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罗斯科痛恨于被强行归入某种材料提供者的角色——不管是为了投资信托,还是为了美学实验。我已经听说过一些关于他自杀的解释——他的身体不好,或者他最后六个月失去了创作力,或者艺术界将兴趣转移到更年轻的下一代而将他抛弃了。可能在其中存在某些原因,我不知道。我的直觉告诉我,至少有一个原因是他长期以来的愤怒,一种合理的愤怒:当一个人感觉自己应当命定去画神庙,却发现自己的作品只能被当做交易的商品。
在 1959 年的春季,本文作者约翰·赫特·费舍尔( John Hurt Fischer )在一次去欧洲的旅行途中遇到了罗斯科。在途中,他将罗斯科的谈话内容都做了笔记。直到 1970 年才发表出来。
1959 年春天,罗斯科已经非常知名,却仍旧贫困。那年,他接到有生以来最大的一笔订单——一组壁画——每天工作五到九个小时,八个月以来他从未停歇,疲惫不堪。然而,他并不满意自己正在创作的作品。六月份的时候,他暂且搁置了画笔,决定去风景胜地散散心。于是,他携妻子、八岁的女儿,随旅行团乘美国“宪法号”铁甲舰奔赴那不勒斯。
轮船驶出纽约的第一晚上,他用过晚餐后,一个人在旅行团酒吧游荡,想找个人说话。
后来我才知道,对他来说交谈是必需品,就像呼吸一样。当时,只有我还在酒吧。其余的人都跑到船顶的露台透风去了,他们正依傍着船侧的栏杆,相谈甚欢。我曾有过一次时间甚久的经验,此后便总是避开。
透过厚厚的镜片,罗斯科将酒吧环顾了一遍。接着,他以一种独特的、笨拙的步伐,缓缓地朝我走来。他介绍了自己,之后就开始了我们之间断断续续的、不太频繁的交流——直到上周二他自杀,我们的交流才终止。我与他最后一次见面和他死去的日子,相隔了七年。期间,我常想,我们随时可以彼此碰面,而那些曾经断掉的话题,他也会随时捡起,继续讨论。所以,听闻他去世的消息,我愕然,怅然若失,仿佛听一个故事,于最关键处被打断,再也无法完结。
当时,我们在船上的酒吧偶遇。最初的几分钟里,罗斯科小心翼翼地试探我是否对艺术界的事情有所耳闻。随后,他确定我完全置身事外——那些流行的艺术家、评论家、画商、美术馆策展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他便松了一口气,自由而随意地向我畅谈他的作品。后来,他告诉我他从未这样放松过。假如我和艺术界的行家有哪怕一丁点儿联系,他都不会如此。因为他不相信那种人。
我也从未见过像他那样的人。所以,午夜过后很久,我才返回我的头等客舱,把他所讲的东西都写了下来——正如随后的任何一次交谈,我都有记录。现在,我把其中的一些誊写出来,希望能给当代艺术的历史提供一些有用的注脚。
罗斯科曾接受位于西格拉姆大厦里一所极为昂贵的餐厅的委托,托他为餐厅的墙壁创作一组大型壁画。他第一次提到这件事的时候,说道:“纽约最阔绰的杂种们常去那儿吃饭、炫耀。”
“我再也不会忍受如此的工作了,”他说,“绘画不该放在公共场所被展示。这个工作真的极具挑战性,我接受是因为我怀着绝对恶毒的意图——那些婊子养的杂种常去那儿进餐,我要画的东西一定能捣毁他们的胃口。到时,假如餐厅拒绝把我的画悬挂在那面墙上,就是对我最高的礼遇。不过,他们不会那样做。现在的人们可以忍受任何事情。”
为了达到他想要的一种压抑的、暴虐的、沉重的效果,他正在用一种“黯哑的色调,比我之前用过的任何色调都更加黯淡”。
“画了一段时间之后,”他说,“才发现无意识中,我受到了米开朗基罗的那面墙的影响。他那面墙在佛罗伦萨美第奇家族图书馆里面的一个楼梯间里。他画出了我后来才理解的一种感觉——让观众产生一种幻觉,他们感觉自己被困在一个房间里,所有的门窗都用砖堵死了。唯一能做的事情是不停用头去撞墙。”
“到现在为止,为了西格拉姆的工作,我画了三组画。第一组出来后感觉不对头,随后就把它们分成单幅卖掉了。进行第二组的时候,我抓住了基本的想法,但每当我独自一人面对那些画时,就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修改。我想,我是怕它太过鲜明。我意识到自己的偏差后,又重新开始,这一次我试着紧紧抓牢最初始的想法——那个恶毒的念头一直在心中盘旋,从未间断过。它成了强烈激发我的动力,不停催促着我。我想这次旅行过后,等回到家,我很快就能完成这组壁画。”
