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死了，你就把他们三个都做了”

2022年5月，小马科斯和萨拉·杜特尔特这两位“官二代”结成了一对“前总统子女档”：小马科斯是曾经的菲律宾政治强人、担任菲律宾总统时间最长的费迪南德·马科斯（Ferdinand Emmanuel Edralin Marcos）的儿子，萨拉·杜特尔特则是小马科斯前一任的总统——罗德里戈·杜特尔特（Rodrigo Duterte）的女儿。在当时公认缺乏众望所归的大热人选之际，“前总统子女档”打出“民族团结”的诱人口号一路高歌猛进，成功入主马拉卡南宫，小马科斯终于完成父母夙愿重新掌握全国大权，萨拉·杜特尔特不但出任副总统，还兼任教育部长和反叛乱机构负责人。

但两人的“蜜月”很快结束，尽管最初尚未撕破脸，但彼此间在内政外交上的反差和龃龉与日俱增。

进入2024年，双方分歧转趋公开化：小马科斯开始默许，甚至被怀疑鼓励和授意国会对老杜特尔特担任总统期间发动禁毒战争时“滥施暴力”展开调查，同时推动众院拨款委员会针对萨拉·杜特尔特本人展开关于“涉嫌滥用预算资金”的调查，小马科斯本人更打破承诺，表示将配合海牙国际刑事法庭（ICC）针对杜特尔特在禁毒打击行动中的“反人类罪”展开调查行动。

对此感到十分恼火的萨拉·杜特尔特在2024年6月辞去了除副总统外的一切职务。后来她还对媒体表示，自己在与小马科斯搭档后感觉“被利用”，如今双方关系如此糟糕，以至于自己有时“甚至会想象砍了他”。

此后在社交平台上，萨拉·杜特尔特不断使用激烈的言辞抨击马科斯家族“贪腐、无能、对竞争对手进行政治迫害”，还扬言要将小马科斯的父亲、声名狼藉的菲律宾前总统费迪南德·马科斯的遗体从国家公墓里挖出来，扔进海里。

小马科斯并未直接回应这些言论，但菲律宾警方转而对萨拉·杜特尔特的心腹展开行动。不久前，萨拉·杜特尔特的幕僚长洛佩兹（Zuleika Lopez）被指控妨碍国会对萨拉·杜特尔特担任副总统和教育部长期间可能滥用预算的调查，众议院善政和公共问责委员会于11月22日决定将洛佩兹转移到一所女子监狱，并在半夜试图带走洛佩兹。对此萨拉·杜特尔特反应激烈，“暗杀威胁”由此发生。

11月23日，萨拉·杜特尔特出现在例行在线新闻发布会上，她激动地表示，“这个国家正在走向地狱，因为我们的领导人不知道如何做总统，而且是个骗子”，并声称自己“遭到了死亡威胁”。当被记者问及详情时她表示，“我已经和某人谈过了，所以不用担心我的安全。我告诉那个人，如果我被杀，就杀了B.B.M、丽莎·阿拉内塔（Liza Araneta）和马丁·罗穆亚尔德斯（Martin Romualdez）。我已经告诉一名杀手，如果我死了，你就把他们三个都做了。”

BBM是小马科斯绰号“邦邦·马科斯（Bongbong Marcos Jr）”的缩写，如此称呼带有不甚恭敬之意；阿拉内塔是第一夫人，被认为对总统有强大影响力；罗穆亚尔德斯是众院议长，也是小马科斯的表弟，被认为是马科斯最可倚赖的政治盟友和亲信，也是近期针对杜特尔特父女一系列政治清算行动的策源者。萨拉·杜特尔特对以上三人集体发难，无异于对整个马科斯家族发起正面挑战。

