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头”
2024年7月，环球人物记者来到吉林省吉林市一家乒乓球训练馆。楼梯两侧的墙上挂着关志国带孩子打比赛的照片，沿着楼梯拐上去，一眼就能看见王楚钦的半身海报——经典的“中国红”球衣，配上他赢得比赛时的笑容，这是关志国激励孩子们好好训练的最好范例。
关志国是王楚钦的启蒙教练。他记得，2005年，自己28岁，开乒乓球训练馆的第二年，一名同行带着一个5岁的小孩过来训练。
小孩叫王楚钦，外号“大头”，身子瘦瘦小小，肩膀刚过乒乓球台，这显得他的头更大了。同行说这小孩只练过几个月的乒乓球，但上了几节课，关志国就知道，“‘大头’有天赋”，手感好，脚底功夫也好，还是少有的左手持拍选手，打起球来简直像一只敏捷的小狮子。
·王楚钦。（图片来源：王楚钦微博）
“手感好”是业内人的说法，指的是一个人摸到球拍时的感觉，是天生的。“最简单的，就是看孩子的肢体应变能力。”关志国解释，有些孩子一教，很快就领悟了，给他一只球拍，他头一天就能接住二三十个球，把球稳定准确地回击到教练的球台上；有些孩子却好几天打不上一个。
手感不好的人，经过后天的重复训练，也可能打好乒乓球。但在竞技体育中，要想加冕世界级比赛的桂冠，天赋是一个必须考虑的基础条件。
王楚钦的天赋还体现在他的步法上。在中国，乒乓球是全民健身运动，上至七八十岁的老大爷，下至幼儿园里的小朋友，个个都能挥上一两拍。这常常导致人们忽略了它的对抗性。
事实上，乒乓球的球速可以达到每秒40多米，每秒的转速更是可以高达160多转，这意味着乒乓球运动员的腿部要异常灵敏。关志国记得，小时候的王楚钦反而是正手攻球做得比较好，几乎不用反手，跑动范围因此变大，但他腿部很灵活，仅靠正手打球也很能得分。
因为打得不错，王楚钦很少“挨揍”。当时关志国这儿的训练费，一个月在500块钱左右。这对吉林市的普通家庭来说，绝对不算一笔轻松的支出。“很多家长望子成龙，希望孩子有机会走专业运动员的路子。”关志国说，教练带练，家长就站在边上，监督孩子的训练情况。如果孩子练得不好、不专心，有的家长上去就“乎”孩子一巴掌。
“挨揍的孩子里找不着‘大头’。好些孩子刚开始爱打球，真练得苦了、练得长了，就不愿意动了。‘大头’没有这种状态，他很乖很开朗，很喜欢打球。”
训练才一年多，王楚钦就出成绩了。2006年，他去省会长春市参加吉林省“乒协杯”比赛，拿到了他所在的年龄组男子团体比赛冠军及单打奖项。这时，他才6岁。
·王楚钦（前排左二）在2006年吉林省“乒协杯”乒乓球比赛中获奖。后排左一为关志国。
也是在比赛中，关志国发现，王楚钦的好胜心很强。“小孩子刚开始练球，自个儿没有思想。上场了，发什么球，下一个球打到什么位置，都是教练指导。打几个球，教练就给指导一下。”王楚钦却会主动问关志国：我发这个球，打在他那个位置可不可以？“他会找对方的弱点，用自己的强点打对方的弱点。”
这让关志国印象非常深刻。后来，他就注意到，王楚钦对赢球有渴望，他学会一项新技能，就要去找其他小孩比试。
有天赋、好胜心强，还很快出成绩，一棵“好苗子”的要素集齐了。或许，王楚钦可以走专业化道路。2007年，王楚钦被父母送到河北一家乒乓球训练基地。之后就是一条平滑上升的曲线。
“王楚钦的发展道路是不是特别顺利？”环球人物记者问关志国。
关志国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顿了顿，他说：“孩子的成长，80%在于家长能坚持住。特别是进入专业训练基地以后，训练费用、食宿费用、外出打比赛的费用，在没进入省队、国家队之前，基本上靠自费，家长能否坚持到底？”
不只是金钱，家长还需要投入巨大的精力。关志国带王楚钦打球时，他的妈妈就陪坐在旁边，要记住训练要点，或者帮忙捡球。去长春比赛，家长们也要陪同参赛，一去就是三四天。