结果他并没有完成那组壁画,它们也没有出现在他无比鄙视的那所餐厅的墙面上。
他尖锐猛烈的言辞很难被当真,因为罗斯科看上去和恶毒毫不沾边。当时,他正津津有味地啜饮一杯混有苏打水的威士忌。他的脸饱满而发亮,有一副男人该有的圆浑的体格。他喝酒的时候,满怀愉悦,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很轻快。无论在哪里,我从未见过他发出一丁点儿愤怒的信号,那时没有,后来也没有。他对玛尔——他的妻子,还有凯蒂——他的女儿,他对她们的感情令人动容。他对待朋友,在我认识的人里,几乎没有人比他更友善,更替别人着想。然而,据我所知,他的内心深处确实滋生有根深蒂固的愤怒,包裹在一个很细微、很固执的壳里。他的愤怒不针对任何具体的人和事,而是针对世界普遍性的悲惨境遇,以及将这种悲惨施加给艺术家的厄运。
他的愤怒是在一段很长的时间里逐渐滋生出来的。他还是一个小男孩的时候,就从波兰移居到了俄勒冈。他的父亲是一名药剂师。罗斯科十岁那年,他们从俄罗斯搬走了。年少时的罗斯科从未宽恕过他动荡不安的移居生活,在一片新的土地上,他完全没有家的感觉。尽管罗斯科很少讲到他的父母,但从我搜集到的资料来看,他们与很多当时的俄罗斯移民一样,是政治激进主义者。无论如何,罗斯科曾说:“在我能够全面理解政治到底牵连着什么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
“我读小学的时候,”他说,“我听爱玛·戈德曼的课,还听来自世界产业工人组织( IWW )的演说家的讲座,他们几乎知道那些天发生在西海岸的所有事情。他们天真的、孩子般的看法令我着魔。后来,大概在二十岁的某个阶段里,我对进步和改革彻底失去了信心。我所有的朋友也是。也许是因为库利奇和胡佛时代( Coolidge and Hoover era ),一切都看上去都像冻僵了一般毫无希望,我们就陷入了幻灭。但我仍然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这还用问吗?”
八天的旅途中,我试探性地评论了几次时政,就被罗斯科认定为艾德莱·史蒂文森的狗腿子和传声筒。罗斯科丝毫没有掩藏他的厌恶。慢慢地,一个神父加入了我们,约瑟芬·莫迪神父。基本上每个晚上他也会躲进酒吧里。罗斯科直接宣称,正规的宗教令他厌烦。这样,谈话总是很快就转移到他的艺术世界,围绕着他的敌人蔓延开来。
下面就是关于罗斯科的一些评论:
“我憎恶、怀疑所有的艺术史学家、艺术史专家、艺术评论家。他们是一群寄生虫,以艺术的躯体为食。他们的工作不仅毫无用处,更是误导。他们不会说任何值得听的话,只会谈论令人着迷的私事绯闻。”
他尤为憎恨两个人:艾米丽·格瑙尔和哈罗德·罗森伯格。
艾米丽·格瑙尔在《纽约先驱论坛报》 写了一篇评论,认为罗斯科的绘画的本质是“装饰性”,这是对他最终极的羞辱。哈罗德·罗森伯格则傲慢自大。
“哈罗德·罗森伯格,”罗斯科说道,“总是强迫自己阐释那些他并不能理解,也无法被阐释之物。一幅画不需要任何人去阐释它到底在表达什么。最好的状况是绘画自己为自己说话,一个评论家企图附加给绘画某种看法,是一种傲慢的冒犯。”
我想罗斯科也许恰好读到了 3 月 28 日哈罗德·罗森伯格发表在《纽约客》的评论。他悲哀地将罗斯科的绘画阐释为一个核心事件。
对于艺术评论家,罗斯科憎恶地说:“整个程序的运转都是为了艺术的普及化——大学、广告、博物馆,还有 57 大街的销售员。”
“一群人观看一幅画是一种亵渎,我相信一幅画只能单独和一个不同寻常的人直接交流,那个人恰好和那幅画、画家处于一个频道。”
出于这个原因,他基本上不会参加群展。(我猜测,这也是因为他不愿意和那些他看不上的艺术家集体展出作品。)尽管现代艺术博物馆一直在他谴责的名单里,但他还是在考虑博物馆为他举办个展的计划。
“我必须解释清楚这件事,”他说,“他们需要我,但是我不需要他们。这个展览会给他们带去尊严,但是不会带给我。”
