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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过年,尤其是辈分高的、年长的,我们要一家家地串。还没进屋,就在天井里高声喊“拜年了!”进了门,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老人们连谦让的机会也没有。
1977年冬天,东营的天刚刚冷,妈妈便不断地往集上跑,但多是空手而归。三番五次之后,妈妈终于从集上扯回给我们做衣服的“蓝斜纹”。兄弟几个围着妈妈,一边争着看,一边不停地问:“有我的吗?”
“有,都有。”
“做几个口袋的?”
“几个都行。”
“明口袋,还是暗口袋?”
“愿意要啥样的,咱就做啥样的。”妈妈不厌其烦地一一回答。
憧憬是甜蜜的,但等待却是一种煎熬。啥时候能穿上新衣裳?我们兄弟几个不断地琢磨。自从买回“蓝斜纹”,妈妈就忙碌不停,白天上坡干活,晚上扒下我们的衣服摊在“蓝斜纹”上,用磨尖的粉笔描样子,一边描一边自言自语:“多一指?还是多两指?”
妈妈的手向外斜着,画出的白线离衣服足有三指多,“大一点,能多穿一年。”妈妈像是在给自己一个解释。
前襟铰好了,后片铰好了,袖子也铰好了。妈妈在碎布片上剜出领子和口袋,找一根长一点的布条,一卷一卷地扎好。
小时候的年,就是从妈妈手中针线游走的那一刻开始的。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每晚在油灯下,边写作业边看着妈妈一针一线地缝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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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看着妈妈脸贴着针,针贴着豆粒大的油灯,真的是“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不知过了多少个这样的夜晚,等妈妈的眼熬红了,脸熏黑了,手不知被扎过多少次,终于在一天晚饭后,她让我们脱下旧衣服,试试新衣服,我们争先恐后地抢着往自己身上穿。
“慢着点,别挣开了缝子!”妈妈一边喊,一边逐一整理我们的衣服,绾绾领子,拽拽袖子,满意地审视着自己的劳动成果。
兄弟仨兴奋地把到手插在口袋里,学着京剧老生,踱着方步,一拽一拽地在屋里转,仿佛明天就要过年了。
可就在我们意犹未尽之时,妈妈说:“脱下来吧!过年再穿。”我们这才极不情愿地脱下新衣,看着妈妈把它们叠得方方正正,一件件放进箱子里。
真正的年是从腊月二十三的小年开始的。二十三是城里西关大集,大人孩子早早吃了饭,就成群结队往大集上赶。
集上的人摩肩接踵,集上的货琳琅满目。卖鱼的、卖肉的、卖菜的、卖布的、卖百货的占据着道路两边的位置,叫卖声此起彼伏。
最热闹的是鞭炮市。在“不响不要钱”的吆喝声中,一串串点燃的鞭炮被抛入半空中,“噼里啪啦”地招呼着过往的大人和孩子。
看着五颜六色鞭炮,孩子们的脚下生了根,任凭大人怎么拖拽与呵斥,一步也不肯挪了。大人被缠得没有办法,只好从一层层的衣服里摸出一张皱钞票,嘴上还不停地与小贩讨价还价。付了钱,搭上一句:“再送一支。”
“赔本了,送不着了!”小贩双手护住鞭炮,像怕被人抢了去。没有油水可赚,大人便牵了孩子往前走,边走边说:“你这个要钱鬼!”孩子却什么也有没听到,只顾着欣赏手中的几挂鞭炮,嘴巴都快咧到后脑勺了。
集市上,人们一份儿一份儿地问价钱,不时挑着物件的毛病,比量来,比量去,手中的钱始终攥得紧紧的。大集转了几遍,已是晌午,许多人还是两手空空。日头又向西斜了一竿子,小贩们就更加起劲地吆喝:“便宜了,快来买呀!”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
“买了年货,好回家辞灶!”
两手空空的人最终咬咬牙,买了。可手中提着东西,又不时盘算:“二十八的集,会便宜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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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时,已是日头西斜,错过的晌午饭也顾不得吃,一家人便忙着包饺子。
太阳没落,心急的孩子就开始点爆竹,左邻右舍的鞭炮声,陆陆续续地响成了一片。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浓浓的火药与纸片燃烧的气味,年味也就有了。
一只只饺子像生气的河豚,在热气腾腾的大锅里翻滚着。第一碗舀出来做供样儿,是孝敬各路神仙的,谁也动不得;第二碗是给老人的;之后便没有什么讲究,孩子们停了说笑,甩开腮帮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小年的饺子,家家不同:殷实的人家,白面猪肉;一般的人家,白面素馅;日子过得紧巴的,一顿杂面饺子也算是过小年。
待我们的肚子鼓起来,嘴里哈着气,额头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妈妈不失时机的,变戏法般从身后拿出一个小纸包。
“啥?”