·关志国接受环球人物记者采访时留影。（于野 / 摄）
在中国，乒乓球被老百姓誉为“国球”，高水平运动员众多，以至于很多教练感慨：“国内乒乓球比赛的激烈程度超过了世界级比赛！”
对无数练球的孩子来说，从省队跨入国家二队，再到国家一队，没有一个环节是确定的，很多人中途折戟。比如，当年和6岁的王楚钦一起夺得团体赛冠军的两个小朋友，后来分别去了辽宁省队和吉林省队，现在都退役了。
家长和孩子要直面这样的竞争强度和不确定性。
2010年，王楚钦进入北京队二组。一组和二组，所面对的陪练对象、训练目标截然不同。10岁的王楚钦很羡慕一组，“训练时就站在一组旁边看着他们，我就想啊，什么时候能去一组练球”。
现任北京男队主教练关亮当时是王楚钦的主管教练，他曾回忆，每天午饭后，别的孩子都回宿舍了，“但王楚钦别说是练球，哪怕就是玩儿，也特爱在乒乓球馆里待着”。
“不想练的时候，就想想，前面有人，后面也有人。”王楚钦说。2013年，参加全国少年乒乓球锦标赛前，他紧张得在球场外的操场上溜达了两个小时。按照规定，全国少年乒乓球锦标赛单打前两名将直接入选国家二队。这个机会，王楚钦不想错过。好在，他一举夺得了单打和团体双料冠军，成功获得进入国家二队的直通票。
国家队实行末位淘汰制，定期举行队内大循环比赛，国家二队名次靠前的运动员与国家一队名次靠后的运动员进行交流赛，获胜的人升入国家一队。
2015年底，队内大循环比赛在江苏镇江进行，国家一队16人、国家二队6人参加，比赛前12名能待在国家一队。关亮记得，赛前，王楚钦的嘴上急得冒了大泡：“我就是想赢，想上一队。”
一分一分去拼，一局一局去拼，一场一场去拼。22人的比赛，王楚钦最终排到了第二。
前些年赛程不像现在这么紧密，王楚钦过年回老家喜欢来关志国的馆里。还像小时候一样，他喊关志国“关老师”。“我这个老师要是现在和他打比赛，根本是及不了格的，接不住他的球了。”关志国有点骄傲地调侃道。
王楚钦的球风以“暴”“凶”著称，动作大开大合，网友称其为“暴力美学”。“他很有爆发力，力量大，球速旋转快。观赏性强，常常是一板爆，非常漂亮，就是不懂乒乓球的人瞅他打球也很爽。”关志国认为，这是王楚钦深受网友喜爱的原因。
王楚钦的这股劲儿，也吸引了教练吴敬平。2017年，这位曾带出马琳、王皓、樊振东等诸多名将的金牌教练，被国家队返聘，开始主管王楚钦。
为什么会带国家一队唯一一名“00后”？吴敬平回忆道：“在前一年的龙岗封闭训练中，我就注意到了‘大头’。身材好，有一定的天赋，比赛能力比训练能力高，比赛经常超水平发挥，有股不服输的劲。”他特意向时任国家一队男队主教练秦志戬提出，除了许昕，希望再带一名年轻队员，就是王楚钦。
当时，王楚钦进入国家一队快两年了，“按照一般的规律，进国家一队三年还打不进主力层，就基本上差不多了”。找王楚钦谈话时，吴敬平给他提出两个目标：短期，争取两年内打进主力层，竞争第五号主力的位置；长期，铆足劲儿冲击2024年奥运会。
吴敬平甚至预测，“如果‘大头’如我想象的那样，冲击东京奥运会也不是没有可能”。
不过，这一切的前提是王楚钦能把握好“暴”和“稳”的关系。那几年，王楚钦刚刚从一些青年赛事上冒头，粉丝们给王楚钦起了个外号“小狮子”。他炸毛的头发，还未完全褪去“婴儿肥”的脸庞，透着一股凶劲儿的球风，让人联想到电影《狮子王》里一往无前的小狮子。
而这亲昵称呼的另一面，正是王楚钦的青涩与稚嫩，他的技术水平、心性都还不稳，需要锤炼。
最严重的一次失控，发生在2019年。在奥地利乒乓球公开赛的一场资格赛中，王楚钦接连失误，连输3局，最终输了比赛。这导致他情绪“爆”了，故意扔掉球拍，险些砸到队友身上。
对此，中国乒乓球协会开出罚单，给予王楚钦停赛3个月的处罚，对负有管理责任的主管教练刘国正给予停赛1个月的处罚，并责令他们立即回国。这意味着，王楚钦不仅要退出奥地利公开赛男子双打、混合双打比赛，也将错过之后3个月的重要赛事，直接影响到后续的排名积分。