为什么他要如此挖苦现代艺术博物馆?“它没有信念和勇气。它不能确定哪些画是好的,哪些画是不好的。为了保险起见,每个艺术家的作品,它都会买一些。”
然而,1961 年在现代艺术博物馆为他举办的特邀个展上,他并未表现出一丝不快。因为他在所有的社交场合里,都是羞于表达的。并且,自从他到了每画必展的阶段,他就陷入恐惧和痛苦的暗夜里了。后来,客人们接踵而至为他道贺,对他的绘画表示虔敬的赞美和钦佩。他就松了一口气,并且亲切和蔼地和每一个人交谈,即便是策展人和评论家。他和别人一样有着自尊心,尤其当他面对致敬的时候,没有什么不同。
那次旅途中罗斯科对自己绘画的态度,和后来我们通信中的态度,会偶然出现一些令我错愕的矛盾之处。他坚持认为一幅画应当只能被放在他家里,在那个私密空间里,被一个真正能欣赏它的“不同寻常的个人”细细品味。后来,至少在他变得很知名的那个时期,他的画都那么巨大、昂贵,所以只能在博物馆展出,除非他的家拥有昂贵的展览空间。作为一个无政府主义者,他不支持富人,质疑他们的品位,但是他的画必然会落在他们手里。还有,他更多的时候会强调“没有一幅画能够自我评价”。他认为艺术家所创作的所有作品都是持续性进程里的一小部分,只有全部的作品才能被视为一个单独的整体。我认为这种观点暗示博物馆与私人收藏的数量必须相当巨大,必须关注一个艺术家持续不断的展览,收藏他最核心的成系列的作品。其中也许潜伏着一些矛盾之处,但是我们不要介意,任何人都没有权利要求一个艺术家必须始终如一。
有一次,我向他提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他认为他的绘画值多少钱?
“我的画价可以支撑起我的一切,”他回答说,“十五年前,我必须特别走运才能卖掉一幅画,大约六十美元。现在我的画价是六千美元,甚至更多。明天也许就是六百美元。”
罗斯科像大多数人一样,成长于经济大萧条时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工作的报酬极低。所以,他们对金钱的价值极为敏锐,罗斯科也不例外。1961 年的一天,我和我的妻子受邀去他的公寓共进晚餐,晚餐前我们在他工作室碰面,喝了一点酒。他的工作室位于保利街,曾经是一个健身房,也是基督教青年会的会场,后来他把它改造成了画室。他在里面竖起了一个脚手架,它和西格拉姆大厦里面的餐厅的尺寸完全一致。我们推测那是为了创作那组壁画。那时,他仍然没有创作出令他自己满意的作品,我们拜访他的那天,他并没有进行壁画创作,而是在其他的画布上进行创作。那是一幅典型的晚期作品:一个大约9×14英尺的矩形,被一种坚实的颜色充满。在它之上,漂浮着三个呈互补色的稍小尺寸的矩形。
“这种设计也许看上去很简单,”他说,“但是为了达到一种恰到好处的比例和色彩,我会用很长的时间。所有的因素都必须协调一致。在内心深处,我颇像一个水管维修员。”
那个巨大的脚手架被搁置在一旁,它邻近的角落,很明显是曾经的更衣室,里面堆满了特别巨大的画作,粗略地算一下,大约有八十四幅画。“现在我没有钱让它们进入市场,”他说,“今年我已经支付了巨额的所得税。如果我的画价能够保持稳健,明天我就可能卖得更多一些。”
他补充说,他有一点担心,他的画是否能够长久地保持稳健的价格。他非常清楚,同时也痛恨一个现象:纽约艺术市场的风潮更迭极为迅速。有时,他谈到几乎每一个艺术家、每一所艺术院校,都深陷于一场极度的比拼当中。他认为他自己应当被归于一个群体,其中包括马瑟韦尔、克莱因、斯蒂尔、德库宁,他敬重里面的每一个人。但是他瞧不起康定斯基和本·沙恩,称他们为“廉价的推销员”。
“没有人能够否认,”有一次他说道,“我们这个群体完成了一个使命:摧毁立体主义。现在没有人再画立体主义的绘画了。但是我们没有摧毁毕加索,他仍然具有意义。”
我忍不住问他,他是否考虑过,年轻的艺术家里会有谁最终将推翻罗斯科。他说:“如果我知道的话,我会杀了他。”听上去,就像他真的会那样做。
过了一会儿,他补充说那个毁灭者迟早会来,对此他丝毫没有怀疑过。“如今的国王被弑,就像当初他弑君的方式一样,弗雷泽的《金枝》里就是这样讲的。”
