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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也退:那个铲屎的乡下老头,也是写艺术批评的圣手

大家-腾讯新闻  · 公众号  · 美文  · 2017-01-05 16:37

正文


文 | 云也退


凡人都有家室之累,通常得到了五十岁,才会有机会考虑彻底改变一下生活。约翰·伯格,生于伦敦的艺术批评家,在他接近五十岁的1975年做出了人生最大的决断:搬家,彻底远离城市,在乡村度过后半生。他来到法国外省上萨瓦的昆西,扎根,劳作,没有半点作秀的意思:昆西如今已被度假村、小旅馆蚕食了大半,而三四十年前还只有一片破旧的农舍,穷乡僻壤。


现代社会的批评家很多,但能主动远离现代社会,包括相对洁净的学府,真正践行自己的观点的人就为数寥寥了。大都市充满了人造景观,即使自然风光也早已被塑造得符合人的审美,宜人观看——“观看”,约翰·伯格作品中最核心的词汇就是它,他最有名的作品,1972年的《观看之道》,是最早的启人心智、引导大众去观看现代艺术的作品之一。过了十年,他和长期合作者、摄影师摩尔合著的《另一种讲述的方式》,用照片+文字的形式,领着读者去“读”摄影作品,理解它的故事(未必是相片里真人的故事),品它的“味道”:例如一个农民带着孙子、狗和几十头牛站在风中,农民眼里的温柔和牛眼里的温柔出现在同一帧画面里——伯格认为这才是真正的观看必须找到的对象。


在昆西,伯格和农民同耕同息,比邻而居。他跟农民亲密得很,那些农民时不常可以在自己村里遇到文化名人,比如摄影大师亨利·卡迪耶-布列松就来给伯格拍过照。当年,恩格斯在曼彻斯特跟工人们一起生活,为了了解他们的真实状况,信仰马克思主义的伯格也效法先哲,去考察法国农民的生存面貌,连带观察自然界里的濒危物种。这里的农民都是别处迁徙而来,带着每个地方的旧风俗、旧习惯,伯格和他们一起下地务农,在烈日下一耙一耙地翻干草,以此来支付房租。


别人隐居,至少要置一间独立的房子,也许还是什么别墅,伯格却不。他就像讨厌城市一样讨厌墙,墙隔绝了人跟人的关系。他的房子造在村口,别人一进村,一踏上弯弯的小道就能看见他。伯格夫妇带着孩子,跟邻居几乎是混居的,虽然他不曾重复马克思著作里的什么阶级话语,但他的行动却是与无产者打成一片。


约翰·伯格隐居的昆西小镇


伯格家最大的特点是没有厕所。每年五月,冬天的积雪已彻底消融,而夏蝇尚未成群蜂拥而至,趁着这段间歇,伯格拿起铁锹,有时则推着自己的独轮车,来到宽大的后院里走一圈。他要铲屎,不是动物的屎,是他自己、他的妻子和孩子以及来访的客人的屎,已经积累整整一年了。他写了一篇重口味的(用英文词汇叫scatological——“嗜粪的”)的散文记述自己的铲屎体验。


在现代卫生的世界里,”他说,“清洁成了一个纯形而上学或者道德化的词汇,而失去了所有‘感觉现实’。”西方知识分子中,尤其有一些人自以为高人一等,觉得精英就该远离吃喝拉撒的俗务,活在绝对体面的环境里。伯格点了一个人的名:米兰·昆德拉——你凭什么两手沾不得一点垃圾,看不起人类的秽物以及翻锄这些秽物的人?