“猜!”
“猜不着。”
妈妈不再吊我们的胃口了,一层层揭开了纸。
“糖瓜!”我们一声惊呼,眼睛里放出光来。妈妈分糖瓜,一人一块,“这糖瓜是给灶王爷吃的,粘住他的嘴,到玉皇大帝那,光说好话不说坏话。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
开始,我们一点点地舔,到最后实在拿不住了,才舍得放到嘴里慢慢嚼。糖瓜很甜也很黏,把牙都粘到一起了。我一边吃一边想:“灶王爷的嘴巴粘住了,坏话说不出来,好话怎么能说出来呢?”
这个问题,我至今也没想明白。
过了小年,就真的开始过年了。
家里的一切事情都是在为过大年做准备,一切都遵循着“廿三祭灶,廿四扫房,廿五做豆腐,廿六杀肥猪,廿七宰鸡,廿八蒸年糕,廿九白面发,三十贴对联,大年初一拜大年。”的老话,按部就班进行着。
在此其间,我们这群孩子们就一直围在大人身边,上蹿下跳,跑前跑后,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但真正目的,就是为了讨一口好吃的。
二十九的晚饭后,妈妈开始揉面蒸馒头,一年中也只有这个时候,我们才有上手的机会。
妈妈极为大方地给我们一人一个面剂子。我捽下一半,学着妈妈的样子在面板上用力的揉搓,先把面团捋成水滴形,用剪刀一排排地剪出三角形的刺,再找两粒绿豆,按在面团前部,一只活灵活现的小刺猬,就静静伏在面板上了。
另一半面剂子,我搓成长条,两头向里盘,压住面条。在每个面条头上各按上两粒绿豆,“圣虫”就做成了(“圣”通 “剩”、“升”之音,寓意来年粮食有剩余,日子步步高升)。
再想要个面团做点其他的,妈妈是断然不会允许了。等馒头一个个整齐地装在十印锅里,刺猬和圣虫也一并进了去,妈妈便盖上黑黢黢的蓜子,开始往灶里添柴禾。
小屋里的烟慢慢多起来,围着小油灯一缕缕的向上升腾,最后融在漆黑的房顶中。我们坐在暖暖的炕沿儿上,不安分的用脚后跟儿有节奏地敲打炕沿,盼望着蓜子上快点冒出热气。
渐渐地,敲击炕沿儿的声音小了,节奏乱了。妈妈催我们睡觉去,我们用力睁开眼睛,急急地说:“我不打盹!”说着便正襟危坐起来。
妈妈停了火,站起来捶捶腰,我们急急地问:“中了吗?”
“中了。”
“快掀锅吧!”