根据罗斯科的描述,他是偶然间变成了一个画家。1923 年他从耶鲁辍学,做过两年的自由艺术,然后就漫无目的地到了纽约,那时他也不清楚自己要做些什么。
“忽然有一天,”他说,“我偶然闯进一间艺术教室,教师是我的一个朋友,他正在讲课。学生们则对着裸体模特画素描。我就决定要用一生去画画了。”
在一段不长的时间里,他曾在纽约艺术学生联合学院参加了马克斯·韦伯( Max Weber )的课程班。后来,他对画裸体模特产生了厌倦,就开始了自己的探索之路。有一些年,他画现实主义绘画,还有一些被后来的评论家称为表现主义和超现实主义倾向的绘画。这些探索道路没能让罗斯科变得有名,也没有让他变得富有。在低潮期,有两年的时间,他的工作是纽约的 WPA 联邦艺术项目( WPA Federal Arts Project )。大约在 1947 年的时候,他发展出一种绘画风格,引起了重量级的评论家和赞助人的注意。佩吉·古根海姆( Peggy Guggenheim )就是其中之一。紧接着,他的绘画特色——矩形块面漂浮于色域——逐渐培养起他的绘画市场。最初是通过贝蒂·帕森斯( Betty Parsons ),后来是西德尼·詹尼斯画廊( Sidney Janis Galleries )。一直到 60 年代早期,他被公认为美国最杰出的六位画家之一。
我的妻子曾经告诉他,他一定是一位神秘主义者。因为在她看来,他的绘画传递给她一种巫术和仪式的感觉,近乎一种宗教性。对此,他否认。
“不是巫术。也许是先知。但是我绝非预言即将来临的困境。我只是将目前的困境画出来。”
在他未完成的西格拉姆的壁画里,我能看到他的所指。在后来的阶段,大量的色块——紫色的、黑色的,还有像凝固的血迹一样的红色——散发出明显的死亡的感觉。虽然他否认过,但还是流露出一股宗教的神秘主义。现代艺术博物馆的彼得·塞兹( Peter Selz )将其描述为“对文明之死的歌颂……它们的主题可能是死亡和古典主义的复活,不是基督教的神话,而是面对死亡,一种现代主义的舞蹈”。
最后,罗斯科很明确地得出了相近的结论。罗斯科决定将那组已经投入了大量心血和情感的壁画,变成一笔好的交易,而不是对那些进行饕餮大餐的富豪表示出厌恶的姿态。甚至它值得被安置在一个比富豪常常光顾的餐厅还要好的环境。在他死前不久,他已经准备把它们挂在一个专门为了那组画而建的地方——休斯敦的一座不举办任何宗教活动的小教堂里——德·梅尼尔( de Menil )家族按照罗斯科的规定和委任所建的教堂。
我只听到过两次,他暗示他的作品可能是他埋藏于内心的宗教冲动的表达。
在 1959 年旅途结束前的几天里,我们两个家庭在那不勒斯及周边参观了多处景点,有时候一起,有时候分开。他参观完庞培古城后,对我说他感觉在他的作品和庞贝神秘之屋里的壁画之间有一种“强烈的亲密关系”——“同样的感觉、同样的阴郁色彩的扩散性”。
我们两个家庭一起进行了一整天的帕埃斯图姆( Paestum )探险。帕埃斯图姆是古希腊殖民地的一处遗址。里面有三处早于雅典时期的神庙废墟。(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帕埃斯图姆被美国军队攻下,作为萨勒诺[ Salerno ]滩头堡的一部分。海神尼普顿[ Neptune ]神庙被强占为总部和通讯中心,位于战场附近的一群小山当中,它没有被德国炮兵部队摧毁,简直是一个奇迹。)
在一个清晨,我们于那不勒斯乘火车朝南部出发。两个意大利的高中男孩,出来过暑假,他们和我的女儿年龄相仿,偶遇熟识,便立刻决定加入我们的旅行。他们说很愿意作为东道主招待我们——尽管双方的见面有些尴尬,他们不会讲英语,我们当中没有人会讲意大利语。我们只有用法语进行群体性的对话,他们并不擅长,而我的大女儿妮可竭尽全力也只是会一点点。
最终我们见到了神庙的废墟,之前我们在指导手册上见过它的图片,它比我们所期待的更加令人敬畏。整个早晨,我们在其间穿梭。罗斯科一脸茫然地对着每一处建筑的细节进行研究,几乎没有说一句话。中午的时候,我在附近的杂货店买了一些面包、奶酪,还有一瓶葡萄酒。在赫拉神庙里的一个阴凉处,我们一起进午餐。妮可几乎没有吃一口,她一直在忙着解释那两个男孩的问题。那个时候,我们是谁?我们在那里做什么?
