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村元气：人一定要失去些什么才能得到什么 | 《腾云》68期精选

采访 / 张晓欣 赵剑飞

撰文 / 张晓欣

编辑 / 赵剑飞

当川村元气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一身上下的黑色着装。那是在北京前门区域的无印良品酒店，川村的头发还有些没干透，应该是刚刚洗完澡才下来。走出酒店，寒意袭人，不过穿着针眼并不细密的毛线衣的川村似乎并不在意。

很多中国观众认识川村，应该是通过《告白》这部电影。2018年他担任制作人、新海诚担任导演的《你的名字。》把川村的名字带入更多中国人的视野中。各种合作接踵而来，也让他的时间表变得非常紧张。

为了这次访问，我们和川村的助手反复沟通，确定诸多细节，令人不禁猜想，川村应该是一个对工作要求极高的老板吧。但落座后才发现，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挑剔。

和大多数所见到的日本男人一样，川村看起来也较实际年龄年轻不少，让人不容易想到他是一位70后。他出生和成长的年代正是战后日本最为自信的时代。而在所谓日本“失去的十年”期间，川村正经历从青年到成熟的阶段。

作为一个外行人，我有两点感触： 一是川村更像一个产品经理， 不论写作还是制作电影，都着眼于这个作品 （产品） 能在哪些地方给用户 （观众） 带来感动，从而获得更大的认可。要做到这一点，他的解决思路是去描述、表达一种为社会某一群体共同感受却由于某些原因没有被表达的情绪。 二是川村没有刻意去挖掘日本特色。 当然，像《你的名字。》这样的电影的确是以卡通作为表达形式，但是正如川村自己所说， 他的作品着眼的是抓住“能感动全世界的东西”。

由于语言问题，川村所表述的内容可能会有遗漏，希望以下节选编辑后的部分对话能为中国年轻一代文艺工作者带来些许启示。

已经被引进中国的川村元气的著作：《如果世上不再有猫》《乐业》《亿男》

Q：记者；A：川村元气

1

要抓住人们生活中意识到，

但没有表达出的东西

Q： 你现在已经在中国出版了三本书，觉得哪本书是最受欢迎的？

A： 首先是《猫》，听说人气特别高，而且有很多中国公司想拍成电视剧或电影。酒店前台一听到我的名字，就跟我说读过《猫》那本书，我还挺吃惊的。《亿男》的话正在洽谈要拍电影。

Q： 除了小说家，你还比较出名的一个身份就是制片人，尤其是很有名的《你的名字。》。为什么选择这部影片来中国发行？这部影片除了在日本获得成功，在其他国家都获得成功，主要原因是什么呢？

A： 之前《告白》那部电影在中国反响也很不错。因为《你的名字。》是新海诚监督，他在中国也有一批很忠实的粉丝，所以想把新海诚的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这部电影在世界上都很有人气的一个原因，是片中描绘了一对少男少女，他们总觉得世界的某一个地方有自己的命定之人，还没有遇到命中人将来也可能会遇到。像我这种上了年纪的人吧，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想法， “这个世界上一定会有我的命定之人，我一定会遇到她”。可能这一点获得了很大的共鸣。

Q： 这部电影是在日本东京核电事故之后，电影里面也有地球遭遇大灾难的情节，这是否反映了你对人的命运生存的一种思考？

A： 这也是电影很有人气的另一个原因。像日本发生了大地震、海啸等这种大的灾害，美国也有大的恐怖袭击事件，这种情况我们片中是以那个陨石来表现的。在现实当中发生这些事情的时候，世界上绝大多数人就会怀抱一种无力感，就觉得“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那个电视，觉得很可怜。《你的名字。》当中，片中人物能够用实际行动去做一些事情，这就给人们一种心灵上的慰藉或共鸣。

Q： 你认为什么样的小说或者是漫画，拍成电影才会受欢迎？

A： 像《告白》这种电影是有原作的，因为我自己写小说，就能感受到漫画和小说是非常不同的媒体，那么在漫画或者是小说改编成电影的时候，我非常注意小说、漫画或原作的核心部分—— 原作最想表达的东西，要保留下来。 “心脏”保留下来之后，整个人物还有手和脚，就要自己去想。这是我改编的时候非常注意的一个点。

