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接近一个曾经被自己伤害过的患者时，总感觉到有一种力场在排斥你，阻碍你推开病房的门。」亨利·马什在他的行医手记中这样写道。
作为一名神经外科医生，当马什在手术中出现失误，导致患者承受巨大损失的时候，他就成为了凶手、罪人。
马什为我们分享了这样一个故事。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他还是被患者颅底长着的肿瘤所震惊——患者全部脑干和颅神经、听神经、运动神经、面部感觉、吞咽和说话的神经都紧紧绷在隆起的险恶肿瘤上，这是一颗奇大无比的岩骨斜坡脑膜瘤。
作为一个年轻的医生，马什以前只在教科书中看到过这么大的肿瘤。
患者和家属咨询了 M 教授，一位当时英国最出名的外科医生，他在了解病情后致电马什：「这名病患有岩骨斜坡脑瘤，需要手术摘除。他的吞咽已经出现困难，患上吸入性肺炎只是时间问题。」
简单分析后，这位神经外科医生前辈说：「这是年轻人的手术，我告诉他们，你可以做这例手术。」
马什十分高兴，前辈的意见让他决定接下这场手术。
手术开始了，一切在欢乐的气氛中进行。辅助的美国医生也忍不住感叹马什的「好运」。在手术刚开始的时候，他对马什说：「这真是天赐良机！」
没错，如果能顺利完成这样一个极具挑战的手术，马什的事业就能获得一个质的飞跃。
他们开始一边手术，一边听着音乐，偶尔还愉快地聊天。
手术的前几个小时进展得非常顺利，马什慢慢地把肿瘤一点点切除。到了半夜，手术已经进行了15 个小时，看起来大部分肿瘤都已经被切除，患者的脑神经也没有受到损害。
马什开始感觉自己已跻身专家的行列，一切看起来都很轻松愉快。
但失误也往往在这样的氛围下诞生。长时间的持续性手术已经透支了马什的体力，但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只想加把劲完成这个证明自己能力的手术，在手术后能得意地说出「我把肿瘤全部切除了」。
国际上，大家在做主题报告时拿出的术后扫描图，从来都不存在残留的肿瘤。因此马什认为，尽管有些冒险，但在一次手术中就把肿瘤完全摘除的做法完全正确。
事情发生地很突然。在开始切除最后一块肿瘤时，马什撕破了大头针粗细的基底动脉上的穿支，鲜红的动脉血开始向上喷出细流。
他马上意识到了这是一次重大失误。失血无关紧要，止血也很容易，但对患者脑干的损伤却是致命的。
基底动脉保持着脑干的活力，而脑干可以使大脑其他部分保持清醒。撕破了基底动脉上的穿支，这个患者之后会如何呢？马什不敢想象，他的脑海一片空白。
手术后几星期，患者都躺在 ICU 病房昏迷不醒，马什不想描述自己见到这一切时内心的痛苦。他和患者的家属进行了一番痛苦的交谈，大家都抱着一线希望，期盼有朝一日患者会再次醒来。
但不幸的是，这名患者再也没有醒来。
7 年后的一天，马什再次遇到了这名患者，他躺在疗养院的床上，将自己的身体蜷缩成了一个球状。
那次手术中，马什做出了许多并不明智的抉择。
过分追求挑战，所以他接下了即使是 M 医生，一个经验比自己更丰富的专家也不愿实施的手术；过分追求个人成就，所以他没有计划把手术分成多个阶段，由多个同事共同完成，而是选择在一次手术中完整地摘除整个肿瘤。
对于这场失败的手术，马什感到十分羞愧，他不愿回忆那次手术，甚至不愿再接受类似的病人。
接下来的几年中，当马什再看到类似的病例时，便会认定这些肿瘤无法进行手术治疗，至少是自己所不能完成的。他选择让这些不幸的患者去别处求医或接受放疗，虽然他心里很清楚，放疗对于这种较大的肿瘤并没有实际效果。
他被贴上了「罪人」的标签，不是来自于那位病人和家属的，而是来自于自己内心的道德审判。
医学顶级期刊 BMJ（英国医学杂志）上，曾经在 2016 年刊登过一篇文章，指出医疗错误是美国的第三大致死原因。
其实，不论是在美国、英国、中国还是其他的国家，医疗错误都是不可避免的，医生需要定期参加「病例讨论」等会议，要是想在会上讨论他们所犯的错误：哪些可以避免，哪些经验教训可以吸取。
但很多时候，医生在会议上会显得沉闷而敷衍，他们不愿谈起自己失败的经历，这既是出于免责的心态，也是出于自己对病人的怜悯。
因为无法谅解自己的过失，而羞于正视这些错误。
作为一名著名的神经外科医生，马什曾在美国神经外科机构做了一篇题为《我最致命的几次失误》（All My WorstMistakes）的报告。结束后，他的同行们都惊讶得陷入一片沉静，没有人提问。
他们想不到马什居然犯过这样的错误，更想不到，他敢于说出自己的错误。
但马什感到，他有责任承认自己以往的错误。这些分享既可以让同行们在实践中有所警觉，更重要的是，让大家正视自己曾经做出的那些错误抉择。
尽管很长一段时间内，马什不敢再接类似的手术，但多年后，他积累了更多的经验，为一名著名的摇滚女歌手做了类似切除肿瘤的手术，手术后前几周的危险期过后，患者恢复得非常好。
马什说，「后续手术的成功，都源于多年前那次不幸的手术。」正视自己的失败经历，是重拾勇气的必经过程，也是医疗错误后最明智的抉择。
本文内容节选自亨利·马什行医手记《医生的抉择》，由出版公司「中资海派」授权，责任编辑单人加整理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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