小马科斯一方立即针锋相对。11月25日，总统府执行秘书贝尔萨明（Lucas Bersamin）宣称，已将针对总统的“实际威胁”提交给总统卫队，要求“立即采取适当行动”。目前尚不清楚将对副总统采取何种行动，总统卫队则一唱一和地表示，针对小马科斯的威胁“如此公然地公开发表”，属于国家安全问题，他们“正与执法机构协调，以发现、阻止和防御针对总统和第一家庭的任何威胁”。

同日，小马科斯向全国发表措辞十分强硬的视频讲话，不点名地将针对自己及家人、亲信的威胁称作“不容忽视的犯罪计划”，称“前几天我们听到的言论令人不安。有人肆无忌惮地使用亵渎的言语，威胁要杀死我们中的一些人”，表示“将与之斗争，绝不允许其行为得逞”，称“如果刺杀总统都那么容易，那么杀害普通民众又何其容易”。

几乎与此同时，菲律宾各强力部门也纷纷站在总统一边开腔：司法部一名高官吹风称，萨拉·杜特尔特的“刺杀威胁”涉嫌“严重犯罪”，并强调副总统不享有刑事豁免权；菲律宾国家安全委员会（NSC）则发表声明称，针对小马科斯的所有威胁“都是严重的，并且涉及国家安全问题”，“任何对总统和第一家庭生命的威胁，无论其来源如何——尤其是如此公然地公开威胁——都会受到极其严肃的对待。”

对此萨拉·杜特尔特显然有些措手不及，她在25日称自己的言论被“断章取义”，指责当局“歪曲本人言论，制造虚假说法”，26日又发表声明，辩称自己的言论仅仅是“有条件的报复行为”，“常识足以让我们理解并接受，所谓的有条件的报复行为并不构成主动的威胁。”

26日，菲律宾国家调查局（NBI）发出传票，传唤萨拉·杜特尔特于29日到该局办公室接受讯问。传票显示，萨拉·杜特尔特将因涉嫌发出严重威胁和可能违反反恐法而接受讯问。

▲2022年6月30日，菲律宾总统小马科斯 （右） 与副总统莎拉·杜特尔特在就职仪式上合影 图/澎湃影像

老牌门阀和地方豪强的失败联盟

菲律宾虽然是东南亚较早获得独立的国家，但长期以来深受美国干预的影响，加上国土面积虽不大，却是个有悠久历史、多民族且宗教渊源复杂的“捏合型国家”。最大岛屿吕宋岛与其他岛屿、北方与南方、首都马尼拉地区与外省，不同宗教、门阀、政治家族和社会各阶层之间的矛盾尖锐且错综复杂。

历史上，费迪南德·马科斯借助美国支持及其铁腕，曾担任菲律宾总统21年（1965-1986）之久，最终被军队和民众推翻，流亡美国郁郁而终。其遗孀伊梅尔达（Imelda Romuáldez Marcos）屡屡试图卷土重来，但因昔日贪腐奢靡名声太臭未能如愿。但马科斯家族根基深厚，数十年来始终保持着对菲律宾政坛的强大影响。

老马科斯被推翻后，菲律宾政治结构做出重大调整：总统任期6年，虽然任职期间权力巨大，但不得连选连任。这种类似当今韩国的政治架构设计，一方面令老马科斯之后的历任菲律宾总统在职期间予取予求、难受约束，另一方面却又让他们在卸任后难逃政治清算，也令菲律宾政治长期缺乏延续性。

马科斯家族和杜特尔特家族2022年的政治联姻正是在这种背景下诞生的：杜特尔特任上发动的“禁毒战争（war on drugs）”等铁腕政策得罪了国内外的方方面面，唯恐卸任后被清算，但他的家族来自南方离岛上的莱特省，在分离情绪严重的南方各省中有强大影响力；马科斯家族有美国和军政商许多势力的扶持，且来自菲律宾最北面北伊罗戈省的他们在北方各家族和地主中的影响力根深蒂固，但老马科斯夫妇又给菲律宾人带来过沉重的历史阴影。两个根基深厚的家族各有忌惮，产生了“抱团取暖”、“合则两利”的想法，并一度成功付诸实践。

