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前记:在网上看到黄升民教授的一组文章,写得真好。文章呈现了一代学人的生活与奋斗的故事。如果说,现代社会是流动的,那么我们每一个人都是飘于其中的一粒微尘,有些人可能就这么一生飘着,有些人则因缘际遇落到世间的某一个角落,然后在里稳定下来,寻找生活的意义,另一些人可能再一次随风飘去。所以,我将这组文章收集在一起,取了一个总标题就叫《飘》系列吧。文章来自网上,未经作者授权,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三十五岁的工作证
九零年底回到北京,果然是没有鲜花,也没有红地毯。关于当时的情形,“高级漂”有描述,贴上给大家看看。
高级飘一、从零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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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底踏入故乡的土地,就下定决心,以前的一切一风吹,所有从头开始。回国的时候,我把几年的劳动所得分成两份,一份留在东京,一份拿回中国。我的朋友中村给我一个类似口罩的东西,说,回北京路途遥远,用这个放钱,不会怕别人抢了。我真的把钱全部放进去,藏在胸口。
从香港经深圳到广州。在说到坐飞机还是坐火车回北京的时候,我和老婆不约而同地说,火车,因为飞机贵,还是火车硬卧便宜。我还是把钱放在胸口,老婆一路上不时拍拍我的胸口,看钱在还是不在,我说,你这不是告诉那些小偷,说钱就在我的胸口上吗?
(拍于广州去北京的火车,那个时候的照片,总是有点迷茫)
到达北京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钱全部存进银行。老婆说,怎么不留出一点呢?我说,既然说从零出发,那就实实在在地靠两手挣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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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初回到北京,第一件事情就是到教育部留学生管理处,取到所谓留学归来的表格,凭这个表格到公安部办理入籍手续,再又到出国前的派出所办理户口注销手续,同时办理再入籍手续。最后,到位于劳动人民文化宫的北京市人才交流中心,领取自己的档案。在人才中心,一个老头递给我厚厚的牛皮纸信封的时候说,按照规定,档案是不能交给本人的,你现在是最自由的时候了。为什么?因为你拿着自己的档案,想到哪就去那,自由啦。我那天拿着自己的档案袋,走出劳动人民文化宫,走上长安街,心里觉得怪怪的,漂泊几年,看来又要回到体制内了。当天我把档案交给曹老师,让她代劳。
听从曹老师的吩咐,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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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底到广院报到,到了算你参加革命的时间,可以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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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算起呀,曹老师这样说。当时回到广院,没有什么安家费,也没有什么鼓励性工资,第一次拿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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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份,钱拿在手上,感觉就那么一点,真有点不可思议。头一次坐班车回家,遇到了大学同学周靖坡,他说,你回来干什么。我说,当解放军呀,让你们解放解放。解放什么,我也搞不清了。
靠两个人的工资置办东西,很快就没了。那个时候,我住在八角村,大学同学又是电视台的同事魏斌住在古城,我对老婆说,还剩下五十元,这个春节干脆就到老魏家蹭饭吧,可以省点。
我同老魏打了一个招呼,准备当天晚饭就去。下午,我到八角北里的百货店买两瓶葡萄酒,没想到刚刚把一瓶酒放进塑料袋,塑料袋就破了,酒也掉到地上。我只好带着一瓶葡萄酒去老魏那里蹭饭。
年三十晚,老婆值班,等到春晚结束我就骑车去接,她兴奋地说,有钱了,今天有了加班费。多少?五十元!
在北京过为数不多的年三十,这次印象最为美好。
高级飘二、八角北里
回国落地第一个居所就是八宝山西向的八角村,准确地说,是八角北里。出八角村地铁站,顺西北方向行走,经过一条从未见过火车走的铁路,向西,沿石景山游乐场围场走几百米,到正门方向就是我所在的八角村北里。
六楼,一居,农民工马马虎虎盖成的小楼。我第一次踏入这个居室的时候,显得有点沮丧,这么小,这么粗糙,咳。老婆说,有就不错了,这是第一个咱们居所,正经的楼房呢,得来不易呀。我回国得书箱一个没有拆,全部堆在阳台,我想,好歹也是叫做“学成归国”,大学答应给房子,那就可以改善居住环境了。
