不清地来了这么一句：“你就是爱在河滩上瞎转悠，要是你守在我跟前，哪会有这种事？”

看多了周围人的生老病死，有一次母亲忍不住感慨：“病人其实最自私了。都想活啊，就紧紧抓住家人子女，巴不得你整天陪着，你累死他都不管。”

是有人这样。我之前就听说过，有个老太太无私奉献了一辈子，等到七老八十了重病在床，一反常态地缠着子女，离开半步就捶床、哭喊，洗脚汤凉一点固然不行，烫一点又要劈头盖脑地破口大骂。她觉得那都理所当然，养儿防老，不就是等这一刻派上用场吗？仿佛她付出了那么多年，现在到了子女“还债”的时候。

还有更难缠的。桥北的一家，老父亲有点不舒服就要子女带到上海去看病，老母亲则隔三岔五地哭闹，抱怨儿女：“你们就只在乎你爹，我也不舒服，你们就不带我去看病。”问题是几次也都查不出什么病，倒是有医生诊断她有抑郁症，然而开了药她也不吃，哭哭啼啼地说：“什么抑郁症？我没病。我知道你们都想毒死我，好早点解脱。”

她的一双儿女都算得孝顺，儿子原本每周末都从上海赶回来侍奉，饶是如此，也不得欢心，到后来忍无可忍，终于有一次发飙对父母说：“你也不看看，别人家有你们这样当爹妈的吗？”确实，远近私下都说：“这样的儿女现如今算得少有，但这样的爹妈更是少有。”

有的人病了，看起来倒是能体谅人的。南宅的美芳嫂，儿子也在上海工作，很少来她病榻前，临终前有人问她：“你思量儿子吗？”她气若游丝地低声叹息：“怎么不思量？但他也要吃饭啊。”然而体谅儿子，那照料的重担就落在女儿肩上了。

无论是谁生病，到头来陪护的担子好像总得女人挑起来，因为都说她们更善于照顾人。说到这，母亲说：“这回你舅母住院这么久，你二舅别说照顾她了，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他一身蛮力，但这辈子就没烧过一个菜，觉得那都是女人家的活，八十多岁的人，把食物从生的变成熟的都不会。要是反过来，那都不用请什么护工，老婆照料老公需要请什么人？你大姑不就是这样？又有哪个护工能这么贴心？还不用花钱呢。”

大姑这两年是幸亏有了个女儿，不然也难。儿子虽然也不时回来，推着轮椅带老父亲去河边栈道，扶着栏杆走走，但从未给他洗过身擦过澡，一次送一箱水果回来，都没把车开到宅上，让老娘自己到路边来搬进去。女儿倒是能干，但一两年下来，病人倒是越来越精神，完全康复却又不可能，这侍奉看起来无穷无尽，前一阵终于也开口说，还是请个护工吧，大不了钱我来出。

陪护是个辛苦活，哪怕陪护亲生父母也是一样。族里一个高寿九十多的老太太，生了五个子女，没一个愿意侍奉，请了个保姆又怕老娘心疼钱不肯，每月五千七，只说是三千。母亲娘家的婶婶，也八十八岁了，本来一直不要两个女儿请护工，女儿们只好骗她说，政府对高龄独居老人有补贴，不要钱。

这些年来，母亲早就看透了：“现在谁愿意陪护？都愿意出钱，谁在乎那几个钱？不要以为儿女就包好，到最后那一刻都差不多的，所以老话才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反过来想，为什么要求子女尽孝？各过各的才最好。所以啊，生儿育女，你要指望他们将来侍奉，那还不如趁早打消这念头。”

她说：“陪护就陪护，为什么又非要子女不可呢？他们就能做得更好吗？想开了其实也没什么。儿女也是人，是人就本能地不喜欢脏活苦活，做久了就会累，又何必低三下四去求恳？最后那些天也常来看看就不错了，放过他们，别期望太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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