·2018年5月，王楚钦（右）出战国际乒联世界巡回赛中国公开赛，刘国正进行指导。
这是王楚钦人生中的一个重要教训。自2012年起，刘国正先后担任国家二队的主教练、国家一队的教练员，一路看着王楚钦成长，粉丝们称他和王楚钦为“创业父子”。
在受罚回国的飞机上，王楚钦很沮丧，觉得首先对不起的就是教练。刘国正记得他说：谢谢刘指导的信任，我下一次一定不会让你丢脸，一定要争口气。
“霸道了，稳健了”
2019年之后，刘国正有意加强王楚钦的抗挫折训练。他会专门找出那些让王楚钦感到难受的对手，让王楚钦和他们比赛，赛后一起讨论、解决问题。
他还在比赛中设置各种极限障碍，通过反复锤炼增强王楚钦的担当意识，让王楚钦深刻地认识到，“这一分我不能输，这一局我不能输，这一场我更不能输”。
逐渐地，王楚钦变了。这两三年，关志国明显地感受到，“他现在信心比以前强。之前各方面一到关键时候就容易出状况，实际上不只是球技不好，还有心态不稳。现在一瞅他打球那气势，就能看出来，霸道了，稳健了”。
“小狮子”终成“狮子王”。2023年7月4日，国际乒联公布世界排名，王楚钦首次位列男单世界排名第一。2023年杭州第十九届亚运会上，他拿下男子团体、男子单打、男子双打和混合双打四金，成为亚运会史上首位国乒“四冠王”。
·2023年3月，在2023年WTT新加坡大满贯赛混双决赛上，王楚钦（左）和孙颖莎赢得冠军，二人继续组合出征巴黎。
当时，有媒体问王楚钦：“创造历史的成绩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王楚钦抿了抿嘴唇，说：“意味着，我还可以更好。”
“更好”是指什么？他没有再说。但早在2019年参加全国乒乓球锦标赛时，王楚钦就透露过自己的野心，说未来的目标是“参加奥运会”。
2021年东京奥运会，他是队里的替补选手，除了陪伴参赛选手进行训练外，便坐在看台上关注队友们的表现。“看他们三个人（马龙、许昕、樊振东）手拉着手‘咔’举起、升国旗的那一刻，自己后脑勺有点麻……很光荣，很骄傲，我希望我也能成为那样的人。”
逐梦奥运，是每一位竞技体育运动员心中的梦。尽管它很残酷——奥运会每4年一届，运动员的运动寿命能有几个4年一直保持高水平？错过了这一次，下一次还有机会吗？
“但对运动员来讲，奥运会是皇冠上的钻石……比的是运动员的心理，骨子里的东西。”吴敬平的说法，一定程度上阐释了奥运会的特殊魅力——参加奥运会，运动员要战胜的是自我，是心魔。
2024年5月，巴黎奥运会男子单打、混合双打、男子团体项目参赛运动员名单陆续公布，王楚钦均在榜——吴敬平当年提出的两个目标都实现了！
看到参赛名单，关志国的第一反应是骄傲，“希望他夺冠，为吉林市争光，为中国争光！”第二反应是圆满，关志国上体校时练的专项就是乒乓球，但毕业后，他就开始带孩子们训练，自己打比赛少了，“现在我的理想实现了，就是培养出一名奥运选手”。
关志国的妻子告诉环球人物记者，有球迷专门来到馆里“打卡”，她没有给对方看王楚钦小时候的照片，因为害怕照片被传到网上，影响王楚钦比赛。说起这些，她笑眯了眼，脸上露出一丝可爱的狡黠。
本文为节选
全文刊载于2024年第15期
《环球人物》杂志
总第52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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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 制：张建魁
编 审：苏 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