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刚先生的形象,接近说书先生与讲古老人,其治史不以理论见长,亦无历史学界流行的体系、模式等可言。他的书中,唯一与“论”沾边的大概只有“历史三峡论”。当然在一些人看来,这也谈不上什么历史理论,更像是一种预言,抑或推背图之流。也许正因如此,成就了其巨大传播力。就连《人民日报》的社论,都常言“历史的三峡”,不过它们的三峡,与唐德刚的三峡,方向可能恰恰相反。
何谓历史三峡论?唐德刚自道,他研究历史数十年,对国史之诠释,最爱讲两个说法,一是三大阶段,二是两次转型。在其看来,四千年中国社会,可分作三个阶段:封建、帝制与民治。第一次转型,从封建到帝制,起于公元前四世纪中叶秦国商鞅变法,终于汉武帝与昭帝之间
(公元前86年前后)
,历时二三百年之久,此后约两千年,“百代都行秦政法”
(毛澤東诗)
;第二次转型,从帝制到民治,起于第一次鸦片战争——这往往被视为中国近代史的开端——至今犹在转型途中:
这第二次大转型是被迫的,也是死人如麻,极其痛苦的。这次惊涛骇浪的大转型,笔者试名之曰“历史三峡”。我们要通过这个可怕的三峡,大致也要历时两百年。自道光二十年(1840)开始,我们能在民国一百二十九年(2040)通过三峡,享受点风平浪静的清福,就算是很幸运的了。如果历史出了偏差,政治军事走火入魔,则这条“历史三峡”还会无限期地延长下去。那我民族的苦日子就过不尽了。——不过不论时间长短,“历史三峡”终必有通过之一日。这是个历史的必然。到那时“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我们在喝采声中,就可以扬帆直下,随大江东去,进入海阔天空的太平之洋了。(《晚清七十年》,台湾远流出版社1998年版)
这段话出自唐德刚《中国国家转型论提纲》,作于1996年5月22日,刊于台北《传记文学》第六十九卷第三期,后来收入《晚清七十年》,作为第一部第二章。就我所见,这大概便是历史三峡论的起源。
而后只要谈及中国近代史,唐德刚几乎都要推销历史三峡论,足见他的热爱和自信。如在一本论毛澤東的书中,他表示:“……时至二十世纪之末的今日,我们已转了一百六十余年了。今后如不横生枝节,乱出纰漏,再过四五十年,至下一世纪中叶,我们这一历史转型就可结束了。”随之结合“大陆上今日当权的人民政府的特性所在”,为第二次转型规划路径:“一、它是‘转型期’(历史三峡)中,最后一个有阶段性的政权;二、它具有中间性:前有帝王专制的遗传,后有民主政治的远景;三、极权政府和独裁领袖的权力递减,从绝对权威,递减至依法治国;四、它具有其千载难逢的机运,来结束这场转型运动而驶出历史三峡。”
细读唐德刚的文字,不难发现,他虽然提出了两百年转型期的说法,却未一口咬定,而附加了“如不横生枝节,乱出纰漏”等条件,否则,“如果历史出了偏差,政治军事走火入魔”,那么转型将无限延期,不知伊于胡底。这么说,一来出于历史学家的审慎,二来出于对历史偶然性的防范。而且,高瞻远瞩如傅国涌先生,曾指出历史三峡论的价值,“并非是时间上的预测,不是到底多少年出‘三峡’的问题,而是对一种隐隐约约的历史脉络的清晰洞察,更是对本民族命运与前途的深情关切”,要言之,其价值在于对天下大势的预判,世界潮流,浩浩汤汤,如三峡之水,一路东流,纵有漩涡、礁石、人工堤坝等障碍,却无法阻止其奔腾,无法更改其航向。
遗憾的是,在这二十年来的传播过程当中,历史三峡论渐渐被简化为一个单调、僵硬的时间点。两百年之说,风靡至今,深入人心,成为了一些人的期盼与另一些人的借口。质疑者同样抓住了这个时间点不放,不管认为唐德刚过于乐观,还是过于悲观,他们眼里仿佛只有两百年的期限。这两种做法,都是典型的买椟还珠,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不仅扭曲了唐德刚的初衷,还使历史三峡论化作一种浅薄的幻象。
历史三峡论的遭遇,正关乎国人的政治心理:一是对预言的迷恋,二是对时间的依赖与焦虑。我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哪个国家,像中国这样,自古以来便热衷于制造政治预言——自然,有人需求,才有供给,有人迷信,才要造神。古人造反、夺权,往往以童谣、谶纬等各色预言开道,以造声势、动人心,诸如“大楚兴,陈胜王”“东海十八子,八井唤三军。手持双白雀,头上戴紫云”“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等。另有一种,则在事成之后,为了巩固其政权的正当性,制造预言——也许此时不宜再叫预言——以为政治加持,如《史记·高祖本纪》记载的赤帝子斩白帝子的故事,正有些预言性质。
政治预言的主题,不外乎人与时间。统计起来,应以前者居多,如“大楚兴,陈胜王”“东海十八子,八井唤三军”等;后者虽不常见,传播效应却未必弱于前者。当预言明确了时间,其作用可比集结号。最著名的一例,当数东汉灵帝年间,张角等人为了筹划黄巾起义而制造的预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岁在甲子”四个字,直指甲子年
(184年)
,烽火连天,天翻地覆。
我要说的案例,发生在晚清,主角叫赵烈文。如果不是因为一段预言,恐怕没有多少人听说这个名字。他是曾国藩的幕僚,同治六年六月二十日
(1867年7月21日)
晚,曾国藩找他聊天,谈及国事,他说:“天下治安,一统久矣,势必驯至分剖。然主威素重,风气未开,若非抽心一烂,则土崩瓦解之局不成。以烈度之,异日之祸,必先根本颠仆,而后方州无主,人自为政,殆不出五十年矣。”当时大清中兴在望,谁会相信其寿命只剩下五十年了呢?事实则是,四十五年后,清朝灭亡,赵烈文因此被誉为晚清的天才预言家。话说赵烈文的才具,以及他的《能静居日记》,相当可观,然而今人大抵只记得这段话,不得不令人感慨预言的力量。
赵烈文这一预言,当时并未传出,若在清末,为革命党人所知,必将喜出望外,大加利用,其社会动员效果,也许不亚于《革命军》《猛回头》。窃以为,对社会底层的受众来讲,预言比启蒙更具魔力。尤其当预言与时间相结合,譬如在“天下苦秦久矣”的语境之下,预测一个秦亡的时间点,不仅能缓解人心的焦虑,有时还能激发人心的斗志,甚至作为咒语,诅咒一个政权走向死亡。
由此正可解释,唐德刚的历史三峡论何以遭到简化,何以广为流传。两百年的转型期,到底怎么推理,怎么论证,已经无关紧要,对受众而言,它首先是一种希望,其次是一句咒语。与此相应,还有一个更传奇的说法,据说英国哲学家伯特兰·罗素曾预言,专制政权的寿命不会超过七十年。我严重怀疑这是国人的杜撰。七十年之说,比唐德刚的两百年还要玄乎,因为专制往往猝死,其生命周期毫无逻辑可言。所以,与其称之为“罗素定律”,不如称之为“罗素诅咒”,这充分呈现了向往自由的人们对专制与专制者的厌恶。