《告白》和《你的名字。》的海报

Q： 很多读者会认为，相比个人英雄主义的故事，你更喜欢表达出真实的人类的人性以及人类的渺小，是因为这种故事核心最容易获得成功吗？

A： 有很多人会问我，“为什么你的小说卖得好，你的电影也卖得好？”如果真的有能够卖得很好的一个点子的话，我自己也想出钱买。

最近有一件事情，让我觉得作品之所以会成功和我在做的一件事情有关。

我一直去的一个电车车站附近有一个红色的邮筒。有一天，我发现那个邮筒上面放了一只毛绒玩具熊。应该是什么人忘记了放在那儿的。我每次经过那里的时候，就会想，“这到底是谁忘在这儿的？为什么会忘在这儿？为什么大家会对它视若无睹？”

第一天我看到之后，第二天那个熊还在那儿，第三天还在那儿。过了几天之后，我发现一件事情，那个车站大概每天有几千上万人，大家都发现了那个小熊的存在，但是大家什么都不说。

那个时候，我发现了自己的工作就是把这个小毛绒熊拿起来，大声地问，“这是谁的？”这时候周围就有很多人会来说，“我也很在意这个问题。”“我也很在意”，为什么大家什么都不说？所以， 我的工作并不是在空中随便一抓，像魔法一样无中生有，而是在日常生活中发现那些大家都意识到、但没有人用语言或其他方式表达出来的东西。

《告白》剧照

2

要抓住本质不变的东西

Q： 近几年中国资本也在进入日本市场，包括动漫市场，但是目前好象并没有太多成功的例子。你觉得中国的动漫市场以及中国资本进入日本动漫有哪里做得不太好呢？

A： 观众是不是并不太喜欢口味很混合的东西？不能像东南亚的口味再加上日本的口味，观众可能需要一种口味比较确立的，而不是混合的东西。现在我在和中国的公司谈合作，很重视的一点是 做出中国观众喜欢的东西。 当然，如果是能做出像《你的名字。》这样不仅是在中国、日本，在全世界产生人类命运共通共鸣的东西，也是有可能的。

Q： 你觉得中国观众会喜欢什么样的电影呢？

A： 最重要的是有一个大家都能感动的故事， 中国也好，美国也好，日本也好，对一些人类的很本质的东西全世界都会感动的，比如说像家庭、家族，或者恋爱，我想把握住这些人类不变的东西来进行创作。

比如《猫》就是全世界都有出版发行，反响很好，里面表现的就是在失去了一个东西之后才知道它很重要，比如说母亲去世了之后才觉得母亲其实很重要，这种东西是世界各个地方都很普遍的，是共通的。

在这个基础上，再去想什么样的表现形式和表现方法，更适合某个国家的人。比如说日本人，可能会比较喜欢一些比较沉重、比较严肃的话题，中国人喜欢哲学性比较强的东西，可能以喜剧的形式表现出来对中国人来说更适合他们的口味。

我特别喜欢卓别林的一句话， “人生近看是悲剧，但是远看都是喜剧”。 所以，就看镜头往近了看还是往远了看，故事既可以是悲剧也可以是喜剧。我想能制作一个又有笑又有眼泪，悲欢都能在里面的作品。

中国有一个让我觉得很有意思的地方，就是中国人当然有很多非常主流的东西，也有很多非主流的东西。我本人不是很擅长去面对主流的东西进行制作，可能会比较喜欢面对只有10%的那种喜欢非主流的人去制作东西。在中国，即使只有10%，那也相当于日本的人口了。《告白》或者是《你的名字。》，其实都是面对比较非主流的观众去制作的，结果还是让很多观众都接受了。

《你的名字。》剧照

3

非主流人群与大众的共通点

Q： 电影中如何平衡商业化和艺术性？在中国有一些所谓艺术电影票房很差，但是有一些票房很好的电影真的很难看。

A： 这一点其实在全世界都是一样的， 娱乐性和艺术性会有非常小的重叠部分，要做的就是把这一部分发挥出来。

Q： 就是把非主流人群中其实大众都有的东西展示出来，比如说家庭、爱、钱这些东西，只不过是将非主流人群的这些东西展示了出来？

A： 世界上已经存在的那些东西，大家都很喜欢的，像喜剧，不一定要由我来做。 比起那些已经存在的主流的东西，那些非主流的人，他们心中也有共通的东西。

比如说我总会想，如果自己死了之后，世界会变成什么样？或者是在我的葬礼上有多少人会真正为我而哭？这些想法有的看上去比较消极负面，但是正是靠着这些想象活下去，就觉得如果世界上能有10%的人共鸣的话，把这些东西表达出来也是非常重要的，所以也才促使我写出来了像《猫 》这样的作品。