“稍跌一跌。”
在我们企盼,甚至略带乞求的眼神中,妈妈弯腰掀起了湿沉的蓜子。一股热气“腾”地填满了整个房子,妈妈不见了,我们不见了,只有那油灯的小火苗在热浪中左右摇摆。
馒头甜甜的麦香直往人鼻孔里钻,等热气散了,灯光仿佛亮了些,照在大黑铁锅里的馒头上,白晃晃的,闪人眼。白白胖胖的馒头一个紧挨着一个,静静卧着的圣虫也似乎似乎大了几岁,那两只小刺猬满身的刺都挓挲开,小眼睛闪着绿光,就要动起来。
妈妈用大碗盛些凉水,把手蘸一蘸,小心翼翼的从锅里拾馒头,然后一个个整齐地放在面板上凉凉。刺猬不再那么烫手了,妈妈便递给我们,我们小心地把玩着,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案板上的那些馒头。
妈妈会意的一笑,拿起一个有嘎渣儿的不太俊俏的馒头,一掰两半放在我们的手里。
“快吃吧,小馋猫!”她又解释说:“这些好的,要留着待客。”
馒头拿在手里,我们先吃皮,再吃瓤,最后吃嘎渣儿。馒头绵软弹牙,嘎渣儿浓香焦脆。我们小口小口地吃,一层一层揭着吃,慢慢地嚼,慢慢地咽。
最后,在妈妈“天不早了”的催促中,我们搂着小刺猬,睡了。
年三十早上,我还沉浸在吃馒头的梦里,早饭却只有杂面卷子和地瓜汤。一家人匆匆吃完,便马不停蹄地忙活起来。
妈妈拉炉子,爸爸扎上包袱皮,我们有的拉风匣,有的裹面,有的端盘子拿笊篱,帮大人准备炸带鱼、炸藕合、炸扁豆。
炸出的食物黄灿灿的,放在一张粉皮儿上控油。每每炸出一样,妈妈就给每人分一点品尝,我总是忘了手中的活计,小心翼翼地吃着,用力把下嘴唇向上兜着,生怕掉一丁点在地上。
不一会夫,该炸的都炸完了,爸爸把粉皮儿上的鱼和藕合倒进盆里,然后把沾满油的粉皮儿放进油锅,“刺啦”一声,粉皮儿变得又白又厚。
捞出来,把油控干,再往盆里轻轻一放,粉皮儿立马四分五裂。大家围着盆子,拿起一块放在嘴里轻轻一咬,伴随着清脆的“咔嚓”声,带鱼、莲藕、扁豆的香味就在口中弥散开来。
一切收拾妥当,爸爸便在小饭桌上开始裁红纸、写对联。
我们压纸的压纸、研墨的研墨,随着爸爸的笔画,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不认识就猜,猜不出的就问。写好的对联摆在地上、桌子上、炕沿儿上晾干,到处都大红色。
中午的菜是用油渣炖的,放了白菜、粉条,还有冻豆腐,满满一大锅“咕嘟咕嘟”冒热气。吃饭前,妈妈说:“放圣虫啦!”
于是弟兄几个掀起盛粮食的瓮盖,妈妈拿着蒸好的圣虫埋到粮食里,一边埋一边虔诚的祈愿:“圣虫保佑,粮食越吃越多!圣虫保佑,天天都吃白馒头!”
一家人匆匆的吃饭,村东头陆陆续续传来鞭炮声,已经有些人家开始上坟祭祖了。
“快去吧!去晚了出懒汉!”奶奶催说。于是在爸爸的带领下,我们提包袱的,端圈盘的,拿酒拿鞭炮的,从家中一涌而出。
大街上已是人来人往,有往坟地走的,也有上完坟回家的,时不时的相互打招呼。坟地里挤满了人,大家纷纷跪在自家的坟前烧纸,由年长的人向祖先汇报家里一年的情况:“有吃有喝,吃不愁穿不愁,放宽心。就过年了,来给你送钱,使劲花!”
汇报完了,纸也快熄灭了,各种供样儿放一点,浇上酒,便开始放鞭炮。在鞭炮声中,在烟熏火燎中,在大人孩子的说笑中,平日坟地里恐怖的氛围荡然无存。
如有大家主请影,那就更热闹了。在村子边立起祖宗的牌位,方桌上摆着猪头、整鸡、鲜鱼和各色的时令果蔬,点起三柱高香。在族长的带领下,从耄耋老人到蹒跚学步的孩子,同祖同宗的男性一起行三叩九拜的大礼,请老爷老嬷回家过年。行完大礼,便敲鼓打锣、燃放鞭炮,比娶媳妇还要排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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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完坟回到家里,妈妈已经开始剁馅,准备包饺子了。
在爸爸的招呼下,门里门外的大扫除也开始了。把院子里的杂七杂八、破破烂烂的东西归置归置,能摆的摆好,能藏的藏好,那些确实找不到一点用处的,便扔到小推车里,连带着扫出的碎纸、树叶和柴禾,一起推到村北的公路沟里。
家门前的大街上,像换了一片新天地,原本熟悉的院子和街道,这时似乎都变得有些陌生。到处干干净净,各家都在打浆子贴对联,一片红火。
懒汉们上坟的鞭炮声还没点燃,有的人家年三十吃饺子前的爆竹声已经响起。
天刚刚擦黑,爸爸点起嘎斯石灯,黑黢黢的小屋里一下子亮如白昼。天不早了,村南边的天上一闪一闪的亮着,县城里的鞭炮声一阵阵传来。一群半大小子、姑娘挤进我家,急头白脸的非要我爸爸拉呱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