我把手推车向上掀起来,粪便就顺势稀里哗啦地滑下去,难闻的、甜丝丝的恶臭腾起,发出意识形态式的咕哝。”人粪味跟猪圈里的粪味没什么区别,因为人跟猪一样都是杂食动物,但是,伯格说,人粪并没有什么让清教徒怕得要命的罪恶、耻辱的成分,腐烂发酵的大便根本不是对肉身的诅咒。“大便的颜色是灿烂的金色、深棕色或是黑色:那是伦勃朗画的亚历山大大帝帽盔上的颜色。


伯格所分析、鉴赏的都是最好的艺术家作品——伦勃朗、毕加索、塞尚、梵高、高更、库尔贝、克利、罗思科等等,还有一些来自第三世界的诗人、作家、艺术家,例如用法语写作的黑人诗人阿米·塞萨尔。当他的笔下出现一车一车粪便,我们再把文字里的画面还原为真实场景,还真不容易接受。伯格想通过他接触屎的经验表明,他看重“感觉的现实”,至少把它放在与智性现实同等的位置上:耙大粪是种需要,让他对身体及其运转这一巨大的现实保持新鲜的认知。


与真实经验的接触是他所要的,空调、暖气片、墙、门乃至水电煤气公司,就连一副橡胶手套都是人和排泄物之间应该移除的障碍。身体要感觉,就像大脑要思考一样,应该是面向对象的直接作用,不需要任何介质的参与。这跟西班牙诗人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卡的“深歌”概念异曲同工:去捕捉上至丛林山河、下到屎尿便溺的自然音响。伯格是在视觉的世界里展开他的批评,他赞美那些同地方及其当地人保持密切接触的艺术家,比如普罗旺斯山区里的塞尚,当艺术家(包括伯格本人)不得不选择一个地方生活时,他们设法将这个地方从实有提升到存在的层面上,让它既是世界的中心,又是流放的地点,可以经由它离开和归来,并随时深入到事物的核心。


铲屎,铲自己的屎,这种极端化的经验没在伯格风格鲜明的批评论著中出现过,但是我们可以从伯格的一些画评中看到,他的“观看之道”讲求的是一种怎样的“深入”:画是平面的,但伟大的画作里蕴含着三维世界里发生的真实,所以他总说,艺术家负有在一个伪品泛滥的环境里保护真正有价值的东西的责任。对委拉斯开兹的名画《伊索》,伯格说画面中的伊索“有一种傲慢,一种停下来思索的样子”,然后又迅速说“不”:


不,他并不傲慢。但他并不欣快地忍受傻瓜的折磨。画中的伊索不意味着别的什么,仅仅意味着他本人的所感、所见。他什么都不占有,什么都不建立,既无权威也无保护。倘若你在他的肩头哭泣,你就是在他人生的肩头哭泣。如果你轻抚他的身体,它就会想起它所知的童年的温柔。


委拉斯开兹的《伊索》


他的语言很细腻,很美,但也很辛辣,难译也难以模仿;伯格对资本主义社会的马克思主义式的蔑视,同他对凡人和平凡事物的温存体认混合在了一起,他帮助观者在理解艺术家的用意时候扩升自己的感受力。在议论毕加索的《裸女与音乐家》时,他说“似乎床上女人的性与曼陀林的音乐已然丧失了它们的轰鸣……”谈到《哭泣的女人》,说“这个女人脸上所发生的就像一种阉割。”伯格不搞低水平的抒情,不作泛泛的同情和抚慰,相反,他会精心选择最能刺痛人的词汇,下有张力的断语,还为视觉作品添上气味和声效。


伯格直到八十多岁仍然在干农活、铲屎。他喜欢骑着越野摩托在山岭上狂飙——虽然隐居却并不安于恬淡,他内心极其渴望触碰生与死之间的细线。在《我们在此相遇》一书中,伯格就写了很多个关于死和死者的故事,他通过对死的认知,将日常生活转化成了史诗与希腊悲剧。“我似乎就像一个古希腊人,”他说,“我多数时候都在写死者和死亡。果如是,我只能补充说明一点,即只有带着紧迫感才能写成,而这种紧迫感,惟有生活才能给予。”


【作者简介】 

云也退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独立记者,书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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