其实,错了。第一次回到广院,虽然身穿战斗服-西服领带齐齐整整出发,但被人事处一问话,就感到全错了。我从人事处拿到一张登记表,表头有“成份”二字,我说,怎么现在还要填成份吗?这已经是一九九○年底了。人事处一位女同志抬头看了我一会儿,说,中国就是中国嘛,成分一直都有呀,你就填吧。填什么?文革时代有干部、工人、农民和地富反坏右,而干部当中也有“革干”和“干部”之分,其间微妙的差别在于有没有问题。我本想填“革干”,但是,觉得很别扭,于是,就填了“干部”两字。那张聘用协议,全部都是乙方对甲方的承诺,如五年内不得离开大学,违约罚款五千等等,我说,那甲方的责任呢,对方答曰,不知道。我很无奈地签了,对方也签了,姓王名温凤。
刚刚回国,顾不上折腾房子的事,东西不拆就不拆吧,两个人还行。不过,同学朋友来访,房子的问题就暴露出来了。有一回,香港堂皇广告的骥仔(黄伟冀)和亚西(香港美眉,被称之为文工团)来了,住在家里,有天美眉亚西早晨上厕所,忽然大声叫唤,一问,是洗脸盆掉下来了,靠在她身上,几乎把她压倒。还有一次,日本同学三桥来了,说要在我家洗一个热水澡,刚刚打上肥皂,水停了,光着身子坐在马桶上等了两个小时,结果得了重感冒。房子小,质量差,还严重影响国际形象,这逐渐成了我的心病,所以,我决心跑跑学校,彻底解决房子问题。
高级漂三、教师职称
跑房子之前,我先为自己弄职称。
我上班不久,曹老师郑重其事告诉我,经校党委研究,决定给我助教职称。我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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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工作,留学之前在电视台又干了四年,已经是编辑职称,相当于讲师,怎么学成回来职称还倒退呢?我很生气,对曹老师说,麻烦您告诉党委会,我坚决不接受这个职称,也不要这份工资,算是回国义务劳动好了。按照过去的脾气,我受到如此屈辱,肯定会拂袖而去,但是,经过海外的游学,我长智慧了,很多事情,其实都是可以讨价还价的,关键是那个时候,我既无袖可拂也无地可去。我找到一份人民日报海外版,上面的招聘广告表明博士硕士学成归来参加工作的职称,我给曹老师看了,曹老师说好,她可以给党委上会议论议论。一个星期后曹老师转告我,上会的结果是党委会改变决定了,给我讲师级工资待遇,至于职称,可以模糊一下,等到一年后自动转为讲师。
一月中旬我拿到广院发给我的第一个工作证,打开一看,标示就是“教师”身份,这算是哪门子职称呢?我这种身份模糊的时候有过多次,最严重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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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大学突然要我带研究生,可是,当时我的职称还是讲师,评副教授要到秋天,等公布就到年底了。于是,就挂在曹老师那儿招。严格地说,何海明、张树庭当时不是我的研究生,是曹老师的研究生,后来,过继给我了。这两位黄门一号,现在说起来还有点情绪。
有了这个回合,我明白了,以前所学校所答应的事情,其实很多都是空头支票,每件事情落实起来都是非常困难。如果每件事情都较真,那只好跳楼了。这些挫折给我一个锻炼,遇到问题,千万冷静,等一等,坚持一下,总会雨过天晴的。
职称如此,房子也该如此吧。(明天讲房子故事)
明天硕博毕业大典。走出校门第一个告诫是,你们所去,从来就没有鲜花,也不会有红地毯。许多的烦恼,随你的预期落差而发生,每到这个时候,不妨背诵一下古训:
用之则行,舍之则藏。
高级漂四、跑房子
房子的事情非常复杂。
首先,房子绝不是学系所能解决的问题,要到学院申请,我向学院申请的报告往往石沉大海无消息。房子的事情一直没有下落,我有点着急了,有天就跑到常铮征院长那里,正好遇到他要出门,被我堵住了,你们答应好的房子呢?这个这个,他支支吾吾急着挣脱我。后来得知,那个时候他正好在闹肚子,急着要上厕所,被我一拦,几乎拉在裤子里了。有人告诉我,管房子的院长不是常铮征,是王纪言,于是,我又去找王纪言。他很热情,张口就说,房子学院没有,可以设计一个局,向电视台要。具体操作就是我拿着一张学院开的房条,交给我老婆所在的电视台,说广院给我分房子了,凭着这个条子和电视台换房。电视台发现这个房子不存在他们能给吗?打个时间差嘛,王纪言边说边龙飞凤舞给我写了一张条,内容大概是说给黄某六号楼二层几零几房间,注明筒子楼单间。我高高兴兴把条子拿到电视台,递给房产科,房产科的人一看,呵呵怪笑,说,王纪言又来耍花招了,那是个水房,他已经分给好几个人了,这种把戏蒙得住谁呀!我闹得个面红耳赤落荒而逃。
换房计划落空了,迂回不行只能强攻。有朋友出主意,说拉关系送礼最有效。有天正好给谭稀松介绍的东北企业做完豆粉的创意,拿着几包豆粉要回家,突然接到老婆的电话,说马上到台后塔楼,拜访房产科的张科长,说说房子的事情。我马上去了,第一次登上电视台后面那个塔楼,从十四层看北京,一片灯海,我对老婆说,住在城里的高楼,和八角村的感觉就是不一样啊。老婆拼命点头。见房产科长,我刚说几句,老婆就掉眼泪了,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八角北里离地铁十多分钟路,途中的石景山游乐场白天游人如织,入夜冷冷清清,“我一个人不敢走,好几次被人追上楼了”,我第一次知道老婆还有这样的经历,难怪她要我天天接站,听得我眼圈也红了。说着话,我匆匆忙忙把两袋豆粉放在桌子底下,算是送礼,临出门,豆粉又被推回来,说是不用。后来我跟朋友说起这事,大家都笑翻了,房子值多少钱,豆粉值多少钱,你有没有搞错呀。
看来房子没希望了,我也不折腾了,只好下定决心靠自己双手挣钱养家糊口,我想,以前的苦日子都熬过来了,好日子还会远吗?关键是心中要有伟大理想。每到礼拜天,和老婆到八角中里市场买菜做饭,路经新盖的塔楼,必然仰头欣赏,指指点点,呵呵,好大的房子呀,老婆。对呀,咱们弄个两居,一卧室一书房,好不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