两大家族携手打江山后矛盾迅速凸显：马科斯家族及其核心利益圈好不容易重返政治舞台核心，并不愿继续与“乡巴佬”的杜特尔特家族分享胜利果实，想借助北方门阀原本就更强大的综合实力，以及与美、日延续几代人的“交情”开展彻底洗牌；杜特尔特父女及南方门阀不甘心继续失势，因此不惜采用激进的姿态和手段进行对抗。

▲萨拉·杜特尔特与父亲罗德里戈·杜特尔特 图/澎湃影像

菲律宾再一次“翻烧饼”

许多熟悉菲律宾政治生态的分析家指出，小马科斯之所以在2024年加大对杜特尔特家族的政治清算力度，竭力黑化对手，实际上是在为2025年5月的中期选举预热。

菲律宾政治结构深受美国影响，也有中期选举，一般为总统任期到一半时举行，参议院半数、众院全部席位和多达数千的各级地方官员都可能在中期选举后发生变动。如果总统阵营在中期选举中得势，不仅意味着此后3年的权力将进一步得到巩固，其政治盟友在地方和立法层面的权力和利益也将扩展，反之，总统在剩余任期将注定“跛脚”。

上台以来小马科斯政府在内政外交和经济民生上并未交出众望所归的答卷，且家族历史原罪犹在，一旦民众对其治绩不满，随时都可能被对手翻出来借题发挥。正因如此，小马科斯，尤其身边一些急欲巩固本位利益的地方和各领域盟友，才会迫不及待地对杜特尔特家族等一系列代表外省和南方的家族、门阀及地方势力下手，希望借此打压后者在中期选举中的竞争力。

从目前情况看，本就实力更胜一筹，且成功调动并利用国内狭隘的民族主义情绪，并得到美日支持，又是“县官不如现管”的马科斯阵营占据了此次政治博弈的主动权，而杜特尔特及外省门阀本已丧失先机和“主场优势”，萨拉·杜特尔特又过于激烈自乱阵脚，已处于被动局面。

但菲律宾门阀、地方、族群、宗教和社会各阶层的矛盾错综复杂且根深蒂固，当年公认更铁腕、能力更强、得到美国支持更多的费迪南德·马科斯穷20年心力尚不能肃清，如今各方面都逊色很多、且在新架构下只剩三四年时间窗的小马科斯更难有所施展。

不仅如此，由于菲律宾总统不能连选连任，而马科斯家族短期内也很难找出堪与小马科斯匹敌的政治接班人。老杜特尔特2022年卸任前唯恐人走政息，煞费苦心地让在他看来较为成熟的萨拉·杜特尔特继承衣钵，并与马科斯家族联盟，依然未能避免如今的“一地鸡毛”。不论丽莎·阿拉内塔或罗穆亚尔德斯，在继承现任总统衣钵方面“软硬件”恐尚不及萨拉·杜特尔特之继承老杜特尔特，如果马科斯家族此番政治清算过急过狠，6年任期转瞬即逝，马科斯家族将很难不步杜特尔特家族后尘，而菲律宾政治生活中独特的“翻烧饼”现象也将持续，并给这个国家及其人民带来更多的不安和不确定性。

由此可见，看似凶险的“死亡威胁”未必演变为真刀真枪的政治暴力“变相互殴”，而“软暴力”和长期政治隐患却更加令人不安。

值得一提的是向来在政坛有影响力的菲律宾军方。面对正副总统愈演愈烈的矛盾，总参谋长布劳纳将军（Gen. Romeo Brawner Jr.）25日明确表示他不会蹚这摊浑水，军方将“严守中立”，并提醒士兵“不要被最近的政治事件所动摇，应忠于宪法”，称菲律宾16万武装部队成员将保持无党派立场，“高度尊重我们的民主制度和文职当局”，“我们呼吁大家保持冷静和决心，我们重申，我们必须团结起来，反对那些试图破坏菲律宾人团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