她对罗斯科说:“我告诉他们,你是一个艺术家。他们问你是不是来画这座神庙的。”“告诉他们,”罗斯科说,“在我不知道这座神庙之前,我一直都在画希腊神庙。”
我猜测罗斯科的死亡和一个事实相关:那些年,艺术家画神庙并不是一件值得鼓励的事情。当然,这只是纯粹的臆测。
在几个世纪里,那是艺术的一个主要的功能。在庞培的神庙,以及后来拜占庭和欧洲的教堂、庙宇里,艺术都和宗教紧密相关。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最杰出的艺术家都致力于向文盲传授《圣经》故事,艺术手法有湿壁画、马赛克绘画、肖像画、雕塑、彩色玻璃——他们所在时代的视觉的教具。教会是艺术家最重要的赞助人。他们的社会角色既明确又安稳,他们的工作是必不可少的,也是尊贵的,实际上,近乎神圣,被视为上帝的工作。
随着印刷机的发明和宗教的衰落,以及最后照相机的出现,这个功能被逐渐消解了。到了 20 世纪,艺术家不再扮演独一无二的角色:图像的创作是为了满足艺术家自身文化的强烈需求,他们自己都能独立地完成。不可避免地,很多人开始将其作品作为一种“本质的装饰性”——社会的装饰品,而不是灵魂的食粮。
最近,艺术家仍被归属为一种更加卑下的角色:被艺术界所开掘的一个构件。艺术界指的是由艺术经纪人、评论家、时髦的收藏家、艺术投机商共同构成的世界。甚至最近,有一个共同的投资机构开始计划投入艺术基金,介入艺术机制。机构管理者很明显对艺术家不感兴趣,他们只关注艺术家的增值潜力。沃霍尔的作品会不会比罗斯科的作品升值更快?
这样的问题会激怒像罗斯科一样的人。像约翰·卡纳迪( John Canaday )那样的评论家的判断同样也会激怒罗斯科。他针对罗斯科在现代艺术博物馆的展览写了一篇文章,他极力强调:“如今,艺术家的工作就是为评论家对美学进程的探索提供材料。尽管这是一种本末倒置的关系,但是仍然具有合理性。毫无疑问,如果某一天其他的艺术形式可以取代绘画,基本满足所有的需求,那么绘画所剩下的功能就更加萎缩了。在这种情况下,评论家自然而然会想在画家中间寻找说得最少的那个,因为那个画家为美学手法留下了更多的空间。”
我相信,罗斯科痛恨于被强行归入某种材料提供者的角色——不管是为了投资信托,还是为了美学实验。我已经听说过一些关于他自杀的解释——他的身体不好,或者他最后六个月失去了创作力,或者艺术界将兴趣转移到更年轻的下一代而将他抛弃了。可能在其中存在某些原因,我不知道。我的直觉告诉我,至少有一个原因是他长期以来的愤怒,一种合理的愤怒:当一个人感觉自己应当命定去画神庙,却发现自己的作品只能被当做交易的商品。
节选自《艺术何为:马克·罗斯科的艺术随笔(1934-1969)》[美]马克·罗斯科 著,[西]米格尔·洛佩兹·莱米罗 整理,艾蕾尔 译,岛子 校。北大培文出品,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来自“阅读培文”微信(pkupenwin)。
附:
罗斯科:我年轻时艺术是一条孤独的路
很多艺术家处于自以为是的幻觉中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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