写《亿男》这个作品就是因为在电影行业，看到有很多人一下得到很多钱，变得很富有，但是，这些人看上去会很幸福吗？也不一定。比如说家庭分裂了，还有的甚至坐牢了，所以我就会想，钱和幸福的关系是怎么样的？我就把它写下来，之后确实受到了大家的欢迎。

今年大概会出一本新小说，是关于一个得了认知障碍、渐渐忘记各种人和事的母亲，与她的儿子的故事。这实际上是来自我的外婆。她老年痴呆，有一天忘记了我。当时我就很伤心。我告诉她我所记得的我们之间的回忆和事情，比如说一起到海边去钓过鱼，外婆就说，不对，那是在湖里钓的鱼。

我以为是别人忘了，但是，可能我自己的记忆也不准确。可能世界上有很多老人得了老年痴呆，说不定我们这些还没有得老年痴呆的人，其实也是痴呆的。 “健全”的人去和得了痴呆的人去面对面的时候，可能就会发现自己存在的一些问题。

后来我和做人工智能研究的人聊过之后，想到写这个小说。我问他们你们想做什么，那些研究者就说我们想做出“人”来。那么怎么才能做出人类呢？就是深度学习。所谓的深度学习，就是让机器记住很多事情，所以， 我这个时候就感觉到人之所以成为人，不是因为身体，而是记忆。

除了记忆之外，人还有个性和才能。怎么能让AI有个性和才能？就是从它所记住的所有的知识当中去删除一部分，比如说删除跟红色有关的记忆，删除跟爱有关的记忆，删除跟钱有关的记忆……删除了这些记忆之后，它就会形成这一个东西。对记忆的篡改，或者是忘记了什么东西之后，渐渐形成了我们的个性。我不想把这个故事作为一个悲剧来写。我想写的是，一个人去面对忘记了什么事情的时候，这个人也变得更加完整，因为他能够看到自己是什么样的。

Q： 你怎么看人工智能和人类的关系？

A： 人为什么想要去做AI这些东西，不是因为自己是完整的， 而是因为自己有缺失。 AI可能就是要记住所有的东西，所以，人和AI未来就是两条道路，应该会分开。我个人也挺想做一个AI，比如说让这个AI把红色从记忆中删除掉。这个AI是一个画家，它就会想用其他东西去来表现红色，那应该会是很有趣的事情。

4

有失就有得

Q： 你怎么看互联网和移动互联网，包括手机对影视娱乐产业的影响？

A： 在电影院的观影体验是无法被取代的，所以，我觉得去电影院的人不会减少。但作为制作方来说，可能要考虑到有很多观众一出生就是在网络包围下， 表现形式、方法或者手段方面，需要有一些调整和变化。 像《你的名字。》，就比较适合游戏用户这些观众的速度感，制作上有一些调整。

写《猫》那部小说的时候，触发点就是智能手机。五年前，我在电车上把手机给弄丢了。因为掉了手机，想赶快跟家人联系，所以就到周围街头去找公用电话——现在街上完全都找不到公用电话了。好不容易找到公用电话的时候，我想打电话，发现我根本记不住一个电话号码。以前大家总会记得一两个，比如说自己的爱人，或者是家里人的电话号码。这个时候我就觉得， 用手机大概十来年，结果把自己很大一部分记忆都移植到手机了， 觉得有点可怕。

我只好又回到电车上，回家。在电车平时都是看手机，没有手机了我就只能看窗外。当时刚下完雨，东京的天空出现了彩虹，我觉得特别罕见。这个彩虹很漂亮，不知道大家看到没有？我就回头看车厢，结果车厢里大家都在看手机。丢了手机，我觉得非常麻烦，但是多亏丢了手机，让我能够看到彩虹。所以，“有失就有得”，就这样找到了小说的主题—— 人一定要失去些什么才能得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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